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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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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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无论对我的打击还是舆论压力就太大了……我还是先不讲我自己的事吧!
    这件事之后,跟着又出了一桩类似的事。连部一看问题不小,加紧一抓,揭发检举,知青揭发知青,老职工也相互揭发,居然涉及几十人!所牵扯上的知青大多是女孩子。连部就把那些有事的男的关起来打。说是搞“群众专政”,实际上是“逼、供、信”。这样,不管是老实供认,还是屈打成招,反正愈揭人愈多。我们惊讶了,乱伦啦!这不成流氓窝了?尤其是那些女孩子最不能同情,她们是给知青丢脸!那时我们还有一种很强的集体尊严与荣誉感,对上山下乡运动还抱着理想精神呢!
    有一个女孩子是B市来的。她也是怕冷——。你在这里,根本想象不到那儿的冷是什么滋味!她借着去马号买奶,在马号里多呆一呆,暖和暖和。卖奶的老职工就献殷勤,给她热奶,好言安慰,小恩小惠,再采取手段,终于把她弄到手,这姑娘怀了孕。人人骂她,谁也不去想,这个姑娘个子高,又苗条,如花似玉,非常好看;那老职工又矮又丑,还是独眼。
    这姑娘怎么会看上那老家伙?谁也没有同情她,都认为她无耻,给知青丢脸!她到师部医院打孩子时,医院不留她住;从医院回连队的路上,长途车不叫她坐。因为医院护士和汽车上卖票的都是知青,没有人怜惜这个“轻贱”的女子。一次,这姑娘与另一个知青吵嘴,立刻好多人一拥而上,把她的上衣撕得粉碎,里边全露出来了。当然是为了羞辱她。从此这姑娘颓废了,接二连三,跟了好几个。最后团长看她长得特别好,占为己有。好好一个姑娘毁了!
    从这事,我眼前遮上一层黑雾。
    这样的事闹出来,往后便层出不穷。有一个团的招待所所长、参谋长和团长,把许多女知青调去,说是给她们好工作,不干农活,有吃有喝,实际上三个人轮流干。一百多女孩子叫他们玩了。其中有个高干子弟告到中央,才把那几个家伙毙了。
    自从发生这件事,我们才对那些无辜的女知青寄予同情。她们离乡背井,无依无靠,孤独难熬,没有出路而充满绝望,才被人使用小恩小惠与手中权力欺负与迫害。还有那些为了上大学和想离开这里的,只好委曲求全,责任又怎么能放在这些可怜无助的弱女子身上?
    由于同情心产生,怀疑也随着产生。
    这期间,社会的不正之风到处泛滥,也刮到了连队。我从M城探亲回来,送给连长一本年历,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在这偏远的地方很难见到这种年历。连长为此居然把我调到农场小学当教员。一本年历不是瓦解了他,而是瓦解了我;神圣感没了,嫌恶感来了。
    我这才开始降温。我也真够笨的。
    我更笨的则是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才返回M城。我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连部的。当地人都戏称我是“珍贵动物”了。
    从七五年,知青可以选凋上大学和办理病退返城。上山下乡这场运动走向分崩离析。当时流行一首《知青歌》。开始只是偷偷唱,渐渐连长听到也不管了,歌词已经记不全了,反正有这么几句: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故乡,还有那金色的学生时代,只要青春进入了史册,一切就不再返回;告别了妈妈,再见吧故乡,我们去沉重地修理地球,那是我们的神圣天职,我可怜的命运哟!
    歌词挺粗糙,流传却很广。唱起来十分的忧郁,很适合我们内心低落的情绪,所以大家总在唱。当领导的都很灵,从这歌中听出一种不吉祥的东西。中央开始组织各地的慰问团来看我们。我还记得哈尔滨慰问团带来了“消炎药片”,天津慰问团送给每个知青一件绒衣,上海慰问团赠送什么已经忘了。但我们有意带他们参观那些最脏最破、条件最差的住房,还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厕所——这里的厕所是用木头和草围当做墙,没有上下水,只挖一个坑,大小便多了,冻成一个冰砣子,最上边是个冻得硬硬的粪尖,上厕所必须带一根棍子,先把粪尖打断,否则扎屈股……
    他们看了很惊讶。但最多只是说几句好听的话劝劝罢了。谁都知道,他们来是为了安抚,而不是安慰。每个人心里那只眼睛都睁开并目愈来愈亮了。
    我和R两个人在帐篷里,脱光衣服,相互找病。我忽然发现他的胳膊有点弯,他写信给家里一问才知道从小摔断过。他就用这个“理由”办回城了。我把他送走,在荒野里一站,才着着实实感到一种被遗弃感。而实际上早在七○年我们就被遗弃了,只不过我们当时是一群傻子!
