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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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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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这次豁然开了。灯光下抬起了几张脸:悲愤,紧张,兴奋,坚决是他们的神情。 
  家麒睁大了眼满屋里搜寻。他看到裁纸的,挥着寸毫的,研墨的。迎窗有三个女生在摆弄着一架油印机。刺鼻的油墨气味使他倒退了两步。等他发现那握着油墨滚子的是谁时,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了。 菁,你,你在这里!干这个…… 
  为他抓住胳膊的是个身材颇纤细的女生。虽然这时咬住的牙根使她的脸显得很严峻,但嘴角的笑涡愈发增添了她的温柔美丽。和房中别人一样,她穿的也是件毛蓝褂,而且工作忙得还使她的头发也有些蓬乱。她用不知所措的神情凝视自己招来的这个闯入者。像是什么东西在她心上划了一下,她两腿有些酸软。但即刻她的眼睛与壁上的誓约相遇了。(那旁边还贴着一张涂满了鲜红血迹的地图 ) 她的脸绷得紧了一些,咬了咬稍见惨白的下唇,刚想开口……  

  喂,这里是办公的地方。 
  闯入者的眼睛瞪圆了。他看到正伏在条桌上写着标语的股长。黑胡髭仿佛又多了些,在那身棕色学生服上面是一张声色俱厉的脸,放射着两道正直森凛的目光。家麒由那上面读出鄙夷,威胁,一切难以容忍的字眼。看到菁那种近于不屑的神气,感觉了四下向他逼来的愤怒眼光,他有些窘促了。他甚而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但他抑制不住,他在桌上啪地捶了一拳,跟着冲股长说出一句不顺耳的粗话。
  已经在羞惭着的女生,这时明白得自己出面来制止了。她把油墨滚子托给身旁的同伴,红着脸小声说就来,便低了头,默默走出门了。 
  登时,得意的光彩在家麒的脸上焕发了。他向着那逼视着他的股长做了一张鬼脸,才闪身跟了出来。  

