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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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3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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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冰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李光头看到他五根手指还伸开着,指指他的手说:“缩回去,把你的手指缩回去,我决定收下你的五百元了。我把袜子的品牌给你,就叫‘冰棍牌’袜子。” 
  王冰棍喜出望外,他缩回去的手在胸前擦了又擦,连声说着:“谢谢,谢谢……” 
  “不要谢我,”李光头说,“要谢前人。” 
  “前人是谁?”王冰棍没有听明白李光头的话。 
  “前人都不知道?你真是老糊涂了。”李光头用卷起来的世界地图拍拍王冰棍的肩膀说,“前人就是那个发明袜子的人,休想想,要是那个前人没有发明袜子。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冰棍牌’袜子,我就不会收下你王冰棍的钱,我的万吨油轮里就没有你王冰棍的油。” 
  “是啊,”王冰棍明白过来了,他双手抱拳对李光头说,“多谢前人。” 
  李光头筹集到七千五百元创业资金以后,马不停蹄地把我们刘镇所有的空房子都看了一遍,他选中的厂房是从前的仓库,这个仓库曾经关押过宋凡平,那个长头发中学生的父亲就是在这里把铁钉砸进了自己的脑袋。这个仓库已经空置多年,李光头把它租了下来,一口气买进了三十台缝纫机,一口气招进了三十个附近的农村姑娘,让张裁缝对她们进行技术培训。张裁缝说这个仓库太大了,可以放下两百台缝纫机。李光头伸出三根手指说: 
  “不出三个月,我从上海拉来的服装加工量就会堆积如山,两百台缝纫机二十四小时踩动,也来不及做出来。” 
  李光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些全部安排好以后,他决定去上海了,他说现在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李光头把买了缝纫机后的全部资金交给张裁缝,要求张裁缝按时交纳厂房的租金,按时给三十个农村姑娘发工资,最重要的是张裁缝要在一周内把三十个农村姑娘培训出来,他说不出一周,上海的第一批服装加工的布料就会运抵刘镇。他说自己短期内不会回来,他要像条疯狗那样在上海到处乱窜,要把全上海的服装加工全拉到刘镇来。他要张裁缝注意一下邮电局的电报,他拉到一笔业务,就会发一份电报回来。最后李光头抹了一下满嘴的唾沫,使劲握一下张裁缝的手,豪迈地说: 
  “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去上海借东风啦。” 
  然后李光头坐在了苏妈的点心店里了,他不知道这时候陶青把他开除出民政系统了,他胸前的口袋里放着自己的全部积蓄四百多元,这是他去上海借东风时的食宿车马钱,他觉得这四百多元还没有花完的时候,整个刘镇已经是缝纫机的响声此起彼伏了。李光头第一次去上海为福利厂拉生意时,也是坐在苏妈的点心店里一边吃着一边等候着发车,上次他带着福利厂的全家福照片,这次他带上的是世界地图。李光头吃着包子的时候,也把世界地图向苏妈展示开来,地图上的小圆点让童铁匠他们激动得快要精神失常了,现在轮到苏妈激动了。 
  这些天苏妈已经听说李光头的远大志向了,听说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和王冰棍已经加入到李光头的志向里去了。苏妈仍然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光头吃着包子夸夸其谈的时候,苏妈比王冰棍还要焦急,她迫不及待地也要加入进去。李光头摇头晃脑,不同意苏妈加入进来,他说: 
  “没有品牌了,外衣是我的‘光头牌’,长裤是‘铁匠牌’,衬衣是‘裁缝牌’,背心是‘剪刀牌’,内裤是‘齿牌’,好不容易想起来还有一双袜子,也成了‘冰棍牌’了……” 
  苏妈说她不要品牌,李光头坚定地说没有品牌不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去说了十多个回合,吃着包子的李光头突然看到了苏妈隆起的胸脯,他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我怎么忘记了你是个女的?还有胸罩呢。” 
  李光头看一眼吃了一半的肉包子说:“你的品牌就叫‘肉包子牌’胸罩,你出十五份吧,加上送给张裁缝的技术十份,刚好凑成一百份。” 
  苏妈高兴得都顾不上“肉包子牌胸罩”听起来不文雅,她欣喜万分地说:“我前两天刚去庙里烧过香,多亏了我前两天烧过香,今天就遇上你李光头了……” 
  苏妈说完急着要回家去取存折,再去银行取钱出来。李光头说来不及了,他马上要上车了,他先把苏妈的十五份记在心里的账上。苏妈不放心,她担心李光头从上海拉来了大生意以后,就不认苏妈的十五份了。苏妈说: 
  “记在心里的账靠不住,记在纸上的账才靠得住。” 
  苏妈说着就走出门去了,她让李光头等着她取钱回来,李光头吼了两声才把苏妈叫回来,李光头说: 
  “我等你,车不等我。” 
  李光头一看时间差不多了,提起包卷起世界地图走出苏妈的点心店,苏妈一直跟随到候车室的大门口,看着李光头排队检票了,苏妈对着他喊叫: 
  “李光头,你回来后不能赖账,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李光头这时想起了童年往事,想起了宋凡平就在外面的空地上被人活活打死,他和宋钢悲怆哭嚎,就是苏妈借出她的板车,也是苏妈让陶青拉着死去的宋凡平回家……李光头转过身来看着苏妈,动容地说: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和宋钢在这里等妈妈从上海回来,没有人理睬我们,是你给我们包子吃,让我们回家去。” 
