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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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1期-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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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罗说了那么几句话,陈参谋是不会下放到基层去的。 
  问过下面来的一些人,说到陈参谋也有人认识,说他只是当了个副处长,好像混得很不如意。好像到现在连家还没有成。说他谈了个女人,在乌鲁木齐,还没有结婚,为什么没有结婚,不用说也都知道。 
  白麦所以老想起陈参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后来她把当时那件事好好想了想,想到后来,真的一点也不恨陈参谋了,反而在心里对他有些感谢了。如果当时他不是那样的一种态度,他要是稍稍地向前跨一步,那么在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天知道了。那么很有可能白麦过的不是现在的日子了,想不出会有多么惨。 
  什么叫后怕,在这件事上,白麦体会到了。体会了后怕,也就不能不觉得对不起陈参谋了。白麦在骨子里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只是善良的女人,有时也会难免伤害了别人。 
  老罗到下面视察工作,白麦说我没有下去过,把我带上吧。老罗说,行啊。真把白麦带上了。 
  去了阿克苏,去了库尔勒,去了喀什和田,去了莫索湾。白麦想去下野地。白豆在下野地,白麦想去看看。老罗说,这一次不去了,下次再带你去。 
  其实不去下野地,也会知道下野地是什么样子。散布在天山南北的农场,有几百个,全差不多。看了一个农场,就知道所有农场的垦荒者是怎么样在劳动在生活了。 
  白麦看到很多和她一样大的女人,在地里干着好像永远也干不完的庄稼活。从天刚亮开始弯着腰到天黑透了才能直起腰,三顿饭全在地里吃,吃的是苞谷发糕和水煮白菜萝卜。脸都晒得渗出了油,透出的是黑黄,风吹过的痕印已经无法用水洗掉。个个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好多。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白麦这才意识到她居住的那座小楼,不是一般的房子而是人间的天堂。而她的生活工作用幸福无比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白麦更是不断地领略着老罗的威风,走到哪里都有一大群人迎接陪同,和他说话全是低头哈腰脸上挂着笑。老罗要是一掉脸子,好像天要掉下来,全紧张得不得了。白麦其实是个一般干部,可跟着老罗,她也不一般了。连师长政委和她说话也是一口一个请首长指示。开始下去,她只是跟在老罗后面,走了几个地方后,她也不自觉地去挽老罗的胳膊了。不是故意想强调她首长夫人的地位,这是她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完全托寄在一个男人身上的不由自主的动作。 
  车在路上走时,坐在老罗身边的白麦,不知说什么说到了陈参谋。白麦说,不管怎么说,陈参谋跟了你那么多年,其实这个人对你还是很忠心的。白麦说这些话时,显得那么善良宽厚。白麦已经很像是个女干部了,听老罗说话,又发现自己觉悟还是低得很。 
  老罗点头说,小陈锻炼得也不错了。 
  转了一圈再回到乌鲁木齐,回到那座小楼里。白麦老想一件事,她想,她和好多女人一样在乡村长大,可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福气。 
  5 
   
