《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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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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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道我哥抓你的事哩。爹到城里又请人打官司去了。”
    “兰香,你对我好,我会报答你的。”他接过了钱。
    “快走。哥来,我才不怕他哩。不过,你躲好了,让人捎个信给我,我来看你。”
    “兰香,我很穷,你为什么这样喜欢我?”
    “小时,我就喜欢你,你勇敢,是个男子汉,靠得牢的男人。”
    “我走了。”田稻钻进了芦林中的小路。
    兰香望着田稻消逝了。
    田稻跑到城里找田麦,田麦把哥哥藏了起来。兰香偷偷进城找到田麦,见了田
稻。田稻住在吉祥巷一间小屋里,给一家酱园做杂工。兰香给他送来了换洗的衣裳,
还给他做了一双新鞋。
    林老爷和陈耀武的土地官司打到第三轮,陈耀武花了老本,才有了一点胜利的
希望。他兴冲冲跑到城里,法院却关了门,律师、法官受了钱,不理事了,因为解
放军已经过了长江。他垂头丧气地回来,病了。
    林家也忙成一团糟,不理这笔官司了。
    洋地主跑了。林家在香港有铺子,有地方避风,土地主陈耀武往哪里跑?他钱
不多了,只有田。没想到老蒋那么多部队挡不住解放军。他一病一急,闭了气,回
不来了。
    韦木匠带着工作队来了。他是共产党的乡长。
    陈耀武就是韦木匠来的那天晚上死的。死时他把儿子叫到跟前说:“儿子啊,
官司没了结——”
    儿子说:“还什么官司,林家跑了!法庭都停了。”
    “跑了好,田带不走,是我们的了。”
    “爹,共产党来了,要打地主哩。”
    “打地主,好,只要他承认我是地主,打我不怕。地主又不是丢人的事,地主
好。一乡有几个称得上地主的。打也光宗耀祖。”他太不了解共产党了。这里毕竟
不是老区,一次大革命也没有发生过。
    “共产党要把田分给穷人。”陈昌金毕竟读了书,明些理。
    “分给穷人种,那当然。哪朝哪代不是给穷人种?富人亲自种,种不了。共产
党只不过是减租减息罢了。”
    “爹,不光是减租,不租了,一分钱也不收。分,分了算他们的,叫土改,工
作队已经到村里来了。地主要扫地出门。”
    “总得有我一份吧,田是我的。”
    “分光,只给你划个地主成分,给你戴顶空帽子。”
    “天下有这事?”他惊讶得瞪起眼来,张大的嘴巴,竟再也合不拢了。这个一
生辛勤,用尽心机,刚刚圆了地主梦的小地主(那三百亩盐田仍然产权不明)的生
命就被卡断了。
    人死了,总得埋。当时,旧政权垮了,新政权尚未建立。陈家毕竟是有钱人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丧事的场面也很热闹,从寺院里请来了和尚做道场,斋饭撒满
江边。棺材抬着绕铜钱沙转了一圈,在下塘盐田边筑了座高坟。兰香母女俩哭着,
不知未来是什么日子。陈昌金也没了主张。他准备到城里去,不想守住田,眼看着
让人家来分。他本就不是种田人,不像他爹,视田如命。丧事办完,他便带了一笔
钱,留下母亲和妹妹,到城里去了。
    城里军管了,新政府成立了。天变了。
    土改工作队开始工作,成立了农会。韦木匠是新政府的第一任乡长,田土根当
了村长,杨茂生做了农会主席。
    新的政令颁布下来了,斗地主,分田地,耕者有其田。
    中国的革命是农民革命,革过好多次了,口号都少不了一句“耕者有其田”,
把田交给种田人种。这是最简明的道理,一万年颠覆不破的真理。
    五千年也没有实现的事,想不到几个月就办成了。
    田稻从城里回来,没有到兰香家去看她。她伤心地哭了一夜。爹死了,哥跑了,
家里只剩下孤儿寡母。要斗地主,分田地,她怕极了。母女俩惶惶不可终日。盐场
已经停工,盐工们都回家参加土改分田去了。盐仓里锁着半仓盐,赖子住守在那儿。
他原本是守仓的,盐场散了,别人有家可归,他无处去,盐仓旁的一间小屋就算是
他的了,仓里的盐也算是他的,由他,想送就送,想卖就卖,不论斤两,把盐板劈
了当柴烧也没人管他——可惜含盐太多,烧不着。他成天在村里闲逛,到城里荡,
农会开会他也混去,听听,目的在于混餐饭吃,打牙祭是少不了他的。工作组在农
会自己起伙,他厚脸皮拿起碗就到锅里盛饭。他是全村最穷的,真正的无产阶级。
革命既然是为了无产阶级,他首当其冲来分享胜利成果。对于斗地主,他有兴趣,
主要是热闹,有戏看。可惜陈耀武死了,要是老东西活着,他就敢往他脸上撒泡尿。
他走过陈耀武的坟头,扯开裤子,对准陈耀武的新碑,使劲地,喷水枪似的浇尿。
尿喷在陈耀武的名字上,热气带臊气,滋滋地响,哗哗地流。他感觉到这尿撒到陈
耀武的口里了。“我日你十七八岁的闺女!”他一边骂一边手淫,硬邦邦的小二真
的射出一股黏糊糊的白色污物,一阵令人震颤的快感让他眩晕。他不认识那是何物,
以为出了什么毛病,以为是陈耀武的鬼魂报复他了,顿时毛骨悚然起来,小二头顷
刻萎得连手也揪不住了。他连忙扎了裤子往村里跑去。路口见到兰香,也不敢抬头,
刚才那淫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兰香怯生生地叫住他:“赖子,你见到阿稻吗?听说阿稻回来了,求你跟阿稻
说一声,到我家来一下,我有话跟他说,好吗?”
