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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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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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大牌子,上边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田汉”,旁边一个是民间文学研究会的贾芝,还有一个就是阿甲。这田汉哪,对头下弯。那阵北京斗人的水平真高哇,对头弯就是人跪着,背弯下来,脑袋贴在大腿上。哎!再一看哪,田汉脑袋上啊三条血筋,他光脑袋,可能是刚剃的,当然原来头发也不多。反正批判他的人呢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不是红卫兵,都是干部似的。所谓罪状大多是闲事。“文革”批人,都是把正事和闲事相结台。中国人哪越是闲事大家越感兴趣,越能搞臭一个人。光批判他怎么搞修正主义,鼓吹反革命分子,老百姓听了上不了劲,实际上是先把你名声搞臭了,政治上也就不打自倒,好办了。
    那时大串联,坐火车不要钱。上车之后哇连厕所里都是人,有的躺在那个行李架上,人在车上不敢下去。我先插一句,后来上武汉的时候,我旁边坐着一个湖南的小女孩,三天没敢动地方。我说你怎么不下去买点吃的?一下去就没座啦。尤其车门一开,唿啦就进来一大群。那时人们说老实话,比得上铁道游击队的水平。最高水平的就是在坐椅靠背上把铺盖卷打开放好,人躺上去,还睡觉,你能想象吗?可那时真高兴。
    从山西到陕西一路上看见人民啊,穷啊,心情就不一样了。路过一个村子,一个孩子看上我胸前的纪念章,上山采了一天草药,拿药跟我换。唉呀我这泪一下子就下来啦。我说人民对毛主席感情多深哪就是啊,我根本不要那药材,干嘛用呀,我赶紧把那纪念章,还有我们那一块来的同学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都给他啦,他就如获至宝。他妈妈说了一句话:“别瞎玩,好好供着。”那村里呀,凡是贴毛主席像的地方呀,都是原来灶王爷的地方。为的是更加崇敬啊。是啊,这不是把毛主席神化了吗?代替灶王爷啦就是啊。这实际上已经成了悲剧是吧。到延安的时候就更加失望。一看延安这家伙大土堆一样啊,根本就不好看哪就是。
    什么宝塔山呀,乱七八糟的,而且陕北人哪,跟想象的也不一样。就说白羊肚手巾吧,脏极啦,都跟抹布差不多。人民根本不那么高兴,低眉顺眼,不像舞台上戴着红兜兜跳舞那样,对我们串联的学生也没啥感情。我们住的都是红卫兵接待站。也许人太多啦,什么也没看,就看了毛主席跟江青三口人的合照。回来的时候,思想反复就更大啦。我说这是什么革命啊,人民太穷啦就是啊,真穷啊。就我刚才说拿药材换像章的那村人,好几家的始娘穿的那裤子,补都补不上来呀,把中国人弄成嘛样啦。我心里非常压抑呀。延安不是革命熔炉吗?
    共产党发迹的地方啊,它怎么还是这样啊?
    十一月份,大家都串联回来了。大家也都有了经验了。各派组织加强了,跟着争着斗黑帮。这就是六六年冬天,学校的斗争已经跟社会上的斗争联系起来。社会上又因对驻军问题产生两派。我那个组织为了替一个挨打的工人造反组织说了话,莫名其妙成了拥军派啦。对解放军我是有感情的,支持驻军理所当然。当时我们叫“拥军兵团”,七军团二八班。当夜间巡逻的时候哇,每个人都是一个柳条帽。对立面贴解放军大字报,我们干嘛呢,每天夜里出去,多冷的天推着个小车,上面扔一桶糨子,偷偷摸摸地到大街上拿手电照。