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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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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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阿昌跟阿稻阿麦他们出去玩,孩子们爬树掏鸟蛋,阿昌也想上树试试,
但他爬不上,阿稻把他顶了上去。一会儿孩子们溜下树来跑开了,把阿昌留在树上。
几个更小的孩子在树下拍手叫,阿昌下不来,哭了。
    豆女骂了阿稻两句,把阿昌抱了下来。
    田土根邀了村中几位年长的男人来陪陈耀武。
    陈耀武端起酒碗:“我先敬诸位兄弟一碗。你们真不容易,大风大潮中落下根
来,打塘开荒,生儿育女,陈某人佩服。明年,我也想迁来。”
    “欢迎,这里有的是田,你来就开吧!”杨茂生说。
    “表哥,你不是有田么?”
    “当然,我在那边也有几十亩田,田又不怕烂,种田人,怕田多吗?请长工短
工种嘛。”
    种田人,哪个不想做地主?不想做地主的农民就不是农民。做了地主也就不是
农民了。田多就不用自己种。
    “刚才,我看了各位的田,收成不错呀,收了几年啦!这小小地盘,小小村庄,
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呀!流血流汗,值得。”
    大家敬酒表示感谢。
    “我今日来,有句话跟大家说。”
    “有话你就说吧,想来,我们也拦不住你。”土根说。
    陈耀武放下酒碗,一抹嘴,说:“自古以来,皇天后土,只有蛮荒的田土,没
有无官管的百姓。天地君亲,黎民百姓,匪盗也有官府追查,何况是良民。天有玉
皇管,地有阎罗管,民有官管,子有父管。你们这二三十户人家是哪县哪乡哪一保
管呀?是哪一村,哪一甲?村长是谁?甲长是谁?”
    他把大家问得目瞪口呆。
    “我们就是我们,这里是铜钱沙村。没有村长,也不要甲长。”田土根说。
    “老弟,那不就成了没天管没地管没官管的散仙、游民了?”
    “我们是散仙游民又怎样?日子不是过得挺安耽么?”
    “上有国家,下有政府,现在还在抗战,国军跟日本人在打仗。这里虽然还没
战事,可炸弹早就扔到杭州城了。你们是民还是匪?如果有人说你们是新四军的……”
他吞了半句。
    人们不寒而栗。的确有几个新四军来过了。
    “兵役赋税钱粮大家忘了吧?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呀,你们算中国人?”
    “没人来收呀!”杨茂生说。
    “我今日来正式通知大家。”他掏出一纸公文读起来:“兹鉴于钱塘江北侧江
中岛原乃一无人荒洲,数年来,已有数十户陆续迁居而来,围塘垦荒,已初成村落。
按行政管理之决定,从民国××年×月×日起,将该村划归×区×乡×保管辖,命
名为钱塘渚。凡入籍之民,届时起登记入册,并承担一切行政之义务。”念完,他
又解释了一番。
    “这么说,我们就归陈保长管啰?”大家异口同声说。
    田土根已感到来者不善,开始见面时的那分自信骄傲消退了。人家手中拿的是
盖了大红印的公文,政府布告。他想,种田人怎么就是孙悟空,哪怕一个筋斗翻了
十万八千里,也逃不脱佛爷的手掌心呢?这里已取名铜钱沙,连城里人都知道了,
只是没用文字写出来罢了。难道真的是口说不为凭,非要立字据吗?早知如此,何
不请人写个牌子插起来呢?“铜钱沙”是怎么写的几个字,他不知道,人家写了他
也不认识。他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还认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十”,再就是钞票上的几个字。大洋只认人头,孙中山、袁大头。到岛上来的人,
跟他一样,有的还不如他,只认得自己的姓。杨癫狗,那“癫”字,谁会写会认?
还有“哈牯”、“憨头”。“钱塘渚”是什么东西?难道我们是一群猪?他十分气
恼地问:“这里叫铜钱沙呀,南北两岸谁不知,连城里人也晓得,不信你到卖鱼桥、
龙翔桥、烷纱河去问。林老爷也知道的。”他不好说这名字是自己取的。他自觉是
个庄稼汉,算不得人物,了不起只能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他虽然给一片大地取了名,
但人微言轻。
    “哈哈,铜钱沙?哪几个字,写给我看看?我可没听说。钱塘渚写在官府的文
书上,可不能改了。铜钱沙,有文书根据吗?口说不为凭呀!”
    “钱塘渚,难道我们是一群猪?这名字有什么好的。”土根反驳。
    “是呀!我们不识字,也不该叫猪呀!”大家抗议。
    “哈哈……诸位兄弟,诸位,诸位。我叫大家诸位弟兄,你们不会生气吧?”
