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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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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浇菜。她刚刚学会走路,跟着娘,娘种菜她学种菜,娘种瓜她学种瓜,真像一根藤
上牵着,扯不断,一扯就哇哇叫。她只有一小桶高,扒上桶,半桶水翻倒,菜没浇
着,倒把她浇了个透。哥俩在一边拍手笑:“浇菜啰!快长快长!”娘拿过水瓢,
一瓢盖在阿稻的小葫芦头上。阿麦连忙拎起桶逃开。兄弟俩又到江边去抬水。爹说:
“在水桶里放一片瓜叶,水就荡不出来了。”阿稻打满一桶水,在桶里放了一片南
瓜叶,水果然荡不出来了。
    “菜儿,阿麦,娘,爹!”田稻笑着,泪流了出来。要是能回到当年多有趣呀!
那只木桶还在,娘一直用它装豆种。娘还在,老啦。他也老啦。田呢?那菜地依然
在他脚下。依然是他家的菜地。
    这地他翻过多少遍,记不清了。
    他记起第一次用牛耕田,爹仗着犁,他牵着牛,阿麦用一根竹枝在一旁吆喝。
林老爷送的那头小牛长大了,一对圆盘犄角,亮亮的,一身青毛,密密的,四条腿
柱子一样,脖子有小水桶粗。岛上草茂水丰,牛长得壮。爹教它学耕地,它不听爹
的话,在地里乱踏。爹叫阿麦和他掌牛,爹掌犁,狗跟在爹屁股头。爹一使劲就放
屁,狗闻屁香,乐得屁颠颠地叫。牛听阿稻的话,“呔呔叱叱”,撤往右走,扯往
左拐,几句简单的口令,牛一边走一边甩着耳朵,听不进,只是打蚊子,气得爹直
叫。于是他代替牛听口令,牵着牛鼻子走,终于在荒地上耕出一道沟来。又黑又亮
的泥土闪着油黑的光:铜钱沙上,耕出了一条笔直的线。爹说:“犁尖耕到哪,哪
就是田家的田。爹把你们一个叫稻,一个叫麦,就是要在这田里种稻种麦,种瓜种
菜……”
    

    娘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瓜儿,一个叫菜儿。
    瓜儿一生出来就叫豆女失望。她两个手上都多了一个肉指,长相也有点怪异,
令豆女感到恐惧和不安。田土根也很惶惑,猜想是那土匪转世来报复他了。夫妇俩
好生喂养她,但对这个异相的女儿缺乏感情,简直有点怕她。
    瓜儿长到了一岁。那天娘和爹在修塘,潮水来时,瓜儿正站在站桶里。这只站
桶是田土根从江里捞来的,阿稻和阿麦都站过。站桶的形状跟量米量谷的斛斗一样,
据说站过站桶的孩子,长大不愁吃。站桶上口小,刚好放下个孩子能自由转动。桶
底在半腰,底板有许多漏眼,孩子撒尿就漏下去。孩子稍大,总想从桶里翻出来,
于是就用带子把小脚拴在桶底上。大人干活,把孩子放在站桶里,让他玩,由他哭。
农家的孩子是哭大的。
    瓜儿哭着,把桶蹬翻了。桶从堤上滚到了沙滩上,修塘的土根和豆女没发现。
潮水打到塘堤边,悄悄卷走了瓜儿。当他们堵住涌潮保住田,潮水过后来看孩子时,
孩子连桶一起不见了。
    豆女哭了。
    土根到江上去寻,杨茂生也帮着找,没找到。
    豆女说,这是作的什么孽哟!你何必来人世走一趟啊!
    两岸的人也得知潮水卷走了孩子的事。那些本打算到铜钱沙上垦荒的人,欲进
又退了。
    爹妈以为瓜儿早死了,后几年又生了菜儿。瓜儿命大,没死。她被黄山庵的老
尼姑从江里捞起来,直到娘送兰香去做尼姑才发现她还在人世间,已是一个青年尼
姑了。
    瓜儿自一岁时漂进佛门,便再也没走出来,一生守着那座破庙,几烃残香,一
片虔诚。破庙又成了新庙,金碧辉煌了,她仍在那里种菜种瓜,吃素念经。
    疯娘说:“我明天到你妹妹那儿去给你爹烧香,也给你求一卦。问问菩萨,铜
钱沙卖不卖。”
    瓜儿在黄山庵,是黄山庵的住持。

    副村长阿才晚上十点多从城里回来,才知道田稻回来了。上床时听老婆一说,
他跳下床,先给儿子杨光打了个电话。
    杨光这小子并不是他现在的老婆生的,所以没跟他们住在一起。小子正春风得
意,二十出头的年纪,恋爱不断,困大了两个姑娘的肚子,至今也没结婚,却也很
少一个人睡觉。他住在城里,多数时在母亲家。母亲徐兰是知识青年,插队时被阿
才“插”了,怀了阿光。阿才差点儿犯了牢灾,于是就娶了她。这事是由田稻一手
