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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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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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田土根背上他,回到江边,上了藏在芦苇中的船,荡离铜钱沙。但船上的杨老
三不到岸就断了气。他的脖子被割断一半,身上挨了五刀,鲜血流满船舱。
    谁也不敢再上铜钱沙了。
    那四具尸被日本人抛到江里,流走了。
    那浸染了人血的稻籽,撒在野地里,发芽生长起来。
    当年秋天,不可一世的日本人扔下了太阳旗,放下了武器,两手空空,惨兮兮
地滚回那遥远的岛国。
    若于年来,经历了战火和鲜血的洗礼,铜线沙依旧绿色葱郁,早潮退罢晚潮来,
谁也没挡住四季交替。涌潮带来的泥沙一寸一寸地淤积,铜钱沙日长夜长,刺刀没
能割去她丝毫,炮弹炸的坑被风雨磨平了,野草像痴一样结起,风霜雨雪过后,一
片新土芬芳如旧。这些年来铜钱沙死了十五人,只有一个人是正常病死的。铜钱沙
上几乎没有五十岁以上的老人。铜钱沙上的女人不负历史的重望,不负民族的重任,
很快弥补了这个创伤,生了十五人。
    然而战争并没有因胜利而结束。另一场战争如火如茶地在北方开展,大量的军
队向北方集结。中国人自己打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谈谈打打,谈不清,只有打
了干净。
    南方出现了短暂的和平。
    铜钱沙的人们全部返回他们的家园,回到他们开辟的土地上。除了土地依旧完
整无缺,一切都残缺不全了,连那棵柳树也少了一个大校碰。那是被炮弹炸掉的。
不过,伤痕边又长出了新桠。野草更加茂盛,芦苇更加葱绿,尤其是移来的芦竹,
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清明时节,田土根割去了父母坟头的荆棘藤葛,留下一丛盛开的野蔷薇。红色
的、白色的蔷薇花瓣,蝶翼似的张合,散发着沁心润脾的芬芳。蝴蝶在花丛里翩翩
跃跃,野蜂在花蕊里舔着花粉。太阳柔和,春风徐徐。田土根刚刚插完稻种,两腿
沾着泥。
    那只花狗者了许多,不知它是怎样躲过了这场浩劫。它又回到田家,还带回了
两只小狗。它常常卧在坟边,思念着炸死的牛,思念着阿麦。阿麦早把它忘了。阿
稻长大了,也不再理它。菜儿有时拿棍子撵它走。八哥来了,落在石碑上,似乎不
认识它。八哥早已不是当年的八哥。布谷鸟在田头地边叫着,燕子在研陌上低飞。
狗在土根身边蹲下。当年土根把它抱来时,它还是一只小狗,岛上只有他和它。如
今它有点老态龙钟了,土根也见老了些。土根摸了摸狗的脑袋说:你也回来了!
    狗舔了舔土根的手,泪水在眼眶里转。重逢了。
    田土根把父母的碑扶正,擦了擦碑身。菜儿提着竹篮,豆女从篮里取出一碗青
团,摆在坟头。
    “爹,娘,不打仗了。今年收成好,我要把这田买回来。要不是日本人来,这
田我早买下了。”田土根跪在坟前。
    他点燃纸钱,风把纸灰吹起,在坟头袅袅地荡。狗叫起来。
    豆女说:“爷爷奶奶回来了!”
    菜儿问:“在哪里?”
    豆女指着风说:“那就是,狗看得见,人看不见的。”
    菜儿问:“田买了给鬼吗?鬼也要田?”
    土根说:“买了给哥哥,一代一代传下去。祖人死了,埋在自己的田里,不做
野鬼。”
    “我呢?我不要田?”
