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 作者:周梅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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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 作者:周梅森-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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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害怕了:把生命垂危的尚武强独自扔在那里该多危险呵!若是野兽吃了他呢?若是他不愿拖累她而自杀了呢?
        她又转过身,艰难地往山上爬。他们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她决不能让自己所爱的人,自己为之献身的人,独自一个长眠在这片森林中。她开始埋怨自己的无能和愚蠢,她为什么这么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呢?为什么没想到找点水灌给尚武强喝,借以稀释胃里的毒液?为什么没想到帮助尚武强进行一次成功的呕吐!她真蠢!真蠢!她只会被别人照顾,却不会照顾别人!她只能依托别人,却不能被别人所依托。
        女人啊.女人!怪不得你们被男人们称为弱者,你们被男人们欺压的同时,也被男人们有力的臂膀娇惯坏了……
        一路胡思乱想着,直到天快黑了,才赶到原来的那个窝棚前。
        没想到,尚武强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恐惧极了,围着窝棚四处呼喊:“武强!尚武强,你在哪里?”
        没有任何回答,山林中一片死寂。
        “尚武强,你回来呀!回来呀!我在等你,我在等你呢!”
        她先是以为他被狼拖走了,可看看老赵头的遗体还躺在那儿,便把这个假设推翻了。又揣摩:或许是后面的弟兄赶上来了,将他救走了?仔细一想,她一路下山,没碰到一个人,他又如何能碰到搭救他的人呢?!
        结论只有一个:尚武强知道自己不行了,走不出这千里群山了,有意躲着她,让她能抛开他的拖累走出去一临别时,他说过这种话的。
        她挂着泪珠,幸福地笑了。她想:武强呵,武强,你错了!我一定要等你回来!或者双双的生,或者双双的死!不要说作为夫妻应该这样,就是作为人,也得这样!人生就是你搀着我,我扶着你,一步步走过来的。没有仅仅属于一个人的孤独的人生;人生是一种生命的联系,正因为有了这种生命的联系,它才放射出灿烂的光辉。
        她拣了些干柴草,点燃了一堆篝火。
        她孤独地在篝火旁守候了一夜。
        在最痛苦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对着夜空打枪,一直打光了最后一粒子弹……
        尚武强没回来。
        第二天,她几乎是绝望地上了路。
        这是她生命历程上最阴暗的一天。这一天,她只喝了点溪水。随着尚武强的失踪,她生命的一部分也悄悄失踪了……。
        入夜,她在半山腰发现了一座茅草棚。屋门半开着,里面睡满了人.她呆呆地扶着柴门站了一会儿,向里面看了看,见屋子里有两个女的,屋子当中还有空隙,才小心地走了进去.睡倒在地上。
        太乏,太累了,她倒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尚武强在和那个英国盟军少尉格拉斯敦决斗.一人握着一支手枪,格拉斯敦手里的枪先响了,她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射向尚武强的子弹,她捂着胸脯倒在地上。尚武强感动地亲吻她,拥抱她。她就这样在尚武强的亲吻和拥抱中和尚武强溶成了一体……
        醒来时,天已大亮,格拉斯敦和尚武强都不见了。她身边只有那睡在一起的两个姐妹和许多陌生的弟兄。他们还没醒,茅屋里静悄悄的,从树木枝叶缝隙中透进来的阳光映照着这个小小的茅屋,也映照着一些弟兄们的脸孔。
        她在刺眼的阳光中仔细瞧了瞧身边的两个女人,想辨认一下她们的面孔,看看她们是哪个部门的,五军的女同志不多,她大都认识的。
        一看,却把她吓坏了,身边的两个女同志已经死了,身体都僵硬了,面孔被折磨得变了形,她根本认不出是谁。
        她叫了起来:“醒醒,都醒醒!这……这两个女同志死……死掉了!”
        弟兄们都不动,仿佛死亡对他们来说已变得自然而合理了。
        她只好去推他们,想把他们推醒。
        不曾想,她推一个是僵硬的,再推一个,还是僵硬的。一股被她忽略了的从死尸身上发出的异味刺激了她,她这才意识到:这一茅屋人全已倒毙在这里,永远睡过去了。
        她吓傻了,失声尖叫着逃出了茅屋。
        死亡之路又冷冰冰地在她面前铺开了,她只得凭着求生的本能,一步步向前挪。挪到一个山路的岔道时,她看到了一个栽在那里的木牌,上面画着一个墨黑的箭头,箭头下写着几个同样墨黑的大字:“由此前进!”