  李光头眼圈红了,他伸手擦着眼睛走到了检票口,回头对苏妈说:“我不会赖账的,你放心。” 
   
  十四 
   
  李光头鲲鹏展翅去了上海,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王冰棍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这五个人晚上躺到床上睡觉时,闭上眼睛全是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像天上的星星那样亮闪闪。王冰棍的脑’子里除了密密麻麻的小圆点,还有一艘万吨油轮在乘风破浪。心潮澎湃的还有苏妈,想一想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也是她入睡时的必修课,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自己的十五份毕竟没有记在账上。李光头走后,苏妈提着刚出笼的肉包子,分别走访了童张关余王五位合伙人,把她加入十五份的前因后果细说了五遍,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童张关余王五个人吃掉了苏妈的二十只肉包子,五个脑袋都点头认可了。苏妈放心了,万一李光头赖账,这五个吃过包子抹过嘴巴的全是证人。 
  李光头走后,童铁匠的铺子成了这些合伙人聚会的场所,天刚黑张裁缝小关剪刀余拔牙王冰棍就会鱼贯而入,苏妈的点心店远在长途车站,她最晚来,来的时候已是月儿弯弯高高挂了。这六个人坐在一起笑声朗朗,说起李光头就是赞不绝口,把李光头在福利厂的业绩挂在嘴边说个不停,越说越夸大,夸大以后,他们和李光头合伙的事业就有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起点。童铁匠说现在做生意是广东人的天下,不管是不是广东人,做生意都得说点广东话,童铁匠说: 
  “这个李光头回来时肯定是满嘴的广东腔,像个港商。” 
  然后听取张裁缝的工作汇报,张裁缝为了培训三十个农村姑娘,暂时关了自己的裁缝铺子,他说三十个农村姑娘都自己带着铺盖来,好在现在是阳春四月了,好在那个仓库面积大,她们都睡在地上,睡成三排,像是三十个女兵。张裁缝说三十个姑娘里有聪明的有笨的,聪明的三天就掌握了缝纫的技术,笨的怕是要花上十天半月。童铁匠说十天半月太慢了,这个李光头不出一周就会拉来大笔的生意,到时候做不出来怎么交待? 
  童张关余王苏就这么议论纷纷,眼看着一个星期过去,另一个星期也要过去了,去了上海的李光头一点音讯都没有,六个人的话慢慢少了起来,心里的小算盘也各自拨弄起来。王冰棍第一个沉不住气,他自言自语: 
  “这个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胡说。”张裁缝立刻反驳,“他走的时候把钱全交到我手里了,有什么可逃跑的?” 
  童铁匠点点头,支持张裁缝的话,他说:“生意上的事情,总会有快有慢,有多有少。” 
  “是啊,”余拔牙应声说,“我有时候一天拔十多颗牙,有时候几天拔不了一颗牙。” 
  “磨剪刀也一样,”小关剪刀也说,“有时候忙死,有时候闲死。” 
  接下去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李光头还是音信全无,六个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铁匠铺聚会,最晚来到的不是苏妈,是张裁缝了。张裁缝每天下午满怀希望地来到邮电局,打听有没有李光头从上海发来的电报。邮电局收发电报的人总是在下班前半个小时,看到张裁缝探头探脑地走进来,一脸讨好的笑容,收发电报的人摆一下手,还没说话,张裁缝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了,知道没有李光头的电报。收发电报的人刚开口说没有电报时,张裁缝已经转身走出了邮电局。张裁缝垂头丧气地站在邮电局的门口,直到邮电局下班了,里面的人一个个走出来,大门上锁的时候,张裁缝还站在那里,对邮电局锁门的人说,如果晚上有他张裁缝的电报,就送到童铁匠那里。然后张裁缝茫然若失地走回家中,呆头呆脑地吃过晚饭,神情黯然地来到铁匠铺。 
  六个合伙人在铁匠铺里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李光头的电报从上海发过来,盼了一个月零五天了,这个李光头好比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没有一颗星星,没有一丝月光,让六个合伙人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怎么办。章张关余王苏这六个人坐在铁匠铺里面面相觑,刚开始个个意气风发,如今六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寡言,各想各的心事。小关剪刀忍不住埋怨起来: 
  “这个李光头去了上海,怎么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上次王冰棍怀疑李光头是不是逃跑了,引来一片反对声;这次小关剪刀的埋怨,引来了一片共鸣声。余拔牙首先应和小关剪刀,余拔牙说: 
  “是啊,拔掉一颗牙,不管是好牙坏牙,都会出血;这个李光头去了上海,不管有无生意,总该有个音讯吧。” 
  “我早就说过了,”王冰棍说,“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逃跑是不会的,”张裁缝摇摇头说,接着叹息一声,“可他这么音信全无,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苏妈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她突然紧张起来,她说:“李光头会不会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小关剪刀问。 
  苏妈挨个看看五个合伙人,犹豫不决地说:“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呀!”余拔牙急了,“有什么不该说的?” 