    “好好。”赖子觉得对不起兰香,将功补过似的。
    “他如果不好直接到我家来,就告诉他,晚上,我在塘边等他。今晚明晚,我
等他。我不敢到他家去。”
    “我保证说到就是。”赖子匆匆跑掉,好像陈耀武的鬼魂在追他,浑身直打寒
颤。
    赖子在农会见到阿稻,悄悄地转达了兰香的话。阿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你一定要去呀!”赖于说完,赎了罪似的,身子才暖和起来。
    赖子对分田没兴趣,田分给他,要种,麻烦。他有兴趣的是分浮财,尤其是分
到几块银元一件两件衣服,一坛酒什么的。当然,要是分个女人给他,也挺好。他
最穷,应该分得最多。他想,要是把兰香分给他——又一想,轮不到他。田稻早就
跟她好了。把陈耀武的老婆分给他——不行,分给他好做娘了。
    田稻回家后,就曾提出要去看兰香。豆女说:“人家救过你的,应该去看看。
她爹刚死。”田土根是村长,这几天正议着划成分,斗地主,分田,立场不能含糊,
所以坚决不许儿子去陈家,怕引起下塘杨家人的怀疑。自己跟林家已经被杨家抓话
柄了。田麦跟林家走了,说也说不清,要不是薛政委、韦乡长护着,村长也怕当不
成,儿子若再去跟陈家勾搭,怕是分地也受影响了。工作队的那位女队长是北方人,
已经警告他三次了,要他划清界线。他这个村长是当地地下党扶植起来的,是最早
的党员。要不是这点根茎,北方来的工作队根本不会要他当干部。工作队培养的是
杨茂生。儿子要去陈家,他吼道:“你少惹事了。她救过你,你也救过她,一报还
一报了,不欠情。”儿子说:“我还想娶她哩,她对我好。”老子说:“你敢娶她,
我打断你的腿。”陈耀武跟他是仇人。陈耀武的儿子还起过歹念杀死他的儿子。天
变了,陈家眼看要倒了,他会让儿子娶陈家的女儿吗?
    看看村里剑拔导张打地主的局势,田稻正踌躇着。
    赖子把兰香的话传过来,阿稻犯难了。如果不理睬兰香,实在于心不忍,何况
兰香身处厄难,没个帮没个援的。她家无疑是地主,是敌对阶级,可兰香跟他是朋
友,无冤无仇,而且有恩。但如果公开接触去帮她,就是丧失立场。这几天正讲阶
级立场。陈家已被孤立起来,农会决定去城里把陈昌金抓回来,而且是派他带人去
抓。这事怎么跟兰香说?兰香家没有人来开会,开会的内容也大都是针对她们家的。
当然,也有关干林家的。这些话又不能跟兰香说,说了,她会怎么样呢?去不去会
兰香,他想了整整半天。工作队知道他是抗日小英雄,杀过一个日本兵,缴过一把
枪,所以他一回村,就被任命为民兵排长和青年团团长。至于救了地主的女儿,那
就免提了。
    天黑的时候,他还在犹豫。回来了好几天,还没跟兰香见面,他也很想见她。
他就这么犹豫着,走出了村子,下意识地往外塘堤上走去,一直走到了兰香约他的
地方。
    他抬起头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赴约了。他站定,四下一瞅,没见兰香,打算
迅速回去。
    “阿稻哥!”一声很低很凄婉的呼唤从水边芦苇林传来。
    田稻发现兰香坐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
    他走过去,站到她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兰香”。
    兰香回过身,一把抱住他的双腿,把头埋在他有力的双腿间,嘤嘤哭泣:“阿
稻哥……”
    阿稻的心软软的酸酸的不是滋味,浑身也软绵绵没有力气了。兰香的呼唤抽泣
把他变得像一根灯芯草,轻飘飘地泡进油灯里,软沓沓,但芯头燃起一束火,烧着,
闪出光亮。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弱女人,他必须庇护她,不让那束希望的光被
强风吹灭。他摸了摸她的头,像对妹妹菜儿那样,他的手传达出几分柔情。兰香像
溺水者捞到了一根树枝,双手抓住他的粗壮手腕,感到了那股弄潮儿勇敢不怕死的
力量。他捧着她的头,她昂起泪脸,淡淡的月光映着江水,涟漪道道,如她的泪眼。
他稍一用力,兰香便站立起来,贴在他的胸口。
    “阿稻哥,我怕,我怕,他们要把我们怎么样?我怕——”
    “兰香,不要怕。地主是你爹,他死了。坏分子是你哥。你没干坏事,不怕。”
    “我是个女孩子呀,我怕。他们会斗我,把我也分给别人吗?我家的田和女人
都要被分掉吗?”
