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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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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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振庆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

  赵老师:“嗯,又多了一个同学。”

  不料吴振庆急忙站起来声明:“老师,我家没什么可捐的。我爸是拉货车的,吃得多。全家的口粮只有先可着他吃饱了,他才有力气拉车,才能挣钱养活我们全家。”

  赵老师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举手呢?”

  吴振庆说:“我……我有个想法,能保证……保证我们班不拖学校的后腿,而且……超额……”

  “噢?什么想法?说说看。”

  吴振庆说:“老师,你别犯愁,星期天你带我们到郊区去捡菜怎么样?那不就解决难题了么?”

  “捡菜?能捡到么?”




二十七




  “能!一定能!”

  首先是男同学们兴奋起来,一时七言八语:

  “有的大人,一天能捡一袋子呢!”

  徐克说:“我举双手支持吴振庆的想法!”

  王小嵩说:“我也支持!”

  韩德宝回头朝吴振庆竖起大拇指:“高!高家庄的干活!”

  赵老师说:“可……怎么去呢?”

  吴振庆说:“坐闷罐火车!到郊区捡菜的都坐闷罐火车!没人验票。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赵老师沉吟着,思忖着,良久,问:“那么,哪些同学愿意星期天跟老师去捡菜?”

  全体同学都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赵老师说:“女同学全放下手,用不着你们去!我点名的男同学可以去,不点名的也不许去!”

  他点了十几个身体结实的男同学后,又说:“吴振庆当小组长,韩德宝当副小组长。咱们这些同学,就和老师成立一个捡菜小组吧!正副组长到时候,都要负责地帮老师组织好同学。”

  星期天,全班同学在车站会合了。女同学也差不多全来了。

  赵老师将女同学召集在一起,说:“你们怎么来了?”生气地批评她们;她们个个拿着袋子,拿着小铲子什么的,显然,她们都不打算回去,好像她们谁都能满载而归似的。

  在站台上,果然还有不少拿着袋子的大人,看来也是捡菜的。

  一辆郊区火车开来,张萌和郝梅向女同学使眼色,她们首先朝火车一拥而上,其他人跟着也上去了。

  赵老师急得直跺脚。

  车开了,同学们还热情饱满地唱歌,张萌熟练地舞双臂指挥——仿佛他们不是去捡菜,而是去春游。

  赵老师也被感染地跟着唱。

  郝梅挤到王小嵩身旁,悄悄塞给他一双手套。

  王小嵩又塞还给她。

  郝梅让他看自己戴手套的双手,悄悄说:“这一双是我特意给你带的。估计你就没有手套戴。”

  王小嵩不忍拒绝,戴上了。

  郝梅说:“我向你认错。”

  王小嵩困惑。

  “那天,我不该因为‘小朋友’打你耳光,那也不是你的错。”

  徐克和吴振庆坐在一起,他暗中捅捅吴振庆,让他注意王小嵩和郝梅。

  吴振庆故意偏不看他们,偏看窗外。

  郝梅刚才的话是故意低着头说的。她一边说一边摆弄自己戴手套的手指。说完一抬头,见王小嵩已挤到徐克和吴振庆那儿去了。

  她不高兴地噘起了嘴,赌气向别处转过脸。

  郊区的田野,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无数“坟”包隆起,那是一时不能从地里运走,直接用土培在地里的土豆、萝卜、甜菜疙瘩之类。

  它们便成了饥饿的市民们到郊区进行“大扫荡”的目标。

  火车停下了,车里“吐”出了无数饥民,他们潮水一般涌向田野,奔向那些被雪覆盖的严严实实的“坟”包。

  不知所措的同学们和赵老师站在车下。




二十八




  赵老师不禁看看吴振庆,自言自语:“天啊,这哪是捡菜啊,明明是抢么!”

  同学们身临其境,受到心理上、情绪上无形的感染,却早已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吴振庆说:“老师,来都来了,我们总不能一个个空手回去吧!同学们,冲啊!”

  他振臂大呼,于是同学们发出一片喊,也紧随市民们之后,奔向田野,扑向那些银色的“坟”包。

  赵老师大喊:“同学们,同学们,那些不能动呀!咱们是来捡菜的,咱们不能这样!”

  张萌和郝梅身边仍聚着几个守纪律的女生。

  张萌说:“老师,连个菜叶都看不见,捡什么呀?”