  苏妈结巴地说:“上海是大地方,汽车多,李光头会不会被汽车撞了?躺进医院出不来了?” 
  其余五个合伙人听了这话默不作声,心里都朝着苏妈说的方向担心起来,觉得李光头遇上车祸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五个合伙人都在心里祈求老天爷保佑李光头了,保佑李光头千万别让汽车给撞了;就是撞了,也是轻轻擦一下,擦破点皮流点血就够啦;千万别把李光头撞狠了,尤其不能把李光头撞成个瘸傻瞎聋的综合残疾人。 
  过了一会儿张裁缝开口说话了,他告诉大家,这个月的租金付了,三十个农村姑娘的工资付了,再加上李光头买进的三十台缝纫机的钱,现在剩下的也就是四千多元了。张裁缝说完后忧心忡忡地补充了一句: 
  “这可是我们自己的血汗钱啊。” 
  张裁缝的话让大家心里一阵哆嗦,苏妈也哆嗦了一下,过后一想自己的钱还没有进去,才放下心来。大家都去看童铁匠,童铁匠是个体工作者协会的主席,又是出钱最多的,大家都指望着他拿个主意出来。童铁匠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大家都看着自己了,不说话不行了。童铁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再等几天吧。” 
  李光头的电报终于来了,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到我们刘镇的。李光头没有把电报发给张裁缝,他发给了苏妈。电报里只有两句话,他说苏妈的“肉包子牌”胸罩听起来不雅致,要改成“点心牌”胸罩。 
  苏妈拿着李光头的电报一路小跑来到了铁匠铺,沉寂多时的铁匠铺立刻激动起来了,童张关余王五位拿着电报看了又看,五颗悬着的心全放下了,五个脸蛋全通红起来了。这五个合伙人再加上苏妈重新意气风发了,他们笑声朗朗议论纷纷,都说李光头去了这么久才拍回来一个电报,肯定是生意谈成了一大堆。他们把李光头夸奖了一通,又臭骂了一通,说这个李光头真是十足的王八蛋,这王八蛋是故意吓唬他们,吓得他们心惊肉跳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 
  接下去王冰棍从电报里发现了问题,王冰棍通红的脸立刻白了,他抖动着手里的电报说: 
  “这电报上没有说生意啊?” 
  “对啊,”小关剪刀的脸色也跟着王冰棍白了起来,“没有说生意啊?” 
  另外四位赶紧拿去电报再仔细读了一遍,读完后互相看来看去,张裁缝第一个出来为李光头说话,他说: 
  “他只要还想着给苏妈的品牌改名字,应该是谈成几笔生意了。” 
  “张裁缝说得对,”童铁匠指指几个合伙人坐着的那条长凳,“我了解李光头,他还是个小王八蛋的时候,就天天到我这里来和这条长凳搞搞男女关系,这个王八蛋与众不同,他做什么事都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童铁匠说得对,”余拔牙打断了童铁匠的话,“这王八蛋的胃口比谁都大,想当初他来借我的躺椅,借完了躺椅还要借我的油布雨伞,差一点把我的桌子都借走,让我堂堂拔牙铺做了一天的赤膊麻雀……” 
  “余拔牙说得对,”小关剪刀也想起了往事,“这王八蛋从小就会做生意,用林红的屁股骗了我一碗三鲜面,他吃得那个香喷喷啊,我馋得那个口水哗哗地流……” 
  “你们说得都对,”王冰棍的立场也变过来了,“这王八蛋心比天高,别人富得流油就满足了,他非要富成一艘万吨油轮……” 
  眼看这五位合伙人信心百倍,苏妈又担心起自己的十五份来了,她说:“这李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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