  倚着门框,嗑着葵花子。姿态没变,曲线却已不见,脸上还有了蝴蝶斑。可白豆的神情,分明是美得不得了。好像自己比仙女还美丽。 
   
  看着远处。看着看着,看到了一片黑。 
  先是一团影子。似有似无地闪动着,过了一会儿,影子有点实在了,成了一片水,洒了墨的水,流了过来。再到后来,不像是墨水了,变成了一块黑石头,在苜蓿地里停下来。 
  不嗑葵花子了,白豆把脖子向前伸,好像这一伸,一些看不清的东西就能看清了。 
  身子离开门框,向那团黑走过去。走了一会,看出那团黑,不是墨水也不是黑石头,是一群人。 
  看清了是什么,还不停下来,还往前走,反而走得有点快了。 
  走到了渠埂上。站到渠埂上看,看得更清。可还是看不清脸。正好太阳在他们的背后,射出的光照不到脸上,只能照在后背上。背面的光越强烈,前面的脸就会越模糊。 
  所有的脸模糊成了一团黑,像他们身上的衣服那么黑。 
  看不到她想看到的那张脸,可她知道那张脸就在这片黑色中。而且,那张脸一定已经看到了她。 
  一个人拿着枪走过来,看到站在渠埂上的,原来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有点放心了。把枪竖起来,贴着身体,把手腾出来,点一支烟抽。 
  白豆对着拿枪的人笑了笑。拿枪的人也朝她笑了笑。大家都是同志。同志之间见了面,认识不认识,都应该客客气气。 
  正笑着,突然,白豆不笑了,朝着哨兵后面的那团黑色挥起了手。 
  边挥手边大声喊:胡铁,胡铁,你看到我了吗? 
  你快看看我呀。我怀孕了,已经三个多月了,你看到了吧,我们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听到了吗? 
  你看到了吗? 
  胡铁,胡铁。你就要当爹了。 
  黑色中,一个人跑出来,这个人像一只大黑鸟,跑得像飞一样。 
  边跑边大声喊,我听到了,也看到了,你要多保重。 
  但这个人没有能跑到白豆身边。 
  有一个拿枪的人横在了他们之间,这个人恶狠狠地吼着,并且还拉动了枪栓。 
  白豆一点儿也没有生这个拿枪人的气,她笑了。 
  正迎着太阳,阳光把她的笑照得很亮,那团黑色里的每一只眼睛都看到了她的笑。 
  只是白豆没有想到,胡铁看到了她的大肚子,并没有露出满脸的狂喜。反而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变得沉默,像一块铁一样。 
  一个人的样子,一旦像一块铁一样,这个人一定有了不同寻常的想法。又被派去打铁的胡铁,老把铁锤砸到自己手上,手肿得像紫茄子,可他不觉得疼。 
  如果一个人连疼都不知道了,那么这个人的想法,就不再仅仅是想法了。他一定是有一件事想去做。这件事也一定是件太重大的事,是一件做起来很难很难的事。 
  没有人知道胡铁想做的是一件什么事。胡铁不会对人说,于是我们只能等到事情发生了,才会知道是一件什么事。 
   