  赵老师没听见她的话,只顾对跑散的同学们喊。

  郝梅说:“咱们也别傻站着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于是带头奔向田野。

  赵老师在田野里奔来奔去,大声喊叫,企图制止学生们。哪能制止得了呢?他们像一群小狗见了骨头。

  农民们从村里冲出来,手中持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为了捍卫自己的劳动果实,他们凶猛地驱赶饿急眼了的市民们。

  市民们仗着人多,奋不顾身,很勇敢。于是田野各处展开了搏斗。农民们彻底被激怒了,一个个下狠手,棍棒无情地朝市民打。

  有人头破血流了,有人倒地了。

  同学们被这种始料不及的“战斗场面”吓懵了,骇声尖叫,像一只只小兔子在田野里窜来窜去。

  一个青年农民丧失理智地骂着:“连你们城里人的小崽子也来抢我们啦,还让不让我们乡下人活啦?非打死你们几个不可!”

  他竟挥舞着棒子追起同学们来。

  几个女同学高呼:“老师!老师!”

  “老师快来救我们呀!”

  赵老师像一只兔妈妈,顾此失彼,疲于奔命,竭尽全力保护同学们不受伤害。

  徐克被一个青年农民抓住,拳脚交加。

  赵老师赶过去高声喊道:“要打,你们打我!打我呀!我是老师,是我带他们来的!狗东西,你还打我的学生!”他向那青年农民扑去。

  于是他们扭打成一团,在雪地上滚来滚去。

  同学们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小拳头小脚对那青年农民又打又踢。

  青年农民骂赵老师:“带领学生来抢我们!还骂老子!打你就打你!”

  他捡起了棍子。

  赵老师刚欲爬起来,头上挨了一棍子。

  田野渐渐寂静了——一些“坟”包被扒平了。

  只有同学们围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老师。他们或站,或跪,或伏在他身上,哭着,喊着,叫着。

  “老师!老师!”

  “老师!你可别死呀!”

  一些农民,见此情形惶惶不安,也聚拢来。

  一位老农急急忙忙走过来,分开同学们,将赵老师从地上扶起来,待赵教师靠在自己怀里。接着他解开棉袄,从衬衣上撕下条布,替赵老师包扎头上的伤。

  那农民的破棉袄内,只穿一件旧衬衣,而且没有扣子,用衣角对系在身上,瘦瘪瘪的胸膛半裸露着。

  吴振庆说:“咱们要替老师报仇,和他们拼了!”

  于是男同学们扑向为数不多的几个农民,用头撞他们,用雪球打他们。

  吴振庆一头将一个农民撞倒。

  老农对农民们喊:“谁也不许还手!让孩子们打!让他们出气!”

  张萌和郝梅劝阻着男同学们。




二十九




  张萌弯下腰,声嘶力竭地喊:“你们别打啦!你们别再逞能啦!还嫌闯的祸不大呀!”

  农民们不还手,男同学们只好又聚到老师身边。

  老农埋怨地:“唉,你们老师也是……这么冷的天,咋也带你们来。”

  郝梅说:“我们……我们学校里号召向灾区捐粮捐菜……老师不带我们来,我们……就完不成数量。”

  老农抬头望着他们:“你们呀,还往哪儿捐呀!我们这儿就是灾区!今年国家若不救济,非饿死几口子不可!”

  一个农民说:“地里这些菜,是军菜。我们也不敢分了。被你们抢光,我们拿什么给咱们解放军吃?他们若饿着肚子,一旦打起仗来,怎么保卫咱们老百姓?”

  同学们一个个低下了头。

  老农将老师背起往村里走。

  农民们或领着或背着同学们,跟在老农后面。

  老师被安顿在一个农村老大娘家的火炕上。他半昏迷半清醒地说:“别打我的学生,别打他们,要打就打我。”

  老大娘说:“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你放心吧,哪能打孩子呢?逼俺们打,俺们也下不了手哇。”

  她盛了一碗掺菜的苞谷面粥,看着老师喝光。

  她又叨叨:“刚盼着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又闹灾荒。老天爷不睁眼,干吗这么和咱们中国人过不去呢?”

  她伤心落泪,用衣袖拭眼睛。

  她从炕洞里扒出烤熟的土豆,分给跟老师来到她家的王小嵩、郝梅等几个同学。

  下午农民们用马车将老师和同学们送出村,一直送到铁路沿线的一个无名小站。同学们带来的一些袋子,都装上了冻菜。

  孩子们不知道应不应该接受这些菜。

  老师说:“同学们,那就收下吧。他们也是一番诚心诚意啊!”