  菁,莫不成你变了!你别受他们笼络吧,我俩是秤杆同秤砣,分不开的。 
  女生背了双手,挺直身子,眼朝着另一个方向说:我没变,是日子变了,环境变了。家麒,我没工夫同你说傻话了。你闲着我不闲。 
  我还有事情做。我得做。我再不做就永远做不成了。我们明天早晨要游行。我要去筹备。你走,我求你啦。 
  话交代完,关心着工作,她打开门就想回屋。 
  不能,菁,你不能去游行。今天爸爸来电话了,嘱咐我明天千万出不得门。他们什么都预备好了:水龙,刺刀,哼,还有机关枪呢。你们这群一共有多少!他由口袋里掏出手来比方,无意中带出一把破裂的栗子。瞧,他们早晚都得像这个,给捏个粉碎。你还去混吗?来吧,爸爸有权柄不准我去,我有权柄不准你去,对吗,菁?叫那股长一个人去闯死,咱…… 他话没说完,女生气得已经有些 打抖了。她猛地咬着下唇,掉过身去。 她死命地挣扎,摆脱了被抓住的手臂。 撒开我!你有什么权柄!家麒,我有我的事。我得做。去,告诉你爸爸,把刺刀磨亮点…… 随了黎明,黑黑天心那道风圈渐渐显得朦胧了。料峭的风如一把铁铲向着大地削来,它又像一个拙笨的泥水匠东削西砍,削落了枯树枝上的残叶,削破了茅舍稀松的屋顶,也削着街头乞丐生了疮的胳膊。万物都为那残暴的风慑伏住,寒风正愁没的可削砍时,街上发现一簇整队的群众。 
  这是个混沌的日子。生与死的界线突然变得模糊不清了。风卷着一群不安于现状的青年在街上呐喊,北风如条狡猾的蛇,冰凉地朝那些张着的嘴里钻。填满了盛着愤怒的肺,填满了空空的肚皮。喜鹊躲在巢里,街上不见菜贩的足迹,他们还是扯了嗓子喊,小纸旗摇得哗啦啦像闹水。 
  迎面,旋风成为自然的烟幕,幕里隐着穿黑衣的弹压者。举着闪亮闪亮的大刀:牛皮鞘,红绸穗,天天操演着的冲锋包围阵势,到今天全用上了。寒风削砍着万物,弹压者也那么无慈地砍削着同类。杀,杀,半条鼻梁,一泡血,想流进电车沟儿,北风不答应,即刻冻成冰块。冲,冲,养兵千日,用兵一朝。署长有命令,谁个不听命令,饭碗砸破。 
  衣裳扯碎,旗面刮掉,不碍事,还有旗杆。旗杆下面跳动着一颗心,气愤愤,鲜淋淋。喊,喊,嗄嘶的喉咙,冻麻了的手。不成,不成,汉奸勾当不赞成!得在自己地面上作主人,活得有味儿,奴隶不当!倒下一个,去搀,背上也挨一刀。烟火,不,空中银花,好个奇观! 
  喊吧,水向肚里灌。脖子里也发现了什么,冰凉,湿漉漉,眉毛上冻 起冰山。高处还飞着砖头。脑袋平地突起一个包。还是冲—— 
  北风为黄昏稍稍敛住,夜又撒下黑暗的网。唉哟,救——没有喊完就倒下了,在胡同 拐角,黑漆漆的。 咭, 咭,揍死你这女人!还往哪儿跑,不在家里养孩子,也出来闹。闹, 叫你闹,啪,啪,有你的。 
  沥青马路,平滑,讲究,文明,在昏暗的街灯下,成了血腥的战场。一架架帆布担架, 来回穿梭着。戴白帽的护 士 掉 了 颗 同 情 的 眼泪。疲倦的战士,满身血迹的战士,躺下吧。北风息了。城门关了。弹压者吹起悠长的胜利归队号奏凯回营。躺下吧,在这地窖子里。蓝眼珠的医生忙不迭地戴上金边眼镜,一个个试过脉息,迎窗看过体温计,边叹气边摇了摇头: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这么狠!怎么回事,中国有那么一群不可解的动物!  

  医院过道里一阵骚动。一个年近五十的戎装军人,长统皮靴发出橐橐的声音,随走随向身边一个西服青年抱怨着:真是笨蛋!你为什么不拦住她?干么让她参加进去!将来还不是个怕老婆的货。她要,哼,她要偷汉,你也让?等会我看,先说明白,咱们家可不要缺须短尾的。我得…… 坐在犄角一位衣帽洁白的女看护迎面拦住了他们。
  喂,先生,轻一点。这是病房,进去不得。 
  西服青年刚想卖弄点洋习气,那长辈人可不耐烦了。 
  怎么,我看我儿媳妇。(他又小声说:没过门的。)我瞧瞧她到底……  