    “哥种好了田娶媳妇,给你办嫁妆。女人是别人家的人。”豆女说,“把你嫁
给一个有田的人家。”
    “我也要有田。我不嫁,我姓田。”
    田土根笑了。
    他点燃了一把香,往一片乱葬岗走去,那里埋着几个新四军。他们是异乡人。
他给死者每人一住香,作三个揖,说,兄弟们,日后找到你们的家人,我一定要他
们把你们搬回去。
    陈耀武给日本人卖了几年命,差点儿把老命贴进去,但没捞到半点好处。日本
人走了,他也回到铜钱沙来,并且在铜钱沙盖了一栋瓦房,像模像样地做起地主来。
    乡长王老爷被锄了奸。他女儿阿焕却怀了日本崽子,没锄,正愁着呢。
    共产党主力北上参战去了,国民政府依然当政。陈耀武继续当大保长,依然代
林老爷管铜钱沙。他看中的不是林老爷的地当二地主,而是铜钱沙几年来从江中冒
出来的大片沙滩,平展展三四百亩靠北江的新滩头。林老爷是前面的乌龟爬开路,
他是后头的乌龟照路行,也去注册了田地。但他不到杭州市政府注册,而是到余杭
县去注,这当然是很受欢迎的,因为这个岛在行政管辖上没有国家的正式行文,地
处三县交界处,余杭县也有其中之一份。他不仅注册了三百多亩地,还注册了一个
盐场。用这块滩涂来开盐场,晒盐,比种庄稼更来账。不要围高塘,咸潮涌来就是
钱。海水太阳,永远不缺,天赐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多少天出太阳?海水每
天两潮,漫上滩涂,灌进盐田,挡住,晒干,就是白花花的盐,白花花的大洋。不
用种,只管收,收了卖给官府,亦可私卖。滚滚的潮水,滚滚的财源哪。他比林老
爷还高出一筹哩。要不是日本人来了,早几年他就发大财啰。
    他募了一些人来给他筑盐田。铜钱沙西高东低,缓缓而下,东北边简直是一处
天然盐场。十多年前田土根捞浮财捞死尸的胯档湾,已经被淤平了。陈耀武出资打
起一道浅堤,全是石头做的。从低到高,做成十八层,由大块到小块,一级一阶,
阶阶有膛,膛膛有口。海潮灌进盐田,薄薄的一层水,太阳一烤,水蒸发了,含盐
的浓度逐层增高。他从象山盐场高价雇来了看卤的师傅,让他把好最后两关,收卤,
放卤,看成色。从当地雇些廉价劳力,放水,刮盐挑盐。晒盐是卖力气的苦生活,
太阳越辣越要干,把卤水浇到一块块眠床大的木板上,让太阳烤,烤成盐花,刮下
来,再挑到盐仓里去。每个盐工要管二三十块棺材一样重的大木板。天上只要起了
雨云,就没命地盖,刮起的盐,没命地挑。雨一淋,晒干的盐顷刻化成水,那就白
干了。白干是不给工钱的。盐挑进仓,过了秤,才按斤开工钱。一分半分一斤,一
百斤盐换不了一块钱,还得扣除租晒板的钱。你有多大的力气,就租几块板,早上
背出,晚上背进。最原始的制盐法,成本极低却卖价极高,丰利。
    铜钱沙上的男人,几乎都到盐场去打工了。一天能挣五到八毛钱,十天一结账,
比打鱼种庄稼来得快,又无多大风险。铜钱沙的男人只要多卖一分力气,就多了一
条生计,却是一年到头没得闲了,除非连日阴雨。他们浑身都是咸的,皮肤上刮得
下一层盐茧。
    田稻站在被扒掉了半截的炮楼残垣上对着东方撒尿,撒得痛快淋漓,一泻数丈,
标枪一样,直捣江中。
    “我日他娘!”他大声地豪爽地骂了一句。他在骂谁?骂本田?本田带着残兵
回日本去了。骂王乡长?王乡长脑袋开了花。骂陈耀武他表伯?也不是。他挺喜欢
