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与人生 作者:梁濑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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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与人生 作者:梁濑溟-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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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用于早期人群,甚且长时延续一后来者。
  (2)初生婴儿于母乳知吮吸追求,于灼痛知退避而外,其它无所知,然却知道恐惧。试用双手托之掌上,猛然向下撒手,儿身若将失手坠落者,彼即顿现惊恐。初民蒙昧无知,而其心灵脆弱,对于外界威胁到此身特别敏感,正亦犹是。特别是于威猛的自然现象(雷、电、洪水、地震、疫疠等),时来时去,莫知其所以然,辄幻想其有神灵作主;而惊骇畏惮之余,祈祷从之,逐为各方各族之所同然。人类早期某些宗教迷信,大抵即应合此种感情脆弱不安的需要,而形成于此时知识幼稚无能之上。
  (3)生死、祸福,事最莫测难知,而事之最牵动扰乱人的感情意志者恰恰亦即在此。费尔巴赫有绝妙的话说〃若世上没有死这回事,那亦就没有宗教了〃,又说〃唯有人的坟墓才是神的发祥地。〃此所以鬼神观念与夫祈祷禳祓的行为乃为一般宗教所不可少。我们正不妨据经以为判别何者是宗教,何者非宗教的标准所在。宗教实即借此以起到其在人群中的作用,建立其大无比的影响力。
  (4)人生所不同于动物者,独在其怀念过去,企想未来,总在抱着前途希望中过活。时而因希望的满足而快慰,时而因希望的接近而鼓舞,更多的是因希望不断而忍耐勉励。失望与绝望于他是太难堪。然而所需求者不得满足乃是常事,得满足者却很少。这样狭小迫促,一览而望尽的世界谁能受得?于是人们自然就要超越现前知识界限,打破理智冷酷,辟出一超绝神秘的世界,使其希望要求范围更拓广,内容更丰富,意味更深长,尤其是结果更渺茫不定,一般的宗教迷信就从这里产生。人们生活更靠希望来维持,而它(宗教)便是能维持希望的。──此情况既见之甚早甚早,亦将延续及于久远之后世。
  (5)费尔巴赫曾说〃唯弱者乃需要宗教,唯愚者乃接受宗教〃;此其言自是有所见。同一人也,当其意气壮盛时所绝不置信者一旦突遭变故嗒然沮丧,困惑无措,他便即信受了。一切迷信之得势,大都舍弃智力任凭感情之所致。反之其鄙薄迷信者,每每不过意气自雄而已,未必悉出智力之明。在个人如是,在社会亦复如是。近代以来,宗教在欧美社会人生所为失势者,正以征服自然、利用自然之技能猛进,人乃从前此感受大自然威胁压迫下翻转过来,意态高强,气势豪雄,一若无所需于宗教者。可知宗教所以与迷信密切相联之根本缘由在此。
  (乙)以上说明人们感情意志零弱,是其落归迷信鬼神而走向宗教一途的由来。世上初级宗教──多神教类,多建立于此。乃至高级宗教──唯一大神教几乎亦莫能外。但这里有三层必须申说明白。
  第一层──有出于人类主观幻想虚构的鬼神,亦有非尽由主观虚构者,不可一概而论。鬼神仍然是有的,但事属难知。将来学术大进可能所知渐多、渐深于今日。今日于所未及深知者,固宜付之阙疑。若阙疑之意不足,斯难免迷信成份在内。
  应当承认我们对于人类生命的认识远远不足──认识得还很少、很粗浅。信乎〃Man;theunknown〃(〃人〃尚在未了知中)。一个人决不是死了就完事的。〃相似相续,非断非常〃是人生实况。不晓得他息息变化不停,只在相似相续中生活,而前后之非一也,便落于〃常见〃。以为相续变化曾不稍停者,竟可以一朝戛然中绝,便落于〃断见〃。人从结胎到身死,只不过其生命一段落的起讫。生命即非于此起始,亦非于此告终。人生活动不能无借于此身,然此身死,生命不遽绝也,特其活动难见耳。吾书一向说心与生命同义,而指明心大于身。世之落于断见者,其有见于身,无见于心乎?鬼神之所以非尽由主观虚构者,要即在此。