    在农场最后的日子,一般人绝对受不了。
    我们刚来时晾衣绳上晾满衣服,现在零零落落,寥寥无几;过去打饭时要排很长的队,最后只剩下几个,好像破衣服上几个没掉的扣子。在大帐篷里,如果不认真看往往就看不见人。
    从公路通往连队的道儿,来时只是一条细细的小路。八年里被我们沉重的脚步踩成一条三米宽的大道,但人们一个个走了,道路又变窄了。“胡志明小道”已经被野草埋了起来。
    每当我感到孤独和寂寞之时,就跑到那棵红枫下坐一坐,但这枫树已经不灵验了,无论我怎么落泪,也难以摆脱心里的苦闷……
    有背景,有门路,有办法的人都走了。最后我还是经人指点,用四支挂面收买了医院的化验员,把化验单改了,这才返回M城。你看,我这八年不过和四支挂面一个价钱。是呵,此时已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日,眼看就是一九七九年了。六十岁的老妈妈见我回来,高兴得居然像小孩那样双脚离地蹦了起来。但谁问过我在那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我们留下了什么?
    我们连的知青还算齐齐整整,六十个全都活着。旁边连队的一个姑娘,出窑往外挑砖时忽然窑塌了,活活砸死在里边。人弄出来早已经烧成煳干,不敢叫她家里来人看,赶紧埋在荒地里了。最惨的是一次森林大火,团长指挥知青去灭火。森林大火,别看白天都是烟,晚上看像点天灯一样,全是火,几百度高温,人一进去就烧化了。绝对不能哪儿有火扑那儿,只能在外边打出一条防火通道。但这团长是蛮干,结果烧死了四十多知青。森林里着火,火是追人的,比老虎还猛烈;男的跑得快,烧死的大部是女孩子。可是……谁对这些无辜的白白死在里边的孩子们鞠过一个躬呢?
    如果这些女孩子知道知青最终都返回到自己爸爸妈妈的身边,她们岂不更是自觉悲哀?
    如果她们阴间有灵,准会发出凄惨又愤怒的呼号!
    在我即将离开农场那些日子里。知青们已然怒不可遏。一个团部里爆发了知青焚烧劳资科长家里房子的事。因为到处传说这科长收取知青们的礼物堆成了山。后来,知青返城不再要医院证明,也无须理由了!
    知青一走,另一个悲剧就出现了。那就是有些知青在当地有了女朋友。他一走了之,把苦难结下的果子交给了女友。这很像那支歌曲《小芳》。于是有人自杀。有一个当地的女孩子在遗书上写道:“我劝本地青年千万别爱城里的知青!”于是又引起当地人对知青的反感。苦难是一种传染病。谁知文革的遗害究竟有多大?
    你问我对自己知青这段特殊经历怎么看。说实话,我很矛盾,一直矛盾着,这辈子甭想解开了。我想,你问任何一个知青,他也会给你同样的回答。
    从悲观的角度看,八年的艰辛苦难还在其次。我们十几岁就被赶到边疆,如今四十多岁了。心里带着很多阴影,身上带着许多伤病。许多人身体早早垮了,像肾病、胃病、腰背病、风湿病,终生终世也不可能甩掉了,这也其次。最主要是我们失去学习的机会,很多知青有才华,但知识不够,没有学历,虽然现在还算正当年,却无法和大学生、研究生们相竞争。是呵,我们是被糟蹋了。
    从乐观的角度看,八年困境锻炼了我们,我们什么都经受过了;最冷的天气、最苦的生活、最累的工作,都受过了。我们还伯什么?我们有极强的适应能力,对困难不犯愁,承受力强,还能应付各种难题。我刚返城时,电力局招人,去了一百人,大多数是知青。当时电力局想在院子里盖几间平房办公,缺木匠,立即有十多人说,我们都是木匠。再一问,全是知青。知青个个是好样的。他们都在文革的“老君炉”里炼过,岂不神通广大?然而,最使我感到自豪的是,每一个知青都已经明白,他们为国家承担过什么——
    实际上,红卫兵运动之后,也就是七○年,国民经济完全搞垮了。国家已经没有力量给两千万知青安排工作,放在城市又不安全,怕出乱子,这才想出“在广阔天地里大有做为”
    的冠冕堂皇的口号,把我们放逐四方。于是我们这支曾经为他们冲锋陷阵、赤胆忠心的千军万马,统统落入安排好了的陷阱里。尽管我们曾经悲哀之极,尽管我们吃了苦头,但连国家也挑不动的担子,叫我们十几岁孩子们瘦弱的肩膀扛住了。是我们撑住这倾斜的柱子,才避免了国家大厦的坍塌。你说,难道我们不伟大、不是功臣、不是货真价实的国家栋梁?尽管这一切一切,都是事后我们才明白的。
    可是,我有时又想,我们这自封的功臣又能被谁所认可。就像前边说的,谁去面向那大火烧死的四十个女孩子的地方鞠一个躬呢?