他女儿兰香,看在兰香的分上吧!骂昌金?骂他不过瘾,揍他才过瘾。这小子最神
气,在城里念洋学堂,中学生,每个礼拜回来,少爷小老板。
    他想去做盐工,帮家里挣钱。

    兰香到阿稻家来玩。阿稻对她说,“跟你爹说说,让我到盐场去晒盐,给我十
五块盐板。”
    “你去晒盐?嘻嘻,太阳把你晒干啰!嫩黄瓜儿,晒蔫了用盐腌吧!”自从阿
稻救了兰香,兰香视阿稻如自己人,常到田家来。
    “真的,我去晒盐。”
    阿稻家没人到盐场去干活。田土根虽然有力气,却不肯低三下四去给陈耀武当
盐工,让他从自己身上刮钱。一斤盐官价一毛三,而盐工晒一斤盐只给一分钱。盐
田是谁的?老天的。他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围涂做盐田呢?他不知道盐田是陈耀武
的,因为陈耀武对他们说,这是林老爷要他干的。田土根发誓不到盐田去,把全部
力气使在庄稼地里,期待着好收成,收获了买牛、买田,给儿子讨媳妇。林老爷会
遵守诺言的。
    “爹,我想去晒盐。”
    “你去你去!”土根没反对。儿子去干,是另一回事。
    “一百来斤一块盐板,你背得动?”豆女担心。
    “背得动。赖子都到盐场去了。”阿稻说。赖子比阿稻小。
    “赖于不晒盐,不挑盐。他打杂,只给饭吃,不拿工钱。”兰香说。
    兰香极少到盐田那边去,那里全是赤胳膊光背膀的男人,除了使力气,就是讲
粗话。光棍儿一大群,野狼似的。村里的女人都怕到盐田那边去。“阿稻,为什么
不去读书呢?或者像阿麦,到城里学生意去。晒盐的是粗野人,”兰香说。
    兰香拉了田稻,到屋外悄悄说:“我嫁你。我爹说给我二十亩地做陪嫁的。”
    “你爹不会把女儿嫁穷人的。”
    “我的命也是你救下的,我愿嫁你。日本人走了,说也不怕了。”
    “那又是一回事。我只要你帮我向你爹说,到盐场去跟梁师傅学看卤。”
    兰香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阿稻当了盐工,晒得像一头黑枯。几个月晒下来,皮肤像鳞甲。他膀粗,臂宽,
腰圆,一担能挑一百八十斤,刮盐时,手脚麻利。梁师傅看中了他,收他做了徒弟,
每当咸水放到十六道时,就叫他过去看成色,也就是测量浓度。那时,没有仪器,
全凭实际经验。这经验是吃饭的本钱,一般是不外传他人的。梁师傅看中了田稻灵
光,有力气,诚实,慢慢地把经验传授给他。梁师傅听说过田土根的经历,很佩服,
工余时,常到田家玩。高兴时,两人一壶老酒,一碗蚕豆,一条成鱼,喝到半夜。
梁师傅没带家眷,衣服脏了,田稻抱回来,豆女把它们洗净晾干,阿稻又送去。阿
稻得了些密法,比别人晒的盐成色好,粒细,色白,一块板比别人多出几斤盐。他
拿的工钱比大人还多,都让人家嫉妒了。
    陈耀武也看中了他。他的儿子陈昌金是不会干这种活的。他是老板少东家。如
果阿稻能学成大师傅,雇他,要比梁师傅价低,也走不了。梁师傅只答应干两年就
回去的。
    陈耀武跟阿稻说:“阿稻,好好学,梁师傅走了,我请你掌槽。”
    过水有十八道槽,三年才能学得差不多。
    阿稻说:“我掌槽,要加工钱。我不要加,加大家的。一斤盐二分钱。”
    “嚄,小子,手艺还不到家哩。”
    “你也赚得太多了吧!”