   
  第十三章沙暴像一条龙卷过 
   
  1 
   
  六七八三个月过去,又是秋天。棉花白又大,玉米粗又长,下野地又是一个丰收年。好几年了,年年大丰收。群众高兴,觉得汗水没白流。干部也高兴,觉得辛苦有了回报。上面领导更高兴,恨不得每一个地方,都像下野地一样。 
  干什么,干久了,都会有一些习惯。习惯这东西,像是一个人的脾气,形成了,就不好变。打过仗的人,种起地来,也像打仗。活赶得急,不休息,连着干,叫突击。谁干得多,干得快,叫突击手,叫打冲锋。抢收麦子,叫战夏收,抢收棉花,叫战三秋。全部集中到了一块地干活,叫集中力量打歼灭战,也叫大会战。每年春播秋收,被看做是关键性战役,开战前要开大会。大会的名字,很有鼓动性。春播时,叫春播动员誓师大会,秋收时,叫三秋动员誓师大会。 
  又是九月,又是秋收。又要开动员大会,开誓师大会。 
  会场用彩旗圈起,座位用白石灰画出。各队要坐到指定位置上,不能乱坐。还要猛敲一阵锣鼓后,造出声势。今年的大会,声势比往年大。主要原因,上面领导来得多,级别也高。这也是习惯,会开得好不好,隆重不隆重,领导很重要。领导作用大,官越大,越重要,官越大,作用越大。一个大领导,一万个群众也比不上。 
  看到了吧,那个首长,一走出来,一挥手,全场掌声雷动。下野地自从有了人,没来过比他大的官。再一摆手,全场马上鸦雀无声。他说了句,同志们好,底下马上一齐大喊,首长好。喊声好像是往天上扔了个炸雷,把正在远飞的大雁吓了一跳,乱了排好的队形。 
  他一来,库屯师部的领导马上跟着来,跟一个不行,要跟一群。只要还活着的,全跟上来了。 
  为了照顾好首长,让陈参谋跟着他贴身关照,陈参谋跟过他,知道他脾气喜恶。其实首长这回来,有贴身照顾的人,那个漂亮的女人,叫白麦,就是她的夫人。不过,多个照顾,会照顾得更周到。 
  首长和夫人见了陈参谋,还喊小陈,还问起小陈的生活工作情况。首长说,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没有?小陈说没有。夫人问小陈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小陈说还没有。夫人说不小了该解决了。大家自然极了。好像在他们中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或者说,就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了,像烟一样早散去了。 
  师里的领导去陪老罗了。陈参谋留下陪白麦。白麦说,小陈啊,你的事,我给老罗说了。还是想把你调回到机关去。陈参谋一听这话,有点激动,说,太谢谢首长了。白麦说,这次来,我把你的调令也调来了。说着,白麦从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陈参谋拿过那张纸,嘴皮一个劲地绊,显然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不过,他什么也不用说了,白麦看到了他的眼睛里那湿湿的亮。如果现在四周没有那么多人,陈参谋没准会跪下来给白麦磕几个头。 
  白麦觉得这个男人怪可怜的。就这么个男人,在那些日子里自己差一点还喜欢上了他,差一点和他发生了一点什么。白麦这时觉得那会儿的自己真是太可笑了。 
  白麦对陈参谋说,等会儿开完了会,带我去找一个人。陈参谋说找谁,白麦说找一个叫白豆的女人。白豆这个名字,听起来这么熟悉。可陈参谋一时想不起为什么会这么熟悉了。白麦跟老罗到下野地,真正想做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看看白豆。前几天,接到白豆的信,说她怀孩子了。白麦挺奇怪,没听到白豆说结婚啊,怎么就有孩子了?见到白豆可得好好问问。 
  老罗不光带来一群官,还带来了让下野地人更高兴的东西。在会场的主席台旁,停着两台刷了红油漆的拖拉机。拖拉机让他们想到了战场上的坦克车。坦克有多么厉害,他们看到过。拖拉机有多厉害,他们还没有见到过,但听说了。说比坦克厉害。说用它来开荒地,全下野地的人,干一个月,不如它干三天,你说这有多神。能不高兴吗?有了它,以后不用再愁了,不用再吃那么多苦了,不用流那么多臭汗了。可以把省下的气力,用来做更有意思的事了。 
  除了拖拉机外,还带来一个大奖状。下野地年年丰收,成绩太突出,被授予“模范开荒营”的先进称号。马营长已经在营部选取好挂奖状的位置,这个奖状对他来说,比对别人更有意义。不但是对他领导工作的赞扬和肯定,同时还意味着他会得到相应的提拔。不奖钞票,不奖房子,不奖女人,奖个官当当,也算是这几年没有白干。马营长已经让人叫了好多年了,也该换个叫法了。 
  动员誓师大会的动员的事,由首长和干部来做,按官大小,从大往小排,挨个做动员。誓师的事,由群众来干,由各个单位派出代表上台来念请战书。 
  早就安排好了,大会开得很顺利。首长已经讲完了话,轮到各队代表表决心。决心也都差不多,不同的只是话的音调,有的说河南话,有的说山东话,有的说四川话,有的说甘肃话,什么地方的话,都是中国话,都能听出话里的决心。其实听不听,都知道说的是什么,年年开这样的会,年年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好几个队的请战书,用的就是去年的原稿,连抄一遍都不用。 
  秋天真好,太阳亮,却没有那么刺眼,阳光很暖和,却没有那么焦热了。多么好啊,开完了动员誓师大会,还要会餐。一大早,大家就听到猪被宰杀时的嚎叫声,这是一支激动人心的歌。开着大会,还在心底回荡。快到中午了,用鼻子闻一闻,空气里已经有红烧肉的香味。听说还有酒喝,出征前的将士,总是要喝一碗酒,从古到今都是这样,优良的传统,不用去安排,就会一代代传下来。 
  想到肉和酒,在会场上有点坐不住。虽是秋日,也是老虎,晒时间长了,也难受。一些人站起来,往会场外面走。干部问干什么去?说是去解手。离会场不远,有片新栽的小树林。去那里面解手,没人看见。说解手,也不一定解手,坐到树下面,凉快凉快,抽一支烟,人会很舒服。 
  老杨也去小树林解手。去了,也解了,撒了一泡尿。尿完了,再坐下来抽烟。打算不回会场,坐在凉荫里,等着散会,直接去大食堂吃肉喝酒。所有的人,这会儿都和老杨的想法差不多,包括台上的干部。而所有的人,包括老杨和台上的干部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一件让他们没有料到的事。 
   
  2 
   
  事情先从坐在树林里的老杨那里开始。老杨觉得背后有个人走过来,头也没有回,以为也是一个和他一样来解手的人。可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尿响,却觉得脖子后颈处有点凉飕飕的。不像是吹来的风。这才回过头。一看,是一个人。老杨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如果老杨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狼,老杨的脸色一定会比现在好看。 
  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胡铁。 
  胡铁没有穿黑衣服,穿了一身洗白的军衣。军衣不太合身,有点小。这不怨他,跑出高墙后,跑进营地后,正好看到有晾晒的衣服,就换上了。 
  胡铁脸色如铁,手里握着一把尖锐的刀。刀尖子直抵杨来顺的脖颈。 
  老杨说,你想干什么? 
  胡铁说,我不想活了。 
  老杨说,你别胡来。 
  胡铁说,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 
  老杨说,你要做什么? 
  胡铁说,要你说实话。 
  老杨说,说什么实话? 
  胡铁说,那天晚上玉米地的事。 
  老杨说,我不知道。 
  胡铁说,你不说,你会马上死。 
  老杨说,我要说了呢? 
  胡铁说,一定不会让你死。 
  老杨说,那我给你说实话吧。 
  胡铁说,别对着我说。 
  老杨说,那给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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