  一般说来,人大约是死于此即生于彼;其介在死后生前者,或暂或久,在佛书谓之〃中阴身〃。小乘各派论典于此,为说互有出入,不尽同。其在中土则俗所谓鬼者、所谓神者(如非幻觉虚构),当即谓此耳。鬼神每有稍多之灵活自由,亦曰神通,为人所不及。
  神通有由报得知者:如鬼神,其自由是有限的。有由修得者,如印土诸宗派及中国道教之修造者,其自由多种不同。有由证得者;如证佛果者,一切神通不期而自具。
  神通其事初非不可理解者,一言括之,要不外隔碍解除,不通者得其通耳。生命本性在求通,在一贯地、逐步地、千方百计地扩大、升高其活动能力。从生物界演进中形形色色、千态万变、无奇不有,不可见乎?再试就吾人此身一为解剖检视,其组织,基结构,基机能,何等精微灵巧,何等神妙可惊!是谁设计出来──谁实为之,若云上帝,那不过是笑话。此宇宙大生命内在矛盾争持,逐渐发展之结果耳。是自然之力,非超自然之力。
  当其矛盾发展也,路向诸多不同,不同之中又有不同,遂尔纷纭变化莫可计数。然趋向此一路者,好违离彼一路,隔碍由斯形成。凡有所注存,便有所亡失,得于此者失于彼,事理所在,应该晓得。从脊椎动物发达头脑,一路前进不懈而出现的人类,开发了理智的计划性于后天,凡见于其它动物先天具有的种种神巧本能遂以不见。此即是说:当其活动能力将在后天知识进步而得无尽地开拓之时,就隔断了不假思索、不靠经验知识的直觉功能之路。然在宇宙生命最大透露的人心即密迩生命本原矣,又何难返本归原,得其豁通无碍乎?神通其事初非不可理解者在此⑴。
  凡此者,是迷信,非迷信,辨之不易,不可不知。此为第一层。
  第二层──然在信仰宇宙唯一大神的高级宗教,试审查其所信──如信上帝创造此世界、主宰上世界──却全属迷误,此又不可不知。盖吾人感觉、知觉之所及者只现胶一事一物耳。一事一物可界划其始其终,以为知识对象;宇宙浑然讵有其究极之可言耶?统合万事万无所不包的宇宙观念,但出于假设想像而已,不在知识范畴内,应是哲学所有事,非科学之事。于此二者不加辨别,乃对于所不及知之事,辄信以为事实若何,其为迷误也审矣!
  质言之,多神教的神,倒可能有些是事实,不尽虚;唯一大神教的神非事实,只是迷信。──此为第二层。
  第三层──最高级的宗教即圆满的出世法,具见于佛教中者,迥异于前二者。前二者嫌于智力屈从乎感情,概难免〃唯弱者而后需要宗教,唯愚者而后接受宗教〃之讥。然在全生物界唯一能代表生命本性,讫今无尽无休地向上奋进、自强不息的人类生命,在创造其人类文明上,其势岂能留滞在此阶段?隐伏于人类生命中的出世倾向,在高级宗教既大大显发于初级宗教矣,其卒必发展进达于圆满也复何疑乎?──圆满的出世法之出现自是一定的。
  宗教是社会的产物,自一面言之,有不能不随社会经济的发展而发展者;另一面,凡属于上层建筑领域的各部门仍各有其自身之发展,非机械地一切在被限定着。古印度佛教就出现了圆满的出世法,如我夙昔所指出,正是人类未来文明的一种早熟品。
  否定人生,志切出世,似非人世恒情,顾乃风行于古印度人之间。寻其人厌弃生活的心情,殊非苦于生活为艰,却宁为生活易于给足,而后其趣尚乃移耳。其风尚所以绝不于北方寒带见之,而出现于土沃所暖、稻谷易熟之印度者在此。古印度社会生产自是不会高的,顾何能成就得高深精密的思想学术(此属上层建筑)?而卒有此成就者,盖于当时众多清修僧侣犹供给不难。
  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以享受丰厚的净饭王太子,即有室家之乐乃弃家远走者,深有感触于人生问题而必求其解决也。此一大心大愿非生命本性向上奋进不已之表见耶?夫亦曰人类要求彻底认识其自己而已,岂有它哉⑵!
  上文曾有最高级宗教在迷信问题上涉及不多的话,是否说其间犹有些许迷信呢?在这里即有必要对迷信一为剖析。
  说迷信是说人自蔽其明。人何为而自蔽其明?心有所牵于外,则蔽生而明失也。人是富于感情的动物,而任何少许争微的贪着、恐惧、恚恨等等诸般心情均将构成一丝牵挂而失基明,况其情念又重者乎?世人之落迷信恒在此。此是浅一层的分析。更深一层言之,从乎向上心而否定人生志切出世者宜为正信而非迷信了。然人的欣厌好恶皆根于俱生我执而来。此与生俱来的深隐我执(不是现于意识上的分别我执)完全是迷妄的,其由此而来的厌离世间之念同属迷妄也何疑?