    “我赚个屁,开销多大,官税就去了三成。修盐田的本钱三年也收不回哩。”
    阿稻还不懂这些。他大多数时间在盐田里,只有阴天才跟父亲到地里去弄庄稼,
赚来的工钱,也都交给了父亲。
    兰香无奈,也到盐田来逛逛,主要是想跟阿稻说说话。
    兰香找到田稻,悄悄地说:“阿稻,我爹要把我嫁到城里去。”
    田稻说:“那好,做太太嘛,你是做太太的命。”
    “好个鬼,一个学生娃。林家二少爷的儿子你见过没有?”
    “没见过,但听阿麦讲过,人蛮好的,叫林清的。”
    “他爹是个大烟鬼,听说老逛窑子。”
    “那——你嫁他家,可得当心点。”
    “我不嫁他家。我是你的人。”
    “我配不上啊!你爹要把你嫁到城里,你还是去吧,何必跟我受苦呢?”
    “要不是你,我早死了。”
    “我不要你报答我,我没敢想要娶你。”

    又是一年春天。北方的战势向南方扩展。林老爷八年抗战中除了铜钱沙的地产
没有收入也没有上税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损失。他的爱国爱土爱乡之情还是有
的。林佩玉随夫去了东洋。他又成了国民政府的地方参议员。
    他终于记起了该采铜钱沙看看。光听陈耀武说,听田土根偶尔来说,觉得不是
一回事。日本人走了,这块地也该考虑派什么用场。听说陈耀武在开盐场,却没见
他缴钱入库。
    他叫来田麦,问了问,倒是吃了一惊。“走,陪我去看看。”
    田麦就陪着林老爷下乡来了。
    田麦完全是城里人的样子,虽然是伙计,但在林家出入,市风耳濡目染,举止
言谈,服饰打扮,已跟乡下人迥异。他的体形和相貌跟田稻一样,站到一起,却没
有孪生兄弟的感觉。皮肤颜色的差异太大了。阿麦细皮嫩肉,脸蛋儿白里透红,一
副大男孩相。田稻黑里带紫,肌肉凸凸的,腮帮上看得出胡茬子,壮得像一头青毛
枯。乍一看,阿稻真像长三岁的哥,完全找不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迹象。田麦总是
面带微笑,文静谦和,甚至有几分卑微,出口都是客套话。这是练出来的,不是爹
妈生的。田稻却一副犟相,桀骛不驯,说话像放铣,不拐弯儿带火药味。田麦识了
许多字,算盘打得呱呱叫,见识也广,话语中时不时夹些文绉绉的官话古辞儿,这
都是拾人牙慧,反复揣摸得来的。田麦不讲粗话,走路也文质彬彬,让人三步,伸
手作个“请”字;别人讲话,不轻易插言,一副恭听的神态,很是讨人喜欢。林老
爷把他交给了一位手艺高超的药技师研制中药,学了四五年,认了师父做干爹,深
得传授。哥俩初长成人,各自为生。田稻是用力气来讨生活,田麦是用心在讨生活。
兄弟俩一母所生,一个胎胞里抖出来的两副一样的身架,性格却完全不同。从抽筷
子的那一刻起,两个人的命运就抛在了完全不同的轨道上。
    田麦领了林老爷到田家来。一辆黄包车拉来的。
    林老爷没有直接到陈家,陈耀武也不知林表叔要来。
    田麦把林老爷领到自家的茅草屋时,家里只有妹妹菜儿。土根和豆女在田里干
活,田稻在盐场里。
    林老爷叫车夫把车歇在门外,一群孩子围过来看热闹,车夫就自己坐在车上打
盹去了。跑了几十里路,也累倦了。
    “这就是你家?”
    “是的,老爷,请进。”田麦很不好意思,“真是屈尊大驾,实在不成样子,
寒舍寒舍。菜儿,快去叫爹,说老爷来了。”
    “暧!”菜儿飞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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