凡是攻击驻军的大字报,看着没人,马上就糊上,然后再写上“坚决拥护解放军,谁要毁我长城就砸烂谁的狗头!”你说那阵多认真哪。我就觉得怎么反也不能反解放军呀。解放军解放了中国,军队在我心目当中最神圣。我们好多战斗支团哪,都是毛主席的诗词命名的,“反到底战斗团”,“丛中笑战斗团”,“卷巨浪战斗团”,我那战斗团就叫“冷眼向洋战斗团”。毛主席不有一句“冷眼向洋看世界”吗。这时社会上有个“狂人造反团”哪,他们组织性纪律性特别强,袖章上“狂人”这两宇呀不是一般写法,写的“人”字就像风刮的那样子。“狂人造反团”善于抬死人上街游行啊。死人都是两派武斗打死的。他们就进攻军事管制委员会啦。我们这个兵团好家伙接到通知行动好快,从桥西跑到桥东啊,只用了二十分钟,从近道跑,然后就整个二十几排学生啊,把军事管制委员会保护住啦。
    我先插几句别的。当时我一直是干动态的,负责跟全国各地联系的。所有材料都从我手上过,所有传单都经过我过目,有时还拿大喇叭上街辩论啊。大喇叭放车上边,十好几个喇叭捆在一起,扩大机搁车里。还有一个备用喇叭,随时准备被砸。我们那时训练的广播员哪,现在电台都不可多得。我那个相好的女同学,声音极好,连讲那么四、五个小时也不累。讲话也投稿,拿嘴说出来也特别台乎逻辑呀。我们兵团还培养那么一个人,专背语录的。马、思、列和毛主席语录他都会背。辩论时需要语录,只要说,快,来点,他肯定给你来一条语录,还特别合适。他是学物理的,脑子好。他不光是背,光能背语录那不算嘛——语录那阵我也能背下来,“老三篇”都倒背如流哇,毛主席四卷的第三卷,我还都背得下来啦。那阵没书就看那个是吧——比方对方攻击我们,我需要条语录,说他们搞阴谋。他马上就给写出条来,说当时在第二国际斗争的时候,列宁在驳斥者茨基的时候曾经说过,在政治斗争中最卑鄙无耻的事无异于把自己的话强加在对方的头上。那些犄角旮旯的话他都背得下来,我们就管他叫“马列主义弹药库”。
    再说那次保卫军管会,我们挨揍啦。狂派人太多。我从在休战的时候,一人背一个大背包跑到战场中间捡“子弹”。我看我也不是武斗的材料,眼也不行,就专搞动态了。搞动态挺带劲,主要通过潜伏在对立面组织中我们的人,搞消息。这些人大多是收买来的。不用钱收买,当时也没钱呀,靠挑拨。说你是个老造反,现在勤务组都没你。领导班子叫勤务组哇,一把手叫勤务员,这是巴黎公社的叫法。这样就慢慢地拉过来不少人。还打到对方组织里去。派人带假情报过去,参加他们组织,很重要哇。这是我们的地下动态员。对立面组织内部有个四个人组成的“契卡”,经常开展肃反,有时肃出来也真揍哇那家伙。我们也搞肃反。我为什么对武斗腻歪了呢,记得我们逮了一个女的,是化学系的一个姑娘。戴眼镜,身体特别弱。她是单为探听消息来的,被带进学校一小屋里去啦。我们这边一个女将,长得特别魁伟,是邯郸人,狠打她。化学系那女的呀真叫英勇啊,大皮带这么宽,剧就抽下去啦。
    这姑娘别提多坚决,坚持自己的观点。那大皮带真狠哪,一溜一溜抽呀,一下子一道红,胳膊上,脸上,打完,这姑娘头发一甩说,我再说一遍,打死我我也是这观点。说老实话我现在认为,那时红卫兵百分之九十以上真是当革命搞的。师大死的一个女同学,她跟我说过,“我觉得我就像保卫巴黎公社的战士似的。”那是一次武斗,两边拿小口径对打,人都往后退,这女同学自己硬顶上去。一个流弹打在头上啦。你说她要有私心杂念能那样干吗?想起“文革”,说老实话吧我不后悔,我可以忏悔,但我不后悔。因为当时我们不是怀着卑鄙的目的参加的。当时正经八板当革命来对待的,你说我们受了那么多罪。那阵第一次参加武斗的时候,黑夜都不敢睡觉,每天鞋都不敢脱呀。外边一声哨,骨碌就起来。没黑夜,没白天,不能退缩,退缩耻辱。也有逍遥的呀,那时逍遥的简直像狗屎堆一样。现在有些人把罪责完全推在红卫兵身上啦,我就觉得特别不公平。一个路线错啦,就像并岗山第五次反围剿,对那些红军战士怎样评价呢,能说他们死的狗屁不如吗?对不对呀?一场战争指挥错啦,战士死了就不算烈士?