    “那当然,这点我们懂的。”有些人听过长官讲话,有的人在婚丧嫁娶的礼仪
活动中,听过那些私塾先生司礼时口称“诸位”。那不是骂人,是文质彬彬的官话,
雅言。
    陈耀武收住哈哈,说:“懂就好。这就跟我称诸位弟兄为诸位一样,这个‘诸’
跟那个杀来吃的‘猪’不是一个字,虽是一个音,一个‘言’旁一个是‘犬’旁,
‘犬’旁是畜牲,‘言’旁是人。”他一边说,一边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写。
人们凑过脑袋来看。他接着写个“渚”字,用筷子点着道:“这个‘渚’是三点水
旁,既不是畜牲也不是人,‘渚’乃四边环水的江中之洲也!”他顿了顿,学着老
先生教学童的神态。他念过四五年私塾,能写会算,也还好学。“这名字不是我取
的,是林老爷取的哩。我还没这学问哩。钱塘渚就是钱塘江的一片洲。错了吗?铜
钱沙,啥意思?铜钱有这么大吗?哈哈……谁叫出这个名,做梦想发财呀,哈哈!”
    人们无言了。田土根也无言了。既然是林老爷取的,定有学问。
    “这是政府的告示,从宣布之日起生效。”
    “那没有什么说的了,只有劳驾陈保长啰。”杨茂生说。
    “当然,当然,我也是为地方人做事嘛,责无旁贷的。”
    吃了午饭,豆女收了桌子,把桌面擦了几遍。陈耀武取来了笔、簿子、算盘和
量地的弓。
    陈昌金帮他爹磨墨,他爹摊开簿子,开始登记人口,造册。写到各户田地若干
亩时,谁也报不出准数,只能说大约几亩。
    陈耀武说:“随口报几亩不行的。多了,多出亩费,大家吃亏,少了嘛……必
须有个实数。我既然来了,受人之托,就给大家丈量一下吧。”
    “也好,让我们心中有底,也知道自己开了多少地。”田土根说。
    于是,人们领着陈耀武去丈量。
    大家都以为这是对自己数年来的血汗的一次鉴定,一次成就展览。至于将来交
点税,也是应该。官府承认了他们也是好事啊!
    足足花了半天时间,陈耀武才把各户的田地丈量完毕,一一登记在册。
    田土根有十亩五分八厘,杨茂生有十二亩三分七厘。
    一共垦出的田有二百八十余亩。
    陈耀武合了账簿,摇了摇算盘。太阳西下了。
    人们到江边送保长。在塘堤上,他们看着退去的潮。阿昌已被船工抱上了船。
    陈耀武说:“诸位,还有两件事要跟大家说。”
    “你说吧!”田土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陈耀武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他今日来,
只是为了做这笔功德?
    “十户一甲,十甲一村,十村一保,十保一乡。这是保甲制。凡事总有个牵头
的。这里既然有个村子,但又不大,不够一村,我看你们就推举个甲长吧!”
    “在理,既然登了记入了册,推举个甲长有必要。”杨茂生说。
    “我看,茂生哥年长,就由他当吧!”土根说。
    田氏兄弟不做声。
    杨氏兄弟瞅着茂生。
    杨茂生说:“不,先来后到嘛,土根先来三年,开毛荒的是他。再说,土根城
里认识林老爷。上塘田多,陈保长是田家畈大保的人,我们归田家畈保管,还是田
土根干合适。”
    杨氏兄弟无话好说了。田氏兄弟则应和说:“土根哥干吧!”
    “我看,土根,当仁莫让,给大家办事嘛。”
    田土根点了点头,说:“甲长是轮着干的,我就开个头吧!明年茂生哥干。”
    “就这么说定了。另外还有一事,我不得不跟大家挑明的。田,我已经丈量了。
这田虽然是大家开的,塘也是大家围的,你们流血流汗,吃了不少苦,但这田不是
你们的,是城里林盛和老爷的。乡里派我来造册,林老爷委托我来量地看收成。前
几年的租课嘛,林老爷说免了,从今年起由我代收,三七开。要种的,继续种,不
种的,回去也不留。”
    晴天霹雳,那太阳被乌云吞了。陈耀武的话像雷殛,把他们的头击昏了。二十
几条汉子,不敢看天,不敢看太阳,一个个瞪大眼睛,望着田土根,再看看陈耀武。
陈耀武夹着的簿子,简直是判官的生死簿,把他们的魂关进了簿子;陈耀武拿着的
量地的弓和算盘,打破了他们的美梦。
    田土根也惶惑了。这田怎么成了林老爷的?没听林老爷说起过呀!他抓住了陈
耀武质问:“你说什么?这田是谁的?”
    “林老爷的。他十年前就将这江中岛全部买下了,一千两百亩,全是他的。”
    “他向谁买的?我来时这里人毛也没一根!”
    “他向你买吗?你不是连巴掌大的地也没有吗?”