    我的话说得差不多,现在轮到你说一说了!
    历史已经全部记住,就看人们自己是否把它忘掉。
     
    第28章 苦难意识流
    1966年41岁男
    J市无工作人员
    我是一个被撕得粉碎的人——大年三十被弄走——一天最多吃几百个苍蝇——我把自己变成一个“○”——追加的定性“极右”的文件——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活着,有时很充实——世外桃源——我们受这么多苦难,难道就为了你一声“对不起”吗?
    话从哪儿说起呢?昨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想给你理出个头绪来,不想还好,一想全乱了。
    为什么?我是一个早被撕得粉碎的人,哪儿跟哪儿也说不上话,无因无果,全没道理。我就给你来个“意识流”吧!有的地方可能是“倒插笔”,有的地方“倒计时”,有的地方还可能颠三倒四,纠成一团……好在你是搞文学的,总能弄明白。如果你听乱了,糊涂了,那可别怪我,我这辈子一直就乱着,一盆浆糊那么糊涂着。
    你去查查一九五七年九月一日的《××日报》吧!第三版头条有篇文章《又揪出一个大右派》,反映的就是鄙人。揪出来,批呀,斗呀,审问呀,逼供呀,这套你全知道,我就甭说了。折腾到十月份,把我弄到东郊区F庄劳动改造,一边听候处理。我喂猪时,觉得我就像那头躺烂泥里的猪,只等着哪天弄出去宰了。
    你问我为什么从五七年开始讲。我如果一上来就从六六年文革讲,你就更不清楚我是怎么回事了,你会想,我那时怎么“无工作”呢,唉,我的事实在太荒唐!
    改造了四个月。
    五八年二月,农历的腊月二十八日,上边指示让我们回家过年,我心里蛮高兴,这也是一种民族习惯民族感情吧,回家吃个团圆饭!而且母亲住在外地,年年春节我和爱人都去陪母亲过年,我们满心欢喜地买好大年三十的火车票,一时连悬而未决的右派的事也撇在一边,先不去想了。大年三十这天,正准备起程,忽然文化局反右派工作组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位作家,他那时非同小可,是工作组组长,名叫B。你肯定知道他。他进门就给我宣读一份决定,什么“经上级党委同意,公安部门批准,对你开除公职,送往GG农场劳动教养”。我还比较镇静,问他们:“什么时候走?”B作家很严厉,冲我说:“现在就走!”
    我爱人一下就晕了,仰身“哐当”摔在地上。
    当时,我想求他们通融一下,我是劳动教养,不是犯人,也不会跑,要弄我去劳改也不一定非得大年三十呀!我还没开口,B作家的脸就像关严的铁门,冷峻,无情,把我吓回去了。我说声“走吧!”就扛起行李。这行李三天前从东郊区F庄扛回来,还没有打包呢,现在正好原包扛起来就走。原来倒霉竟这样省事。
    您问我怎么给打成的右派?
    我倒想问问您,为什么把我打成右派?
    我一直认为,别人都会比我更清楚我是怎么会成为右派的。
    从大鸣大放到整风反右,我根本没有在单位。那时,我向我的单位戏曲学校请了“创作假”,住在上海亲戚家里埋头写剧本。忽然单位来电报,叫我速回,参加整风反右运动,我还对爱人笑着说:“整个大鸣大放,我都没在单位,没贴过一张大字报,没对领导提过一条批评意见,这次无论怎么样也没我的事了。”谁知回到单位的第二天开大会,一进会场我就傻了,一条大横标写着“彻底批判甲、乙、丙反党集团大会”。甲是戏校校长,乙是副校长,丙是我。我当时是学校主管教学的业务科长。我再一听,批判我的内容都是空的,除去吓人的大帽子,就是声色俱厉的叫吼。
    奇怪了,我有罪?哪怕我说过一句反动的话,哪怕这话是你们胡编乱造的,也算叫我明明白白呀!
    再告诉你一件,一九七九年——这一跳可是二十二年以后了,这真是“意识流”了。时间不连着,事情都连着。这时候,文革结束了,文化局的人事干部为我改正右派。他非常惊讶地对我说:“老实对你讲,我看完你所有的材料,很纳闷,凭着这些材料,怎么会把你打成右派呢?”
    他当时那惊讶的表情,连同他惊讶莫解的口气,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他把订成厚厚一本的材料给我看。呀,我惊呆了,这哪里是什么罪证和罪行录,它居然完完全全是我给一些戏提的意见!艺术方面的意见呀!
    我只问一句:“还有吗?”
    他说:“全在这儿了!”
    这事如果轮到你,你会有什么感受?如果说二十二年我受尽了苦难,但都不如这一击来得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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