处置的。徐兰回城时就跟他离了婚,那时杨光还不到十岁。徐兰回城不到一个月嫁
给了一个国营工厂的车间主任,作为家属招进了厂。按母带子的政策,杨光的户口
跟妈妈进了城,人却进不去。继父讨的是他妈,不缺儿子。杨光的户口在外婆家,
但舅舅舅妈孩子多,也不需要他。不过,阿才还是很感谢徐兰的,毕竟让孩子有了
个城市户口。阿才比徐兰的速度还快,半个月内就找到了替补。替补的是个未婚姑
娘,比徐兰年轻八岁,漂亮一倍。未婚的姑娘不一定就是处女,阿才不计较,婚前
就跟人家处了。阿才当年是公社企管会的主任,年纪不大,人又活络,要嫁他的姑
娘排队哩。谁不找他开后门进乡镇企业?他的后门没闩,不收钱物,只要你肯松裤
带,一准能进去。阿才这方面久经沙场,颇有经验,出问题不是太多。他有权有钱
有后台,据说,他野种很多,属于他的只有杨光一个。后妻给他生了个女儿,已经
出外工作了。他跟徐兰离了婚,关系却没断,一是因为儿子分不断,二是徐兰还需
要他。那个车间主任让徐兰生了个女儿就因工牺牲了。阿才后来承包了一个厂,赚
了大钱,于是把徐兰母女养了起来。徐兰在城里有一套不错的住房,是那车间主任
的遗产,人死了,一半就移给了杨家。徐兰把杨光接进城读书,直到他中专毕业,
分配了工作。阿才担起两家父亲的职责,等于有两个老婆,横跨城乡。后妻拿他没
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才喜欢徐兰胖,有肉,但天天吃肉,腻;阿才喜
欢后妻窈窕,但年纪一大,窈窕就是瘦,乏味。于是他肥瘦换着吃。他也五十多了,
花不起来了,守住一胖一瘦,也够消受的了。儿子杨光有点瞧不起老子,他比老子
本领更大,喜爱换女人简直是先天遗传。父子俩把上辈的一点功德丢光了。
    杨光刚睡下,怀里抱着个准备结婚还没登记的姑娘,电话铃一响,吓了他一跳。
姑娘说:“谁?不懂事的,该不是你的旧相好吧!”
    “屁!准没好事,不是这个要地,就是那个要房。”他一只手捏着女人的大乳
房,一只手抓起床头电话。“喂,谁他妈半夜三更吵人家?有事白天说。”
    “老子是你爹,日你妈!”
    “我日你妈,老子是你爹!”杨光没听出父亲的声音来,回骂道。他管土地,
管拆迁,管建房,得罪的人多,专门打电话来骂他的人不少。这些人不敢当面骂,
骂了怕他给小鞋穿。土地爷得罪不起。
    “日你妈,老子是你爹!”阿才大吼。
    杨光听清了,一伸舌头,放掉了奶头,小声说:“真爹。”示意女人别讲话。
他咳了一声,正儿八经地说:“爸,啥事?”
    “你他娘的还认得爹。你刚才跟谁在讲话?”
    “爸,没有。您查房还是怎么的?”
    女人在被窝里格格笑:“花老头,自己不是搞城乡结合吗?管人。”
    杨光捂住姑娘的嘴,对话筒喊:“爸,什么事?”
    “田稻是不是签了字?”
    “他呀,签个屁,跑了。乡政府正商量撤换他哩。爸,你来签呗。”
    “真的要撤了他?”
    “议论,没决定。我只是听说。我又不是党委。”杨光不过是个所长。
    “没别的,就这事。你别瞎搞啊!注意点,乡里人对你议论不少。得跟老子争
点气,别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别得意忘形的。”
    “知道了。”杨光不耐烦地放下话筒,双手又抓住了姑娘的双乳。
    “你爸叫你别瞎搞的。哈哈……”

    阿才睡不好了,便到田稻家来。儿子提供的信息鼓舞了他。要是乡里撤了田稻,
他就可以当政了。他受够了田稻的限制,又对他无可奈何。他当副村长有些年了,
心里一直觊觎着村长这个位置。
    他敲开门。田稻还没睡,在客厅里看电视。
    “什么事?这么晚了。”
    “听说你回来——签了?”他明知故问。
    “没有。”
    “乡里的意见——”
    “要撤我哩。撤就撤吧!”
    “迁村的地皮——”
    “黄山庵下的新围区,十二万一亩。”
    “黄山村也他妈太不够朋友,十年前,围涂我们没少出力气呀!围起来,让他
们种了十年,三年什么也不缴,如今倒卖高价了呀!我们拿出祖宗开垦的当家地,
为国家做贡献,服从大局,才十万一亩,七扣八留,到村里才六万。便宜卖好地,
却出高价买海涂。这算调剂,不是挖肉吗?”
    “国家征集体的是老子要儿子的,没理可讲。集体买集体的,是弟兄之间,市
场调剂。你到哪里说去。”
    “你想通了?”