  您找谁,您说个姓名。 
  这回可把老军人愣住了。他公事实在太多,今天他才知道儿子已经有了人。儿子跑来就哇呀哇呀地哭,说重伤名单上有一个是他挂念了一日夜的人。他做过许多噩梦。许多都是假的,这回可都应了。右眼扎伤,啊,他朝着那名单哭了好半天。那双美丽的眼睛,永远流动着柔和明朗的眼睛,温柔幸福的泉源。平素一个连爸全不肯叫的孩子,这时委屈地竟下了跪。呜咽得才惨呢,他哭软了一颗杀人不眨眼的心。仓促间,做爸的披上军装,就来相看这姓名不详的儿媳妇了。 
  她…… 
  Miss nurse,I beg your pardon, 她叫于若菁。 
  看护妇做了一个神秘的知会,就领头迈着轻盈碎小的步子,把他们领到一间病房前。 
  房门口正立着一个探病的人。身上那件棕色学生装的口袋已撕得狼狈不堪,手上的白绷带说明他也刚刚经过治疗。辨明了来人,他瞪大眼睛,用戒备的姿势厉声问:找谁,你们? 找我儿媳妇!这三个字震得墙壁起了回响。我要瞧瞧她。我得…… 
  那轻伤的青年撇下嘴岔,做出极其鄙夷的样子。蓬乱的头发散在额际。他明明认出对方的身份了。受伤的那只手握起拳头:走开吧,这儿没有儿媳妇。这儿只有为自由挨过毒打的人。你走开,你这个凶手。我伤不重。我还能拚! 
  军人的指挥刀由胁下抽出来了。那不是一件生疏的朋友。哦,小伙子果然泼悍。怪不得派出弹压的人都畏畏缩缩。看那神气,想给他一刀。一种空间或时间的观念,也许是那古怪药味,按住了他的手。他昂然走进门口。他凭的是老军人的架势。但是这架势却挡不住一个愤怒的拳头。 
  好呵,你,你混账!揍死你这小子。你瞧咱,咱五颗金星,你是对手?来人,来人给我带他走。 
  人来了:看护妇,外科医生,助手,还有,还有一大簇各校来探病的青年。 揍这老家伙,揍死他! 
  一片嘈杂的咒骂声如潮水般哄起。那个西服青年摩拳擦掌地保护着老军人,眼看怀恨的群众拥上来了,年长的医生忙由人丛中挤出,用着急的姿势弹压了这阵骚扰。 
  这里还有病人,诸位,请守秩序。老先生,你要找谁?谁是你的儿媳妇? 
  病房的门开了。洁白的床单一端露出一张厚厚缠了绷带的脸,胸脯上放着一张慰问者的签名单。病者早为骚扰吵醒了。虽然露在外面的脸只剩一半,那难以容忍的不屑神情是可以辨认得出的。她索性把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闭上了。她太疲倦了。她有许多话要说,但现在她需要休息。 
  这时,西服青年多情地凑近床畔,用帽沿擦着颊上的泪。他想去摸她的手。像预感着什么羞辱,那手缩进被里去了。青年满心不知是忏悔还是怜惜,侧过身来,似是为双方介绍,低声说:菁,爸爸也来了。 
  病人没睬他。隔一会,她的眼皮徐徐睁开了,眨了一下,又匆匆闭上了。眉间似蕴蓄着一种苦痛:厌倦?愤怒?没人知道。但是一翻身,她面向里去了。  

  军人和他的儿子若有所失地互相觑视着。众人也屏着声息,静看这微妙的情景。 
  菁,是麒来看你了。你怎样,还痛吗?你现在明白苦处了吧! 
  你以后可多听点话,菁…… 
  那柔和的声音显然一点也不中用。床上的人仍没有动静,除了床单稍稍有点起伏。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枕侧了。 
  菁,咱们还是咱们,没人能分开,对吗? 
  突然,她翻过身来了。她疲惫的眼睛还放射着愤怒的火。她的嗓 
  子劈了,嗄了,没力气了。她哑哑地但嘴部动作明明是非常坚决地说: 
  走开,你捏碎了我,得叫我养息。我好了还要去干。我认不得你了。我讨厌你。你走你的路吧,不要在这里。这不是你耽的地方!
  一九三五年除夕 


  皈 依 
  这两只窟窿算不中用啦。哼,我这当年绣过戏凤的眼,怎么会连根寸针都穿不上了,我这老悖晦! 
  老妇人跨坐在炕沿上,膝头摊着一件未缝就的藏青大褂。她眯着戴了花镜的眼,迎了高丽纸窗送进的微光,用软弱的线头撞着倔强的针眼。任凭老妇人粘上多少唾沫,搓个多么紧,线头也还是软得不争气,针眼也还是偏不让它穿过。好几回,线头像是顺利地钻进了调皮的针眼;及至捏着针的那只手颤颤地向下一放时,线头又如冬日枯枝一样悬空着了。  