  又对农民们说:“等年成好了,我一定再带同学们来看你们,来做客……”

  他下了车深深地向农民们鞠了一躬。

  几天后,同学们在教室里望着窗口,看着一袋袋干菜、冻菜被装上卡车。

  卡车开出了校门。

  徐克说:“上课铃都响过半天了,老师怎么还不来上课哇?”

  张萌走入教室,同学们围住她。

  郝梅问:“教导主任叫你去什么事?”

  “通知说放三天假。”

  大家不禁欢呼起来。

  吴振庆说:“全校都放三天假么?”

  张萌摇了一下头。

  韩德宝说:“那,就咱们年级?”

  张萌又摇了一下头。

  “就咱们班?”

  张萌点了一下头。

  郝梅问:“为什么?”

  张萌说:“我也不知道。我也觉得奇怪。”

  吴振庆抢白地说:“那你干吗不问个明白?”

  张萌说:“党支书和校长也在场,都挺严肃地板着脸,我……我不敢问。”

  同学们似有什么预感,面面相觑。



三十




  三天后。上课铃响了,一位四十多岁的男老师走入教室。

  他踏上讲台,不苟言笑地:“我是新调来的老师。我姓陶。唐朝有位大诗人陶渊明,我和他同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

  同学们默默地困惑地望着他。

  陶老师说:“怎么?看你们这样子,似乎不太欢迎我?”

  吴振庆说:“我们赵老师呢?”

  “他么,当然不再教你们了。”

  王小嵩问:“为什么?”

  “他已经没有资格教育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的接班人了。”

  郝梅也问:“为什么?”——她问得那么庄严。

  不料陶老师生气了,用黑板擦拍了一下讲课桌:“为什么,为什么!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现在还不到告诉你们的时候,翻开课本!”

  王小嵩看见吴振庆将自己的课桌抬起一角,猝然一松手,课桌腿击地,发出很大的响声。

  陶老师问:“谁?谁弄的响声!”

  没人承认。

  他的目光在同学们脸上扫来扫去,王小嵩一接触到他的目光,赶快避向别处。

  陶老师盯着王小嵩:“是你吧?”

  “不是我。”

  陶老师问王小嵩同桌的郝梅:“是不是他?”

  郝梅说:“不是他。”

  陶老师踏下讲台,走到王小嵩跟前:“你站起来。”

  王小嵩站起来了。

  “你要诚实地回答我,”陶老师严厉地说,“你看没看见是谁?”

  王小嵩摇头。

  韩德宝暗暗向男同学们发出“信号”。

  陶老师也摇头:“我看得出来,你在撒谎!”

  王小嵩说:“你干吗缠住我没完没了的呀!”

  韩德宝作了一个手势。

  男同学们顿时都用双手拍桌面,并跺脚,齐声喊:

  “我们要见赵老师!”

  女同学们也立刻效仿,也喊:

  “我们要见赵老师!”

  “我们要见赵老师!”

  吴振庆说:“咱们到教员室去,把赵老师请回来!咱们不要这个‘陶渊明的陶’!”

  于是全体站起,涌出教室。

  吴振庆“一马当先”和同学们闯入教员室。

  教员室没有赵老师。

  郝梅指着一处:“赵老师的桌子原先就在那儿。”

  显然——赵老师的桌子被搬走了。

  吴振庆问:“我们赵老师呢?”

  徐克问:“他到哪儿去了?”

  韩德宝说:“为什么不让他和我们见上一面,不让他和我们说几句告别的话?”

  几位男女老师,有的低下头,掩饰地整理什么东西,有的,则干脆起身躲出去了……




三十一




  陶老师追来了:“你们也闹得太过分啦!你们简直放肆得没边啦!好,我现在告诉你们,他在课堂上说,我们国家有的地方正在饿死人,有的地方像旧社会一样农民四处逃荒,你们谁敢说他没说过这种话?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么?这是在我们社会主义的神圣课堂上,对我们社会主义进行诬蔑!他如果真的同情农民,为什么还亲自带你们到郊区去抢农民的菜?回答呀!校领导接到家长的反映,批评他,他还拒不认错!还当面对校领导继续说一些反动的话!这样的人还能让他继续当老师么?他还配么?”

  同学们一时全都呆愣住了。尽管看得出来,他们心里都有些不服,都在替赵老师愤愤不平。

  郝梅说:“不是抢的!是农民送给我们的!”

  一位女老师说:“郝梅!你不应该这样!你是你们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之一嘛,你怎么能够将自己混同于一般同学,也跟着乱来呢?这是阶级斗争的表现,同学们,等你们今后长大了,渐渐就都能明白了!快都回去上课去吧!”

  还是那一条胡同口。

  吴振庆和徐克拦住了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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