    “田是要分的。”
    “如果女人也要分……我才十七岁呀!你少要几亩地,要我吧,把我分给你,
我愿意。”
    “不,兰香,新社会婚姻自由,人不是田,不分。地主家的女人,也是婚姻自
由的。”
    “把我家田分光,房子也分掉,把我哥抓去枪毙了,我娘和我怎么活?”她哭
得心碎,却不敢放声。
    “你和娘自己劳动。”
    “我从来没下田干过活,全不会。”
    “你娘会,她教你。还有我,我帮你。”
    兰香紧紧地抱住阿稻:“阿稻哥,要是你不管我,让别人分了我去,我只有跳
江一条路了。”
    阿稻的男子汉气概又腾腾上升。过去,他在这位地主小姐面前,多少有些自卑,
现在变了,倒过来了。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可怜兮兮,她毕竟是一个娇美的姑娘。
阿稻说:“谁敢欺辱你,有我。”
    “阿稻,我怕,我怕。村里的光棍汉很多,他们会不会撕碎我?这几天,一个
个见了我,色迷迷的眼光像刀子割我。”
    “谁敢!”
    “天下是他们的了。谁会保护我?我怕。阿稻,我求你了。”
    “求我有什么事,你直说,我尽力去办。你救过我,我也要救你。”
    “没别的。眼看我家一切都光了,怕是连我黄花闺女的身子也保不住的。革命,
连命也革,女人就不革吗?”
    “别听那些光棍造谣。”
    “让你先革了我吧,我死也甘心。反正你也是革命派。”
    “我怎么革你?”阿稻不解。
    “你是男人,就跟我干男人们要干的事,宁可让你破了我的身子……”
    “兰香,别瞎说。这不是革命。”
    “你不要我。我是地主女儿,不干净。我可是没男人碰过的。”
    “兰香,我会保护你的,不怕。”
    他好不容易说服了兰香。兰香这才放开他,哭兮兮地回家去。
    陈家母女简直不敢出门了。村里热火朝天的气候几乎把她们烧焦。
    田土根控诉了陈耀武夺走他的最后五分地,掘了他父母的坟的罪行,以及父母
的骨骸被狗啃的惨况,大家都为之感愤,要他报仇,掘了陈耀武的坟,一报还一报。
他也真想去掘了陈耀武的坟,但韦乡长说,要讲人道主义,共产党领导农民翻身是
要过好日子,不是一报还一报,复仇。
    田稻带了七八个民兵,到城里把陈昌金抓了回来。
    陈昌金头上戴着一顶用纸糊的帽子,足有三尺高,帽子上写着“汉奸狗腿子陈
昌金”。其实,日本人在中国时,他还小,汉奸狗腿子该是他爹才对。谁叫他爹死
了呢?而他又刚刚成人,比他爹狗腿更长。他爹一生处心积虑,搜敛财富,这口地
主的黑锅该他背定了。他若是在城里读书时,跟了一些同学到解放区去,这会儿打
回来,挨斗的就不是他了,至少会对他家客气得多。如果把那三百亩盐田不算在他
家名下,他家也只算得上是个富农,房子是保得住的,他却回来当了乡文书,要坐
班房了。他爹在,他享了二十来年福,做少爷,他爹死了,福也没了,该他受罪。
    两个民兵用一根绳子牵着他,像牵着一条狗。他蜡黄着脸,弯着腰,恐惧极了,
不知他们会怎么处置他。他怕田稻报复,枪毙他。田稻小时候就用枪打死过日本兵。
他想跟田稻说句话,他知道田稻跟兰香好。但田稻不理他,凶凶的样子。
    他低头走了一阵,听其他的人说些什么,企图从人们的口中卜知他的凶吉。其
他的人也都一脸严峻,缄口不开,一个个押着他,衔枚疾走,回答他的只有踢踢哒
哒的脚步声。他怀疑他们要押他去刑场了。这么早死太冤了,太亏了,做了一场人,
刚刚尝味。要说作恶,他也没作几天呀!告发了两个新四军,抓去也没杀头,被营
救去了。他没有打过人,没有强夺过人的东西,也没有奸淫过良家妇女。他吃得好,
穿得好,耍得好,这能怪他吗?他爹有钱,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不劳动,坐享其成,
这也不能算他的过。难道要他去当长工不成?他怎么想,也只干过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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