  〃佛陀〃为梵音,其义则觉悟之意。〃心、佛、众生〃三无差别,是佛家恒言。众生与佛原自无别,其别只在迷与悟之间而已。然迷妄岂有实在性?譬如迷于东西方向者,东西何尝为之易位?众生自性是佛,固示尝以迷而改;一朝觉来,依还是佛。问题只在无始以来习气重重,积习难返耳。出世之念仍身处迷中,正信不异迷信──此为深一层分析。
  (二)宗教与科学──此一问题与一切宗教均有关系。关系简单明确,即二者在人类文明中各有其领域是已。
  宗教与科学同为社会的产物,既同构成于人们的心思,又同为人生而服务。但在心思活动既不同其动机,更且不同其对象。科学知识以现前个别事物为入手对象,虽步步深入研究,有所联通,蔚成体系,但不及于浑全宇宙,不作最初、最终任何究之谈。解决当前疑问是其动机。疑问解决,达于实用,又复促其前进。此中大有人制胜乎物的主动精神在。社会生产力发达升高有赖于此,同时亦即推动着历史车轮。反之,震于外界无边广大威力,自己每处于胁迫被动中,心神不安,却是宗教信仰起因。此即其早期出现的动机不相同矣。其后则有进于此者:伟大宗教显示出人类的一切深切关怀憧憬,若不容己。其所憧憬者若在当前万物流逝之外,又实隐寓其中,即尔起初不虚,却又若有待实现。盖人生自我对神秘的无边宇宙之依存究竟若何,有不容恝置。此其动机显然复不同前。再言其构思中这对象,外则泛及一切,内则反躬自省,莫得而限定之。特于宇宙究极不能不涉想幽渺,其或出以幻构,落于迷信仰赖,抑或深有会悟,得其安心立命之道,则种种各有可能。社会的生产和生活必有礼俗制度乃得进行,而此则为礼俗制度奠立基础,又辅翼之⑶。宗教也,科学也,事实上各有其领域,岂不昭昭乎?
  人类文明发展恒由简而繁,由浑之划,在古人头脑思路中固无科学与宗教之分辩,则其以此滥施于处,信有神灵主宰,幻想世界若何创始实有不可免者。此所以多神教盛于早期社会,唯一大神教则盛于中古之世。入于近代,科学骤偿,凡知识之所及,迷信自破。三百年来宗教对科学只取守势,而且是脆弱的守势。同时大自然界为科学技术所征服利用,人们意气甚豪,如今繁荣的资本主义大国,宗教衰退,在社会上只起一种门面作用,粉饰太平,固其宜矣。
  中古欧洲宗教势力强横暴虐,而卒为科学所胜者,科学家本乎人心自觉之明以治学,出其所认识者公之于世;世人谁不好真而恶伪?其胜也,人心自觉之不可昧胜之也。站在宗教立场,不应怯懦于科学攻势。──这是于宗教大有好处的。宗教而有其真,愈经刮剥其真愈显。宗教无前途则已耳。宗教而有其光明前途,亦唯有本乎人心自觉不可欺,不可昧──这是人类特征所在──而得开展、莫能外也。其所不同者:科学家心向外用之用物,宗教家反用之生命本身,有如第十三章前文之所说而已。
  宗教与道德──此一问题与一切宗教均有关系。关系是简单明确的,即二者在人类文明中密切比邻,虽非一事,却相联通也。
  道德之真义就在人莫不有知是知非之心,即本乎其内心之自觉自律而行事。但俗去道德却不如是逼真。盖因人生活于社会中,而各时各地的社会恒各有其是非之准,即所谓礼俗者,为通常所循由而成习惯,合者为是,不合者为非;道德于此,乃与礼俗几有不可分之势。社会礼俗率由宗教演来,是则宗教与道德之所以密切为邻也。夙昔欧洲社会每不信宗教之人辄视为不道德之人,或视为道德上可疑之人正为此耳。
  更有进于此者:宗教信徒每当对越神明,致其崇仰、礼拜、祈祷、忏悔的那一时刻,心情纯洁诚敬,便从尘俗狭劣中超脱出来。这实在是一极好方法来提高人们的德性品质,也就是提醒其知是知非的理性自觉,稍免于昏昧。一般人的德性品质常资藉信仰宗教而得培养,是所以说道德宗教二者实相联通也。
  更深入地说明其故,则在人类生命深处宗教与道德同其根源是已。此根源即人心之深静的自觉。心静与自觉分不开,早经指说于前(第六章第六节)心静之深清度颇多等差,而自觉之明度随以不等,殊难用语言区划之。这里浑括说〃深静的自觉〃,其间犹且涵有等级。大抵体貌恭肃,此心诚一不二,庶几得之。粗浮之气仍待渐次消除,乃可步步深入静境,非可期于一朝。人之能自主其行事,来从自觉之明,所以成其自觉自律的道德在此。非此不为真道德。宗教信仰要在必诚必敬,一分诚敬一分宗教信仰;否则尚何宗教之可说?宗教、道德,二者在人类生命深处同其根源者谓此⑷。
  然此二者当其表见在社会人生上却不相同。兹引用旧著之文如下:
  宗教最初可说是一种对于外力之假借,此外力却实在就是自己,其所仰赖者原出于自己一种构想。但这样转一弯过来,便有无比奇效。因为自己力量原自无边,而自己不能发现。宗教中所有对象之伟大、崇高、永恒、真实、美善、纯洁原是人自己本具之德,而自己却相信不及。经这样一转弯,自己随即伟大、随即纯洁于不自觉。其自我否定每每就是另一方式并进一步之自我肯定。
  质言之,(高级)宗教是一种方法,帮助人提高自己品德,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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