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与人生 作者:梁濑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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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与人生 作者:梁濑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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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理智与本能(下)
  人类生活依重理智而非依重本能,于何征之?此不难从下列三事取征。其一,依本能以生活者,其生活中所需工具即寓乎其身体若不假外求而自足。但人类非于身外制造种种工具而用之,几乎不能生活。其二,依本能以生活者,一生下来(或于短期内)即具有其生活能力,然毕生亦即如其所能者而止。人之生也,初若无一能,其卒也乃无所不能。此即依重先天本能抑或依重后天学习之分异。凡脊椎动物自鱼类以讫于各高等动物,视其幼体未成熟期之若长若短,而其物种在理智发展上孰优孰绌可知也。然即其中此期最长者如灵长类,以视人类犹远远不得相比;人类儿童期之长,盖十数倍不止也⑨。其三,依本能为生活者未脱离自然状态,只须身体长成即能自营生活,而人类不然。虽在远古初民社会未有文学,亦必有其语言;未有宗教法制者,亦必有其禁忌风尚;乃至饮食起居、器物、宫室,一切总出人为,非复自然,因而皆必待学习乃能适应其群的生活。此社会学所谓〃超有机体界(superorganism)者,社会文化虽浅稚亦存在。一个人固非徒身体发育成熟,即可为其社会一成员而生活也。一言总括:人类的生活能力、生活方法,必依重后天养成和取得,是即其依重理智之明征。
  上节曾言:
  理智对于本能原不过是生活方法上趋向不同的问题,然其反本能的倾向发展到突变时,却变成人类生命本身性质根本不同了。由此一根本性的变化,遂合人类成就得理智,而其他动物概乎其未能焉。语其关键所在,即在此。
  今此节即就此关键问题为一阐说。
  所谓生活方法,非所用以解决生活问题者乎?而所谓生活问题者,从一切生物所有生活看去,要不外个体、种族繁衍两大问题而已。围绕此两大问题预为配备所需用之种种方法手段,随动物生命以俱来者,即所为本能也。动物借本能以生活其所知所行囿止乎此,莫能有外。毕生所事,唯在图存而传种于后;传种亦只是重复乎此而不已,更无其他。此所以巴甫洛夫所为高级神经活动之研究,舍动物生命中先天生来恒定不易之刺激反应关系(即本能),即无所借以建立其条件反射,而首要之刺激物即饮食也。从条件反射上反复研究之所得,固见高等动物生活有某些训练或扩展之可能规律,然又何曾越出两问题之外耶?
  其所发见若稍远于两大问题者,如探究之本能、游戏之本能、自由冀求之本能⑩,非能外也,只是高等动物生命增强而理智启萌之显示耳。理智启萌,即从本能之狭隘而稍稍向远开拓去。
  高等动物理智启萌之表征即在其大脑发达。大脑之发达,即智力之发达也。其生命之所着重,即从行而移于知。顾其知乃所以为行之性质仍然不改。顷所谓若锭于两大问题者,即其兴趣之所及,或去关心留意者,稍广泛耳。兴趣(或关心留意)其贯乎知与行而为其骨髓者乎。无兴趣不可能有知;无兴趣不可能有行。低等动物兴趣至隘,其知与行牢锢在两大问题上。高等动物探究之本能密接于其防卫本能而来,其去两大问题未云远也。若灵长类(猿猴、猩猩)之有好奇心⑾,乃似较远。至于人类而有知识欲焉,兴趣广泛,无所不到,斯可谓之远矣。
  知识欲泛及于一切与两大问题渺无干涉之事物,而在科学家、哲学家却莫不可为之忘寝废食。此其兴趣之无边扩展果由何而来?即由理智反本能倾向之发展来也。动物的本能生活于其特定相关之事物情味浓烈,而于此外则漠不关心。世界自广大、自富丽、全与它无预也。理智反之,渐从特定关系中松驰以至最后脱开。唯其不拘定在有限关系上,而后其可能有之关系乃无边际之可言。或关注于此,或关注于彼。对于任何事物均可发生兴趣,正为其对于任何事物亦可没有一定兴趣,甚至一些兴趣不一。兴趣不生者,谓此心之能静也。正其能静,是其所以能动。静也动也,各能臻乎其极,生命发展至人类而境界大辟。世界之广大富丽实随人类生命之发展而来者,此不可不知。
