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雪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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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雪无痕-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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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自己正巧回家,妻子就难说了。妻子却乐呵呵地说:〃孩子是因为想他爹,
要早点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嘛,命大,咱不是说好了吗,等孩子工作了,你也退了
休,咱们攒下点钱还要出去旅游呢!你可不要赖账!〃
    是的,自己欠妻子的实在太多了。因为忙,谈恋爱的时候,没有请妻子看过一
场电影,没有上过一次饭店。自己爱吃死面烙饼,辣子炒土豆;妻子每天就利用午
休时间给他做, 她妹妹逗她:〃姐,大热的天,你天天蹲在灶前烧火烙大饼,热不
热啊!〃她听了只是抿着嘴笑。结婚时,没有彩礼,没有迎亲的汽车,妻子挎着一个
小包儿,里面放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自己走着进了那间简陋的小屋。郑长林送给妻
子的惟一一件定情物,只是一件毛背心。后来,妻子生下女儿,五十六天后就把孩
子送进托儿所,自己也上了班。她换了一份工作,焊塑料盆。所以换,就是因为每
天可以补助两角四分的菜票,她每天中午吃咸菜,啃窝头,却把因为有毒作业补助
的那个菜带回来给丈夫吃。

    望着从车上艰难走下来的妻子,郑长林有些不踏实,他看见小孩的舅妈脸色也
阴沉着,像有什么话要说。晚上,他打了一个电话,孩子的舅妈说,你嘛也别问了,
明儿个带嫂子再到空军医院去检查检查,要是没大毛病,咱心里不是也踏实吗? 他
觉得对方说的话有些怪,一夜便无眠。第二天,请了半天假又陪爱人去了医院。检
查完,医生把郑长林叫到另一个房间,绷着脸问,你知道你爱人得的是嘛病吗? 他
一看大夫的神态,心中有些忐忑,便回答,不知道。大夫瞪他一眼,长叹一口气,
告诉你,她是骨癌晚期! 郑长林傻了,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不出来话。大夫扶扶眼
镜,半是无奈半是责备地说,怎么这么晚了才来看? 唉,想吃点什么给她做点什么
吧!
    郑长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倒是妻子平静,对坐在身边的丈夫说:〃长
林啊,我得的嘛病我心里清楚,你也用不着再瞒我,只是我走了,扔下你们爷儿俩
可怎么过呢?〃
    长林心里一酸,直想哭。他怕自己一哭,妻子更难受,便扭过脸,用牙紧紧咬
住下嘴唇,强忍住眼泪。但一想到与自己朝夕相伴、患难与共十几年的妻子将不久
于人世,难以抑制的悲痛便如潮水一样撞击自己的胸口,终于,漫过了理智的闸门,
如山洪一样咆啸而出,他呜呜地哭出了声。上初一的女儿放学回家,听说妈妈得了
癌,摇晃着爸爸的肩头,哭喊着:〃爸,妈是得的这个病吗?不是,对吗?妈这么好,
干吗得了这个病啊! 爸,我妈总腰疼,一疼起来就双手摁着床沿,一头一头的汗,
不让我告诉你,她怕你分心,我,我不该听妈的话,要是早告诉你,妈的病也不至
于这么厉害啊!〃妻子也呜咽失声,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辛辛苦苦,为嘛让我得了
这个病?为嘛,老天不公啊!过了一会儿,妻子又忍住泪,说我走了,你再找一个心
眼好的。长林忍住哭,你说嘛呢?我要是得了这个病,你也再找一个吗?妻子深情地
望一眼丈夫,说我不找。我这一辈子就找你一个。可是你不行,你只能当爹,不能
当娘,孩子小你撑不起这个家啊!没有女人,这家还算什么家……
    晚上,妻子疼得睡不着觉,像青蛙一样趴在床上。她让丈夫打电话叫来娘家的
弟妹,指指床头的柜子,对弟妹说,那里有点毛线,是我准备给他织毛衣的,来不
及了,你给他织上吧。又转过脸对当派出所所长的弟弟说,你姐夫太实诚,老实巴
交的,就知道工作,你外甥女体格不好,将来你帮她找个轻省一点的工作。这爷儿
俩,我都托付给你了,你帮着照看点吧!弟妹俩一边流泪,一边默默点头。
    第二天,妻子要去住院了,早晨五点多钟她就挣扎着下了地,把丈夫和女儿的
一堆换洗衣服放进洗衣机。长林急了,一把拔下洗衣机的插销,你怎么还干活儿呢!