    “这田是我开的,种的。”
    “这田是我们开的,种的。”
    “你们有地契吗?拿一份出来看看?空口白话不行。”
    “这里是无主地,天的地的。”大家吼道。
    “人家十年前就向国民政府买下了。没爷娘的田是国家的,林老爷向国家买了
一干二百亩,有地约文书的。兄弟们,你们说这话要吃官司的。”
    “放屁!”田土根扯过弓,折了,扔到江里去。
    众人拥上,撕了账簿。
    “你们反了!有没有官管?有没有政府?”
    “政府?政府什么时候管我们?日他娘的破政府,卖了老子,老子还不知道!”
    “凡老百姓,生下来就是国民,就管住了。你们抗,可是要坐班房的。”
    “坐牢,我们一起去!打官司也不怕。”田土根说。
    “我不过代理林老爷。你们私垦他人地产,抗租。”
    “放屁!”
    “好,我走。”陈耀武上了船,“一群刁民,等着收拾吧!”
    “滚!青天白日,乌天黑地!”
    陈耀武开船走了。
    沙滩上留下的是那张折断的弓和撕碎的账簿碎片。
    江水悠悠,浪卷上来,卷走了那断弓碎纸。
    天渐渐黑暗。庄稼汉们坐在塘堤上,无言。
    半个月之后,城里的法院开庭审理钱塘渚土地案。
    传票是乡里派乡丁专门送来的,送给回土根,并且帮他念了两遍。传票上写着
所有户主的名字。是按户口册抄的。他们撕掉的是田亩账。
    田土根把传票拿给大家看。乡丁又当众宣读一遍,并点名似的叫了一遍,说:
“名字没错吧?人数也不错啰?”大家说“没错”,并且把传票轮着看了一遍,寻
找自己的名字。因为田、杨太多,有的人认识自己的名字,有的人不认识,有些怪
字是陈耀武即兴写的,如“痴狗”写成了“奈苟”,文雅起来。癞狗本人也不认得
自己的名字,乡丁指着告诉他说:“这就是你!”他记得有人写过,似乎不是这两
个字,但又说不清楚是怎么写的,怀疑道:“我不是这苟是另外一个狗吧?”乡丁
说:“反正是狗。”有人觉得他们的名字居然出现在政府的公文上,挺新鲜。公文
的意思他们似懂非懂,乡丁也没有解释,好像要他们到城里法院去。鬼知道法院是
什么,只听说城里妓院多,有钱人嫖女人,还有戏院,看戏文的。法院门朝哪儿开,
树朝哪方栽,谁晓得。
    田土根问:“这是要我们干什么?出钱吗?乡里派你来收我们交,去城里干什
么?”
    “人家把你们全告了!私垦他人土地,抗租不交,吃官司啰!”
    大家傻了眼,面面相觑。
    铜钱沙的先民们刚刚获得了政府的承认,第一桩和政府的交往就是去吃官司。
上公堂,要不要打板子,罚银子,跟戏文里唱的一样,披枷戴铐去坐牢?
    “日他娘,那户口花名册也该撕掉的。撕了他就不知道我们的名字了。”癞狗
懊悔地骂道。
    “田家畈来的人陈保长全认识的,是他告了我们?”
    谁告他们,犯了何罪,他们弄不清。限定三天后的下午开庭。
    “你们自己去吧!我的公事完了。”
    “你不抓我们?”
    “抓?哈哈,抓你们干什么?又不是杀人放火盗劫,这是民事案,传你们到法
庭去讲道理,看这田究竟归谁,法庭公开审理后作出裁判。”
    “传我们去说理?”大家简直不相信,官府会跟百姓讲理。
    “你们拿得出证据来,这田就是你们的,拿不出是人家的。”
    “证据?天作证,地作证,人作证。这地是我们开的。”
    “跟我说顶屁用。我是当差的。”
    乡丁走了。他们觉得挺怪,官府居然要他们去说理。
    天理地理全在他们一边,人证物证全在。去!讲理去。他们也不知道请律师,
写答辩,怀里揣的不是状纸,也不是证据,而是炯熟的番薯和米粑。荡了七八条小
船,进城来。
    他们把小船靠在卖鱼桥,问渔行的老熟人,法院在哪里。人家反问他们:“不
卖鱼?找法院?”田土根说:“打官司去。”熟人笑了笑说:“法院在龙翔桥那边。”
    他们把船荡到龙翔桥。好在平日进城卖鱼路熟,拐了八个弯钻了十六道桥拱,
到了。上岸来东问西问,总算找到了法院大门口。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他们蹲在法
庭门口的大樟树下,不知怎么办。一大群衣衫不整的汉子,坐在马路边啃干粮。有
人问他们要不要找活于,想雇他们去搬运货物。
    田土根一抖传票说:“我们是来打官司的!”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会陈耀武,却者半天不见陈耀武的人影。
    田土根打算跟陈耀武讲理后再去问林老爷。他坚信是陈耀武捣鬼。林老爷要田
干什么?他是生意人,又不种地。
    农民不知道,天下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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