    到了六月份武斗就更升级啦,动枪啦。那天晚上被布置了,说坏人都武装起来啦,我们不武装起来不行。江青曾说啦,文攻武卫,没有枪不行。就决定到解放军那去抢枪。实际那是解放军让枪的。到军工厂啊,大门敞着,没人管,哪里是抢?纯粹是周渝打黄盖愿打愿挨。武器库也开着。管库的人说你干嘛啊,你干嘛啊,一边说一边往里领,还拿手电给你照着,这边来,这边来,原来全是军队布置好的。抢了枪,也不能打,试打结果连一环也没打上,这枪呢后来没使上。我总觉得整个“文革”的过程,是毛主席领导“文革”,后来他领导不了这个过程。人们开始投身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还都是由衷地参加革命,以一种虞诚的水晶般的心,跟着领袖去干,去进行一场反修防修的斗争,可是随着“一月革命”
    风暴,“文化大革命”日益深入的时候,这场革命就不纯洁了就是。已经明白了革命就是这么回事,于是开始有些人有意识地能动地利用这个革命,所以这就决定了这场革命越来越肮脏。这是因为夺权以后涉及到个人利益。党内派系斗争日益明朗化了。有些政治扒手、政治掮客,就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的东西塞进这场革命,所以决定这革命就不好办了。如果说“文革”初期的时候还可以说是一场圣战,那么后来完全是一场权力战了。一场权力的再分配了。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我们学校是全省最早成立革命委员会的,不久省市革命委员会也成立了。成立革命委员会,都是我起草致敬电。当时叫“三结合”,一个工人,一个解放军,一个红卫兵。革委会是权力再分配,开始争权夺利了。红卫兵的命运越来越不如。红卫兵是第一梯队,解放军是第二梯队,工人第三梯队,所以越到后来红卫兵越不值钱。到工人宣传队进校时,红卫兵简直就是臭下三烂了。解放军进校还好,表态支持我们,那是我们的大恩人,所以对他们顶礼膜拜。但是后来使我们非常懊悔,这就是一九六八年初。那阵儿不许提“业务”两个字,我们觉得“文化大革命”已经差不离了,该念书啦,要求复课闹革命。解放军对我们讲是啊,复什么课啊,只能复毛泽东思想之课,复马列主义大批判之课;业务课的词都不应该用。业务应该叫什么呢?应该叫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后来报上发表了一篇社论,对业务问题讲的非常左。当时我也仗着自个儿老造反,纠合了两个老造反派,加我一共三个人,写了篇大字报,直接贴报社门口去啦,大题目就叫,《三月二日社论有问题》。我那旁边不是有一个马列主义弹药库吗?由他提供语录。一天之内就出现了无数大字报围攻我的大字报。又来了好几汽车人堵在学校门口,要和我辩论啊。驻军专门约我谈,说造反派要立新功,老造反就犯错误,现在正是小将犯错误的时候。毛主席那套话又上来了。校革委会就把我抛出来啦,意思说你跟人辩论去吧!亏得这时候我们还有几个确实从白色恐怖杀出来的,保护着我。我从那以后就退出一切组织,跟学校的关系特别拧。参加一个创作组写话剧,题目叫《春到长城》,大意就是定资派厂长怎么迫害工人,后来“文化大革命”打倒了他,工厂就行啦。那时的小说、戏剧都这么个意思。
    学校里肃静不下来,又抓起“三反分子”。尤其是反毛主席的。一个同学没事的时候在窗台上写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下边“毛泽东思想”没写,有人招呼他,他走了。后来,不知谁擦了没擦干净。过两天不知谁又在后面与了“当代最大的修正主义”,结果话就连上了。有个女同学见了大惊小怪地叫:唉呀,你们看,这是反标!那时候人人战战兢兢呀,已经动用专政机关啦。结果当天下午就把我们那个同学揪出来啦,反革命啊!我跟他在一屋睡了两年多,怎么反革命哪?全系一个一个开着批判会,那驻军呢在上面喊着:严重的阶级斗争已经深入到我们班里来,搞阶级斗争就是要六亲不认,马列主义的实质就不能有任何私情。他胡解释。我接受不了,可是不敢言声呀,言声要揪出去怎么办?结果好多同学起来说:我揭发!我揭发!我纳闷儿你们都揭发什么呀就是。啊,六八年那阵,我觉得是开始革我们红卫兵的命了。结果那同学判刑十年,到处游斗啊,这是一个同学。还有一个同学也揪出来了,为嘛呢?他写大字报,写完涮笔水啊那么一甩,甩在毛主席像脸上一溜儿,吓坏啦。他赶紧叠巴叠巴,也不敢烧,压在自个褥子底下了。过些日子他给忘了。
    后来学校闹臭虫,挨屋打药时发现,当场就揪出来了。驻军真狠呀,往公安局一送,马上进监狱,马上就判,快极了,也是十年。那真的太厉害了就是。比白色恐怖还厉害!对这“文化大革命”,由于这么没有良心的胡批乱斗,出自于个人私心的胡打乱凿,再加上白色恐怖,我真腻了。腻了这里边可能含着有更高的觉悟吧!再说岁数也大了,面临毕业了,差不多大家都有一种厌战的情绪。那个和我要好的女同学忽然和我吹了。大概怕我这人容易出事。忽然一个烈士子女,五大三粗的,找到我,说,我挺崇拜你。那时女子说话都跟男的一样。好像女的要有女子样儿就修了。说话都是“你奶奶的”,才有劲呐。袖子卷起来非得卷到胳膊肘以上,这是那时候的审美观点啊。那阵儿想起来也是够飒爽英姿的。看来我这件事也染上了“文革”色彩。我们非常密切的时候,已经到了“文革”后期,岁数也是二十四五了。人们没事干,这种事就很自然地发生起来了。可是临毕业的时候,我跟她又活活地让工宣队给拆散了。
    到了一九六九年,工宣队进校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了。工人阶级再一伸进脚来真坏事呀。说老实话呀,驻军凶还讲点政策;那工人宣传队进校实在是毛主席最失策的地方了。工宣队什么东西呢,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自己是老大。这时红卫兵已经是老三位了,到后来就是老九了。我记得工宣队一进校就说,我们工人阶级是占领学校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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