妻子无限留恋地将屋子扫视了一遍, 轻声说:〃这是我的家呀。我这一走,可真闪
了你们爷儿俩。〃
    监狱派一辆面包车送妻子住进医院。
    妻子的病情日益严重。大夫说,她的骨头都已经酥了,最多,生命能再延续一
个月, 还要配合化疗。妻弟对长林说:〃姐夫,别给俺姐化疗了,她就喜爱那头头
发,让她带着那头头发走吧……〃
    妻子决意出院,她太留恋这个世界,留恋那个虽然简陋,但却寄托了她无限深
情的家了。回到家,她疼得躺不住,长林扶她坐起,她疼极了,两手使劲摁床,说
不出一句话。等疼过了那阵,才强打精神说:〃长林,今天中午咱们吃顿面条吧! 〃
面条做好了, 妻子艰难地挑起一撮面,一边往嘴里送着一边说:〃长林,你知道为
什么我要吃面条吗?今天,是萌萌的生日啊!〃
    萌萌是他弟弟的孩子。
    又过了两天,妻子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趴在床上,一个劲地喘气,她看
看女儿,又看看丈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那或许是生命最后的气息了。她伸
出双手,仿佛要抓住即将逝去的生命。长林上前一步攥住妻子的手这双手曾经那
么纤细、柔嫩,如今却枯瘦如柴,青筋绽露,望一眼也让人心碎。妻子的嘴唇上下
开合着,每吸进一口气,仿佛都要用很大气力,一双眼窝下陷的眼睛也变得迷离起
来, 最后,终于在长林的脸上落定,断断续续地说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如
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妻子……〃
    家里的女人们忙着趁她身体还没僵硬给她换衣服。换过衣服,长林的姐姐从里
屋走出来,对已哭成泪人的长林说:〃换下的棉衣棉裤还是结婚时婆家的陪嫁。〃长
林从小没了母亲,那是长林结婚时,姐姐一针一线缝好后送给弟媳的,她一穿就是
十年。
    我是在杨柳青监狱的会议室见到已是副监区长的郑长林的,这个敦厚、朴实的
中年汉子, 今天提及妻子,仍唏嘘不止:〃从发现她有病到死只有十天,在医院也
只住了七天,我平时都干什么去了? 我早干什么去了?我真恨我自己呀!我现在就怕
歇班,歇班回到家,我的心里就难受,就想哭。〃
    采访快结束时,他的寻呼机响了。他抹了一把眼泪,看了看寻呼机的显示屏,
起身说:〃对不起,监区里有点事儿,我先告辞了!〃
    临出门时我问:〃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郑长林停住脚步,转身回答:〃祁玉琴。〃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双
眸一闪,仿佛点燃了两颗火星……

                              为女儿下跪
                              
    虎年阴历二十九的晚上。
    春节将至,节日的气氛已经随着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和肉香蔓延到了城市的每一
个角落。天津市李港监狱的监区里,犯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监舍楼里挂起了彩灯、
彩带,春节联欢会的横幅也悬挂起来,不少犯人正最后一次串排自编自导的小节目,
准备在明天的联欢会上一展风姿。
    监区长边吉臣在监区里转了一圈儿,对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布置了防范措施。
回到办公室,端起茶杯刚刚喝了一口水,腰间的寻呼机就响了,他摘下来一看,是
岳母家的电话号码。老太太有气喘病,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莫不是犯了病? 他忙拨
通了电话。接电话的却是岳母,一听到女婿的声音,老太太带着哭腔几乎喊起来:〃
吉臣,快回来吧,孩子够呛了!〃边吉臣脑袋轰的一下,一时愣在那里。怎么可能呢,
早晨自己临出家门的时候,她不是还和小朋友们一块儿玩跳绳吗? 〃吉臣!吉臣!〃话
筒里传来岳母撕心裂肺的声音:〃快回来吧,孩子在地上打挺儿,怕是不行了! 〃边
吉臣浑身一激灵, 仿佛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他冲着听筒大喊了一声:〃赶紧送医
院!〃便放下听筒,交待了两句工作,找了一辆车直奔医院。
    在观察室,边吉臣看到了女儿。她已经不抽疯了,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着液,
像是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岳母和爱人惊魂未定,她们告诉吉臣,医生已经看
过了,初步诊断为癫痫,已经打了针,让在观察室里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没有什么
问题就可以出院了。边吉臣摘下帽子,擦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感到心还突突的
像一只奔兔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如果女儿有什么好歹,边吉臣真不知道如何面对。
    自从一九八三年从天津市司法警官学校毕业,分配到李港监狱当狱警,从队长、
分监区长、副监区长到监区长,一步步干上来,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犯人,几乎所有
的节假日,所有的星期天都是在监狱和犯人一起度过的。孩子十岁了,竟没有带她
正正经经地玩过一天。天津市有个青少年活动中心,女儿想去,自己一次次答应,
又一次次失约,连那么懂事的女儿都不高兴了,认为爸爸说话不算话。也不是连半
天的时间都抽不出,只是在监狱太劳累,回到家就想在床上躺着。每逢这时,懂事
的女儿就会为爸爸脱去鞋,盖上被子,如果是夏天,还会拿来扇子为爸爸扇凉。她
知道爸爸累,带领三十名民警管着六百多名犯人。这六百多名犯人可不像六百多名
孩子,难管得很,打架的、想自杀的、想逃跑的,爸爸每天要操多少心,劳多少神
啊! 所以,家里改善伙食,女儿舍不得吃总要给爸爸留着,有时一留两三天,边吉
臣值班回不了家,等回家一吃,都变味了。而在家里时,边吉臣的烟常常〃失踪〃,
因为女儿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她希望爸爸的身体棒棒的,像一头牛!