  你个瞎针,也欺负我这苦命婆子!她自己嘟囔着,然后胜利 
  地扬声说:欺负不了啊。我还有个机灵的小丫头呢! 
  说着,她晃晃悠悠地迈下炕沿,稍稍掀起破旧门帘叫着:妞妞,妞妞,来帮妈管教管教这根针。气人透啦! 
  但外屋里回答她的,却是小八仙桌上那只旧马蹄表涩钝的响声。 
  那表还是她儿子因为误过两回事,才由天桥浮摊上买来的。 
  妞妞本来和她妈对坐在炕沿上缝袜口的。适才出门去买晚餐的菜。 
  老妇人以为她回来就在外屋做起饭来了。 
  妞妞,你个聋子,怎么不理我啊!老妇人挑起门帘走了出来,外屋却不见妞妞的影子。桌上一条手巾包裹着才买来的一块干巴巴的猪油、一小棵白菜、一块腌萝卜和半块生姜。一根未剥完的葱叶还斜斜地搭在桌角,充分说明了这怠工者临行时的匆促。 
  顶棚正游行着几只老鼠,沙沙地像是在那人眼及不到的地方有所争夺。突然,咕咚一声,像是失败者跌个跤,把屋角的积尘震得片片飘落下来。 
  老妇人朝顶棚瞪了一眼,把手巾重新盖了盖,骂着:懒丫头,又野跑去啦!就迈出房门,扶着门框,使出这枯瘦身子的全副气力喊起:妞妞! 
  这是喊给隔墙南院听的。那是妞妞常串门的一家,那里有一个叫兰香的姑娘,也和妞妞一样隔天由蔡家论打领取织就未缝口的洋袜,两人拚赛地缝好,再论吊拿手工钱。如果这时妞妞正在那院和兰香攀谈着挑针不受使或活计近来不大冲的行话时,听到这声喊,就必隔墙扬声答应:这就来! 
  但喊了两声,回答她的还只是沿着破墙角逡巡着食料的几只瘦柴鸡;以为要喂它们食,就吱吱地叫了起来。再有,靠着旧瓦盆酣睡着的黄狗也为这声音惊醒,竖起耳朵,偏着抬起了头;待明白并没有牵及它的职守时,就又慵懒地卧下去了。 
  初冬灰色的天空里,这时正飘动着几只风筝,懒洋洋地任着季候的风吹摆着。好像妞妞便是那些风筝的一只似地,老妇仰起了头望空骂着:野丫头,你年轻,你俊俏,你就该丢下我苦命婆子一人在家里吗?她吐了口唾沫,返转身来,嘴里还嘟嚷着:瞧,等你哥哥回来,我非给你这丫头告诉不可!及至看到那闲懒的葱叶,她更加生气了。我说:妞妞可又野跑起来了。她若出了乱子,你不准再替她撑腰了。臭妞妞,我给你尝尝我这苦命婆子的厉害! 
  看 看 天 色 不 早 了,儿子又到家就嚷饿,她忙把活计拢了起来,把妞妞的粉红豆青洋袜赌气往被垛角落一推,就迎着风门剥葱,弄起晚餐来。嘴里咒骂着女儿,心上可又时刻地盼着她的影子。 
  好晚好晚了,妞妞才带着满脸的喜欢溜了进来。她一路夹着本小册子,口中哼着尚未娴熟的调子。忘记了出门时太阳离白马寺旗杆还好高,这时更夫爬着梯子已把街灯逐盏点亮。她跳着就闯进了门槛。 
  为了省油,一盏燃亮的洋灯又拈暗了下去;在这黑黑的房里,它与低低的火苗相呼应着,私语着。火上蒸着作为他们晚餐的玉米面窝头。老妇人正躲在屋的一角,摸着黑,颤巍巍地切着腌萝卜。看到闯进门槛的这个年轻欢喜的影子,她诉着委屈数落起来:小狐狸精,你上哪儿偷汉去了,把我苦命婆子甩在家里! 
  妈,您别生气——妞妞一直蹲到妇人身旁。妈,我看热闹去了。好玩极了——看到老妇人仍咯噔咯噔地切萝卜,装作没听见,妞妞明白得把话倒过来说——先得解释为什么出去的。妈,我正剥着葱,剥着剥着,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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