  动物是要动的,原无取乎静;然静即从动中发展出来。本能急切于知后之行,即偏乎动;理智着重乎行前之知,即偏乎静矣。理智发达云者,非有他也,即是减弱身体感官对于具体事物近似机械的反应作用,而扩大大脑心思作用;其性质为行动之前的犹豫审量。犹豫之中自有某种程度之冷静在;更加延长发展,卒达于纯静。设若其静,不离乎生活上一种方法手段,则亦变形之动耳。然若突破局限,更与生活问题无涉,非复可以任何方法手段目之者,则是其本质不同,不谓曰纯表不得也。
  或问:一切生物的生活不外两大问题;人亦生物之一耳,人类虽有富丽堂皇之文化生活总不过或直接或间接关系于两问题而已;要亦何能出其外耶?答之曰:人为一种生物是其一面,人大不同乎一般生物是其又一面;人类生活同样地萦回于两大问题是其一面,人类生活卒非两大问题所得而限之者是其又一面。
  从现存生物之生活事实看去,信莫能有外于图繁重生存与繁殖之两事者,然不可遂谓生命本性唯在解决此两大问题为事也。此两大问题在植物可不谓有其解决之道乎?何为过去进化程中尚有动物之别出?在动物走本能之路者,可不谓得其解决之道乎?何为犹有理智反本能倾向之后起?两大问题在生物界各不同物种,虽谓自始既各得其解决无不可也。顾过去生物界犹层层创新,进化之不已,岂不充分证明生命本性之不在此乎?生命本性是在无止境地向上奋进;是在争取生命力之扩大,再扩大(图存、传种,盖所以不断扩大);争取灵活、再灵活;争取自由,再自由。试一谛视生物进化之历史讵不跃然可见。然此在现存生物界盖已不可得见矣。唯一代表此生命本性本性者,今唯人类耳。──人之大不同乎一般生物者在此;人类生活卒非两大问题所得而限之者在此。
  人类果何从而得突破两大问题之局限处?此即以理智之反本能,而两大问题固寄托于种种本能之上也。本能活动无不伴有其相应之感情冲动以俱来。例如斗争与愤怒相俱,逃避与惊恐相俱,慈柔之情从属于父母的本能,而两性的本能则与其固有一种感情冲动不可分。如是可以类推。然而一切感情冲动皆足为理智之碍。理智恒必在感情冲动屏除这下──换言之,即必心气宁静──乃得尽其用。于是一分之理智发展,好屏去一分之感情冲动而入于一分之宁静;同时对于两大总是亦即解脱得一分之自由。继续发展下去,由量亦达于质变,人类生命卒乃根本发生变化,从而突破了两大问题之局限。
  理智之发展也,初不在生活方法上别辟蹊径,固将更有以取得两大问题之解决然不期而竟以越出两大问题之外焉。此殆生命本性争取灵活、争取自由有不容已者欤。柏格森尝于此设有譬喻云:〃自最低级以至最高级之生命,自由好象是紧系于链索上,个体最多只能伸张至其链之长度为止。但到了人类却似突然一跃而链索亦断〃⑿。此紧系之链索盖指生物图存与繁殖之两事,而以链之长度不等借喻自由余地之不等。其链折断,即悠然长往无得而限之矣。

第五章 计划性(下)

第五节人类生命之特殊
  生命发展至此,人类乃与现存一切物类根本不同。现存物类陷入本能生活中,整个生命沦为两大问题的一种方法手段,一种机械工具,寝失其生命本性,与宇宙大生命不免有隔。而唯人类则上承生物进化以来之形势,而不拘拘于两大问题,得继续发扬生命本性,至今奋进未已,巍然为宇宙大生命之顶峰。
  关于宇宙大生命的话,这里要讲一讲。
  在生物界千态万变,数之不尽,百实一源所出。看上去若此一生命彼一生命者,期间可分而不可分。说宇宙大生命者,是说生命通乎宇宙万有而为一体也⒀。讲到生命,舍生物无以见之;而生物之为生物也,其必对照无生物而后见乎!请试对照来看。
  任何一种无生(石、金、柴等)如其与外界环境各种因素(空气、水分、阳光乃至其他)的影响隔绝,是可以保存着的。但生物则相反。它在这种隔绝情况下,就会死亡,不再成其为生物。生物一定要不断吸收同化其外界环境各种因素,以合成生活物质(此谓同化作用),又不断分解之,释放出〃能〃来(此谓异化作用)以活动。必如是,它才是活生生的生物。因此,要领会到:说生物是不可能以其机体为限的。把生物有限的机体指目为生物之所在,是庸俗观点,不科学的,不合实际的,至多算一种方便说法。此即是:实在应该把这陈旧观念扩大,联系着机体和其环境当成一个总体来看,而不应该脱离那关系着生物机体所赖以生存的环境一切条件而孤立地看它。若能这样看,既不是孤立地看了,同时亦就不是静止地看。因为当我们联系着机体和环境时,岂不就是从其生物的生长、变化、活动过程来看了吗?生物既不可以其有限之机体体积为限矣,则亦岂可以其机体之有限自下而上期间为限?此在生物机体从其生殖机能而繁衍不绝,固已显示之矣。