    望着女儿熟睡的面容,边吉臣在心里默默发誓,等女儿好了,一定要带女儿去
一次青少年活动中心,高高兴兴地玩一天,女儿想吃啥,就吃啥;想玩什么,就玩
什么。
    女儿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边吉臣忙起身为女儿掖掖被单。在把女儿的手往被
单里掖时,边吉臣的心忽悠一下,唉,女儿的胳膊怎么这么软,像面条一样一点点
感觉也没有? 他再去抬抬女儿的另一只胳膊,和这只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急忙找
来值班的大夫,大夫一检查也紧张了,孩子哪里是熟睡,分明是昏迷了! 大夫怀疑
是脑血管破裂,建议赶快送专科医院。
    在专科医院的急诊室,被叫醒的值班护士睁着惺忪的睡眼对抱着女儿的边吉臣
说:〃送儿童医院吧,我们不管。〃边吉臣急了,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跪在地上的边吉臣浑身战栗,不仅仅是因为紧张,还因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感
掠过心头。他恨自己,膝下莫非生着软骨,怎么能在众人面前屈身下跪? 可是,那
似乱箭穿心的羞耻感很快就被排天巨浪一般的父爱漫过了,并冲刷的没有了一丝踪
影:〃大夫,赶快救救孩子吧!孩子快不行了,我求求您了!〃值班护士不为所动,冷
冰冰地说:〃告诉你了,送儿童医院!〃边吉臣没有想到,他竟遇到了这样一个〃冷血
动物〃!他恨得咬牙,想问问她,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是不是也有父母儿女?但看着
怀中的女儿正从嘴角往外吐着白沫,便狠狠瞪了值班护士一眼,抹一把脸上的泪水,
转身跑到了街上拦车。在儿童医院一照片子,大面积脑出血,儿童医院治不了,又
重新送回了专科医院。此时,东方已经泛白。
    年三十上午八点,女儿被推进了手术室。
    进手术室前,大夫让边吉臣签字。大夫说,孩子是脑血管畸形突然破裂,瞳孔
已经放大,人够呛了,他们会尽全力抢救,但让边吉臣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边吉臣含着泪签完字,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手术做了四个小时,边吉臣和
妻子手攥着手,哭了四个小时。
    边吉臣,本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那一年,监区里的一个犯人称霸,将另一个
犯人打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儿,边吉臣二话没说,关了他的禁闭。那犯人口吐狂
言:〃我马三长这么大,管我的人还没生下来呢!〃边吉臣回答:〃制不服你,我就不
穿这身警服了! 〃〃告诉你,我虽进来了,我的兄弟们可没有全进来,你的脑袋不是
肉长的?不怕给你凿个洞!〃边吉臣冷笑一声,〃笑话,怕死我就不穿这身警服了!〃那
犯人虽然气焰嚣张,但被边吉臣连关了三次禁闭后,老实了,找边吉臣要求提训,
耷拉着脑袋说:〃边大队,我服了。希望能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后来他刑满释放
后,觉得边吉臣让他在监狱里栽了面儿,扬言要报复边吉臣。有一天,他把电话打
到边吉臣的办公室:〃边吉臣吗,我是马三啊!找你有些日子了,想会会你!〃边吉臣
说:〃行啊,你说在哪儿啊!〃〃晚上,我在巨龙歌舞厅一号包房等你!〃边吉臣把情况
向监狱长做了汇报。监狱长说,要去,带上枪,再带上保卫科的两名民警。边吉臣
一笑,那样叫他小看了咱们,我一人去。监狱长不准,边吉臣下班后还是换上便衣〃
单刀赴会〃了。 他一脚踹开一号包房的门,马三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党一见神色威严
的边吉臣,傻了!他们没想到边吉臣敢来,而且赤手空拳,只身一人。〃你们不是想
会会我吗?怎么个会法?今天我这一百多斤就打算搁这了!〃那马三大惊失色,又点烟
又敬茶,〃边大队,我没想到你会来,你是条好汉,我服了。〃事后,有人问边吉臣,
怕不怕?边吉臣微微一笑,有嘛可怕的?邪不压正!
    可是今天,边吉臣心里真是怕极了。他怕女儿离开自己! 平时没有感觉,一到
生离死别,他才真正意识到了,女儿在他心中有多重多重的分量! 如果自己的生命
可以换取女儿的生命,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女儿总算被抢救过来了,但半边身子不能动,也不会说话。女儿住院期间,边
吉臣一有时间就陪在女儿身边。女儿说不出话,他就写了许多小纸条,上面分别写
上:喝水、吃水果、小便……过一会儿便拿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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