    “通?通屁。都是老百姓,铜钱沙是先长的眉毛还没有黄山洼后长的屌毛长,
气死。不种地的发种地人的财,卖坏地的发卖好地的财。铜钱沙是砧板上的一块肥
肉,任剁了。”
    “我看,只怪我们的先人来得太早了,晦气。”
    “晦气,哼,有人以为是运气哩。”
    “运气倒也是运气,就看你怎么摆弄。如果你是一只呆头鹅,当然只有挨宰啰。
头脑灵光的,借此机会,让子孙后代甩了这地皮,脱下农民这张皮,做城里人,吃
商品粮,靠开发区,挣大钱去。这要比刮地皮,口朝黄泥背朝天强得多。征地带人,
差不多把十八岁到四十岁的人带光了。”
    “带——带去干什么?给你一张城镇户口的卡片,跟他妈开白条有什么两样?
自谋出路,优先招工,谁招?国营工厂下岗的人也没出路,你往城里挤得进去吗?
旅游区只招女不招男。让铜钱沙的青年女子去陪老外,傍大款,给人端茶奉水,打
扫卫生做用人去?”
    “哎呀!你这脑筋呀!服务行业是无烟高效行业。”
    “当婊子效益高,成本低,钞票来得更快。两张卫生纸一揩,纯利,不缴税。”
    “你怎么说得这样难听呀!我核计,用卖地的钱,买五十辆夏利车,成立一个
出租车队,能解决一百多个人就业,一年几百万。”
    “你对,跟他们想的一样。还有那四十岁以上的,十八岁以下的怎么办?迁村
的损失呢?一个村子是一只篮子,提得起来,移个地方就成了吗?一碗水是复不了
一碗水的。一栋楼房拆了,半栋也盖不起来。拆迁补偿才几百元一平方。”
    “村里用征地费补贴嘛。你呀算小账,忘了大账。”
    “是啊,你又可以卖黄沙了,你儿子的建筑公司又可以大捞一笔了。”
    “老兄,对你有什么不好呢?你儿子媳妇孙子早就不是村里人了。婶娘七老八
十,这铜钱沙又不是你田家的。”
    “也不是你杨家的。”
    “对,也不是杨家的。是国家的。多少给了钱嘛。地没爷没娘,不会说话,一
张纸,划给谁,谁就占一时。天不老,地不死,人又能活几年!争个什么呢?地又
不是爹亲娘亲,不可买卖的。”
    “我没你会想。”
    “我看你呀跟死人争名分,活人不会感激你。”
    这句话捅了田稻的心:“你去签字吧。”
    “我可不想抢你村长的位。我还能干几年呢?你莫误会。”
    “我误会?嘿嘿,你的算盘拨了几颗珠子,怕我不晓得?”
    “会算有什么不好呢?会干的不如会算的。死板钉钉,趴在黄土地上拔不起来
的永远受穷,穷了就被人看不起。陈昌金不是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了么?从牢里放出
来,看在本乡本土人的分上,你容了他。一开放,一摘帽,他会弄钱,父子俩成了
大款,又是爷了。连你女儿要嫁他家做儿媳你也拦不住。”
    “你呀,简直不像农民了,不像种田人出身的了。只要钱多,好玩,祖宗也可
以卖钱。青年人这么说,我可以理解。他们不知什么叫解放,什么叫土改,怎么围
塘造田。你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你变,变得越来越不像种田人。披了农民的皮,成
天在城里。”
    “哈哈,我的老阿哥呀!农民光荣吗?历朝历代,谁甘心当农民?种田人是最
下等的人。稻子值多少钱一斤?谁不想甩掉一个农字,丢下一个田字?我们铜钱沙
这块地要被城市吃掉,好啊!吃进去,拉出来,后代就高人一等了。穷山区的人想
人吃也没人去吃,因为那地方拉屎也不生蛆。让人家吃有什么不好?你儿子让林家
吃去,生了孙子,城里人。你女儿被有钱人吃了,成了富太太。你弟弟被外国吃了,
半个洋人。哈哈!惟独你,像长了根,不离铜钱沙,到老土疙瘩一块。”
    “你这是杂种理论,王八逻辑!”田稻一拍桌子。
    “哈哈,杂种,好,杂种才好。种杂出优势,种庄稼还讲科学哩,杂种生命力
强,适应性强。一成不变就会退化,就会被淘汰嘛。农村变城市,城市变农村,杂
交。熊猫是纯种,国宝,中国人保护还不够,要外国来协助,也叫扶贫吧。它不就
是离不开四川那片竹林吗?纯了就要绝种的。”
    “难怪你脚踩两只船,城里一家,城外一家。”
    “革命重担挑双份嘛。”
    “你老脸不要。”
    “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田稻和阿才自小就关系密切。他们的父亲是铜钱沙的开创者,拜过把的兄弟,
同生共死几十年。土改时,田土根是村长,杨茂生是农会主席。复查时,田土根因
为与林家的关系和儿子田麦不清不白走了说不清,没有提成乡干部,杨茂生当上了
副乡长。互助合作初期,田土根在一次抗台中死了,杨茂生把田稻扶持起来。两家
一向相处如兄弟。杨茂生在“文革”中被外,病了也不让治,逼他上大塘戴罪立功,
最后死在了工地上。阿才也受到株连,是田稻把阿才要回了铜钱沙。后来杨茂生被
追认为烈士,阿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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