  凡以有限之机体及其有限之生存,勾划一个生物观念者,只是吾人一种方便措置,俾便于涉思──亦即便于说话──而已;事实上却是划不出其范围界限来的。认识生命必先认识这不容限隔,亦无可界划之一义*。盖生命托于于机体而为中心而联通于一切;既有其局守之一面,同时更重要的是有其通灵之一面。通是正面,局是其负面。然局守之一面世俗易见,其另一面通灵之无所限也,多为世俗所忽焉。
  生命本性要通不要隔,事实上本来亦一切浑然为一体而非二。吾人生命直与宇宙同体,空间时间俱都无限。古人〃天地万物一体〃之观念,盖本于其亲切体认及此而来。此必从张目四望之散乱意识收敛、潜默,凝合到生命本身,亦即从有所对待转入无所对待方得。世俗或以为那所谓一体只是意识上把横竖不相联属的一切东西浑括在一起的一个假设(拟想)观念,未免无识可笑**。
  *一九七一年八月看到如下几句话可供参证:生命活动体系除了包括机体本身外,还有总是和机体密切联系作用的物质环境。所以从广义上说实体结构不止指机体而是概括了机体以及其环境相互作用的整个物质系统。(《自然辩证法研究通讯》,一九六六年,第二期,第三八页。)**前于第三章中说到人类大脑主要在对外之时,曾申言此对外之云非必指此身之外,虽身体内部问题亦是外;从生命来说,凡其所遇到的总是何莫非外乎?然而晓得了生命通乎宇宙为一体,初无范围可言,正又可说一切莫非内,虽远在千里亦内也。何肝胆之非秦越;何秦越之非肝胆?盖生命虽必有所凭借却无形体,不占有一定空间,而一切空间又莫非它的空间也。
  世俗错误盖由其见有空间,而不知空间之不空。在空间上亦即在事物上,人们为了便于一时的规划设计、操纵利用而有种种分划并合,而不司其不可以当真。不悟其分也,合也,要不过理智之能事而一出于人之所为;其在宇宙大自然固漫然无限浑然一体耳,何曾分合之有哉!
  特别是人们从其擅长分划的理智,极容易分划出空间上时间上的自己个体来,而外视一切,若不相干。此一错误观念,在理智分别不足的动物却不会有的;相反地,它生活于本能之中,一片天机,倒仿佛较为接近于生命的一体性。但其实不然。人们的错误出于后天人为,能错的就能对。当人类知识进步,从意识去分的,不难还从意识上合起来,纠正了那错误。这是一层。更重要的一层尚在其后,那就是亲切体认到一体性。而在动物则于此之错也对也皆无可谈,正为其陷于本能生活,缺乏灵活自由之故。其卒陷于本能、缺乏自由者,则为其得从本能解决了两大问题而自安处足,不更向上奋进争取自由之故。原夫生物之图存也,传种也,无非延展生命之向上于不断不绝。今乃为图存而图存,为传种而传种,迷失其向上奋进之本性,其于宇宙一体之大生命岂不有隔阂?其仿佛较为接近一体性者,岂不就限止在仿佛较为接近上而已耶?
  前于第五章讲灵活性时,曾说过:
  生物进化初非有目的有计划地前进,第从其一贯争取灵活若不容已之势而观之,恰似有个方向耳。然在进程中始终未曾迷失方向者亦唯脊椎动物有人类出现之一脉。其他物种所以形形色色千差万别,正不妨说是种种岐误之先后纷出。前说它们一一止于其所进之度者,盖既陷于岐误乃往复旋转其间耳。
  今更申明其义。如前所明,生命之在生物也,既有其局守之一央,同时复有其通灵之一面,而生命本性则趋向乎通。生物进化即从局向通而发展,亦即向于灵活主动而不断地争取。然其发展也不一其途径,亦即不一其如何图存如何传种生活方法。生物类型种别千千万万之不同,即此图存传种方法之不同耳。旷观生物界之历史发展,其中唯有从原始生物经历脊椎动物终于出现人类之一条路线,其通的灵敏度步步增高,高至人类犹且在不断向上争取,信为能贯彻生命本性乾。其他则有不少曾一时繁殖称盛,顾已灭绝不传者;亦有见其既进而复退者;其现存于今者自是极大多数,却各止于其所进之度,一似长途旅行或于此,或于彼,或先或后,而休歇焉。对于贯彻始终不迷失方向而言之,岂不为岐误之先后纷出乎?
  寻其所以致此之外缘内因,头绪复杂纷繁谁能道其详。姑试从内外两方抽象地一推论之。譬如古生物之绝种不传者,大抵为其生存条件的环境骤然大变,而不能适应之故。此由外缘所致,或有不可抗生者在。然可抗不可抗总是相对的;能适应不能适应,要亦视乎生物本身之如何。其若不可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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