        她由那墨黑的箭头,墨黑的大字,想到了死亡,她想:也许箭头前方十英里、二十英里或三十英里的某一个沟凹,某一片草丛,会成为她人生的目的地。
        脑海中突然涌出了一个她想阻拦而又阻拦不住的念头——尚武强会不会意识到了生存的艰难,而有意抛下了她?
        “不!不!不会!决不会!”
        她疯狂地大叫着,企图用这声音强压住盘旋在脑海中的那个带问号的念头。
        恍惚过了三天或者四天,齐志钧走错了路。他独自一人沿着一条小路,走进了山凹凹里的一个小村落。村落里只住了十几户人家,怪冷寂的,既看不到炊烟、人影,也听不到鸡鸭的呜叫。他以为这里的人也都逃进深山里了,便将错就错,放心大胆地在一间间茅屋前张望。看清屋里没人.就闯进去搜罗一番,希望能找到一些吃食。
        系在腰间的米袋差不多又瘪了,充其量还有两茶缸米,而根据路标指示的路线,从这里到达驻有英国盟军的新平洋还有一百五十多英里,他一天就是走十五英里,也还得走十几天。听说从中国本土起飞的飞机.已开始在新平洋一带为五军空投食品,希望就在前面。可他要把希望变成现实,还需要进行一次对生命热量的充分补给。他至少得有能维持十天路程的食物,否则.希望光环下笼罩的只能是死亡。
        另外,他对新平洋也还存有一定的戒心和疑虑,新平洋的英国盟军能有多少补给品?他们自己不也因为缅甸的全面陷落而陷人困境了么?空投的食品会有多少能落到投放点?靠几架载重量很小的飞机,能保障万余人饥饿的肚皮么?更何况这里又是亚热带雨林气候,天一不好,飞机就不能飞了。退一万步讲.就是空投顺利,就是盟军还有食品补给,也会被先头部队的人们吃光的。他毕竟是走在队伍后头。
        走在队伍后头,没有开路的风险,却有饥饿的威胁,命运像阳光一样,对人们总是公平的。
        他还得靠自己。
        他摸过了一座座茅屋,走过了一个个柴门,却连一个苞谷,一颗米粒也没找到。显然先头部队已无数次骚扰过他们,他们害怕了.把所有吃食都带走了,或者藏起来了。从一间间茅屋里的景况来看,这个小村落里的人也很穷,几乎和没开化的原始人没什么两样。他理解他们,他们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这么做。
        已经想离开这个村落时,他在村头小溪边发现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的身影。那女人见了他很害怕,慌慌张张提着装满水的瓦罐向溪下一间茅屋狂奔。
        他眼睛一亮,冲着她的背影喊:“喂,大姐,大姐!”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听懂他的话,他还是喊:“大姐!大姐!这里还有人么?”
        那女人更慌了,手上的瓦罐向地上一摔,跑得更快。
        他注意到,她是赤裸着脚板的。
        他跟着她,跑到了那座茅屋前,透过柴门的缝隙,看到那个女人正哆哆嗦嗦偎依着一个躺在草堆里的老人;两只恐惧而警惕的眼睛盯着他看。她看他时,嘴里还喃喃说着什么,显然是说给身边那个老人听的。
        那个女人很年轻,也很美,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八九岁,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像中国的云南姑娘。
        “你……你走!”
        她竟然会说中国话——尽管听起来有些生硬。
        他高兴了,趴在柴门上说:“别怕!别怕!我们是中国军人!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看,只有我一个人!”
        姑娘放心了,呢呢喃喃又用土语和老人说了些什么。老人也用土语回答了两句什么,姑娘站了起来,小心地试探着走到门口,把柴门拉开了。
        他进来了。
        “坐,坐吧!”
        那姑娘指了指门边的一个油亮发黑的木墩。
        他在木墩上坐下,打量起面前这座茅屋来,茅屋四周的木板墙上钉着、挂着许多兽皮,屋里除了一堆干草,一张破床和一个土灶,几乎一无所有。那老人显然是躲在干草中的,所以,他方才搜寻吃食时,才没发现他。
        老人在剧烈地喘息,喘息声中夹杂着子弹呼啸似的痰鸣。
        他干咳了一声,问:“村里人呢?都上哪去了?”
        老人艰难地说:“进……进山了!都被你们吓得进山了!你……你们抢……抢我们的粮食,吭吭!只……只有我这不……吭吭!不中用的东西,留……留在了这……这里!”
        他明白了,又问姑娘:“你是陪他的吗?他是你爷爷?哦,听得懂么?爷爷就是祖父.是你父亲的阿爸!”
        姑娘点了点头,还微微笑了笑,细碎的牙齿向外一闪,挺好看的。
        气氛变得友好一些了。
        他也笑了笑:“你长得真漂亮,叫什么名字?”
        姑娘道:“叫缘谷!”
        “你怎么会说中国话,是中国人么?”
        缘谷说:“很早、很早以前,我们是中国人,我爷爷说的,是么,爷爷!是你说的吧?”
        她有点撒娇般地推了推老人。
        “我们的先人是诸葛亮。”
        缘谷很自豪。
        “哦!真的?真有意思!那你们咋跑到缅甸的深山里来了?”
        他觉着缘谷在和他讲童话。
        缘谷很认真地说着她的童话,还埋怨哩!
        “亏你还是中国人,你不知道诸葛亮征过南蛮么?诸葛亮征南蛮时,把我们像撒谷种一样撒到深山里来了,后来,一代一代又一代.我们就变成了掸族人,回不了中国了!”
        “那你们一定也认得中国字了?”
        缘谷摇摇头。
        “为什么不认识?你们先人诸葛亮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他征南蛮能不把中国汉字带来?”
        他逗她。
        缘谷果然上当了.更认真地说:“诸葛亮征南蛮时.把中国字写到了许多大牛皮上,背着牛皮走呀、走呀,后来也像你们一样,没有东西吃了.就把牛皮和中国字一起煮熟了,吃到了肚里。后来……后来,我们能说些中国话,不会写中国字。中国字都被我们吃掉了,哪还掏得出来呀!”
        他笑了,笑得真开心。进山之后的一个多月来,只有这一刻他是最快活的;只有这一刻,他才感到生命是那么充实,那么有意义。
        笑过之后,他马上又想起了面前严酷的现实:他的生命还被饥饿威胁着,他在这里不是为了和一个叫缘谷的女孩子开玩笑,而是要找到可以人腹的食物。
        他收敛了笑容,有些拘束地问:“缘谷,你们……你们这里还能找……找到一些粮食吗?我……我不抢,我不会抢你们的,我用东西和你们换!”
        话刚一说完,马上又后悔了。他用什么东西和人家换食物?一身军装又脏又破,他只有一支护身的手枪,而手枪是不能用来交换的……突然想起了子弹,他还发八九发子弹呢!他可以用子弹来换食物。
        他把五发子弹掏了出来:“我用这些子弹和你们换!”
        缘谷摇了摇头:“这种子弹,我们用不着,打猎也用不着。再说。我……我们真的没有粮食了!粮食被你们的人抢过一次。后来,村里的人带着剩下的粮食进山了。真的.我不骗你,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他失望极了,把子弹重新塞回口袋里。
        “那……那你们祖孙二人吃什么?”
        “山里的人——我阿爸他们,每隔一两天。给我们送些吃的来!”
        缘谷犹疑了一下,俯在老人耳边和老人说了几句什么,才转身从草堆里掏出了一个小瓦罐,里面装着几只已有些变味的煮苞谷。
        缘谷取出两个苞谷,迟疑了一下,又取出一个,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
        “给!这是我阿爸昨夜送来的,你吃吧!”
        他双手颤抖着,将三个苞谷接了过来,两个揣进了怀里,另一个当着缘谷和老人的面就大口吃了起来,连苞谷心都吃完了。
        他吃苞谷的时候,半躺在草堆上的老人说话了:“你……你快走吧,天一黑下来,等村……村里的人回来.你……你就没命了!”
        他点点头,默默站了起来,珍重地留下了他的祝愿和谢意,恋恋不舍地出了柴门……
        走到小溪旁,缘谷捧着瓦罐追了出来:“这些都带上吧!带上吧!”
        他没要。
        他不忍心要了。
        他站在溪边向缘谷挥着手.久久地凝视着,仿佛在她俊美的脸上看到了另一张俊美的面孔,他眼里含着泪,和缘谷开了最后一个玩笑:“缘谷.把吃进肚里的字都吐出来,回咱们中国来吧!中国的小伙子比这里的漂亮。”
        缘谷说了些什么.他没听到,他害怕自己会软弱地当着缘谷的面哭出来,他转身顺着青绿的溪岸大踏步走了,把一个美丽的童话永远留在了身后。
        小溪载着流淌的生命欢快地叫嚷,像儿时从妈妈怀里看到的会唱歌的星河……
        第六章
        一缕淡淡的青烟在道路前下方二三十步开外的树林中飘逸,恍惚还有一股烤肉的香味混杂在空气中。曲萍有点不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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