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大漠祭-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
  憨头认真地望他一眼:“真的?你的同学没说啥?”“说啦。”憨头睁大眼睛:“说啥啦?”“说他的女朋友要三金啦,就是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可他没钱,恼苦得很。”“还说了啥?”“还说他们两个月没发工资。”“再呢?”“没了。”“真没了?”憨头长出一口气,眯了眼,望远处,嘴唇不自觉地动着,象没牙老奶奶嚼大豆。灵官知道那是他的思考习惯。许久,憨头说:“其实,也没啥。大夫叫我做个肝功化验。我想,算了,开两付药。花那么多冤枉钱干吗?再说,才稍微有些不舒服。”
  灵官忽然觉得憨头很可怜。在未婚的他看来,这病没啥大不了。可怜憨头,想处心积虑地瞒一件瞒不住的事。瞒得了一世吗?当然,灵官能理解憨头。他想起了小曲儿“王婆骂鸡”中的那句话:“姑娘偷吃了老娘鸡,嫁个男人没球事。”这是“王婆骂鸡”中的毒咒,前几句是:“文官偷吃了老娘鸡,八抬大轿压死你。武官偷吃了老娘鸡,两军阵上折了你……”这样看来,姑娘嫁个没球事的男人便等同于死亡了。他想安慰憨头,但对方既在躲闪,便只好说:“不舒服也该检查。查出病因,才好下药。”
  憨头不答,眯了眼,瞅瞅远处来的一个黑点,说了一句叫灵官莫名其妙的话:“妈妈想孙子咧。见了人家的娃娃,抱住就不丢手。她嘴里不说,可我心里知道。”
  灵官说:“她又不是没孙子。不是有引弟吗?”
  “那是外孙女。咋说也是个外的。她想的是家孙。”
  “那也不是个难事呀?”
  “是不是个难事。”憨头望一眼灵官,叹口气。
  憨头眼里闪出异常的东西,令灵官捉摸不透。但很快,憨头把视线移向远处,恨嘟嘟地说了句:“人,真没个活头。”
  这种话,村里人老说。寻常,听惯了,只当句牢骚。而此刻。灵官听来,却不寻常。憨头不似猛子。猛子说话象旱雷,轰隆隆一过,啥事都没有了。而憨头,话少,牢骚少。他的每一句话,总象夯了十遍的庄墙,很瓷实。所以,此刻的牢骚,联想到他的病,不能不令灵官担忧。“胡想啥哩?”他只能这样劝他。而且,他马上发现自己的语气已透出知道他病情的意味。憨头却迟钝地望远处,目光里尽是茫然。
  那个黑点近了。是北柱骑辆破车,捎了凤香,踢零咣啷,呼啸而来。
  “去哪儿?”灵官问。
  北柱踢凤香一脚,两人下了车。北柱一改平日的嘻皮笑脸,气呼呼说:“去哪儿?能去哪儿?他个奶奶,要照环。你说,嘿,欺人不?不照,要扣地,要罚款,要拆房子。奶奶的。你说,我的女人,咋能叫他们乱摸。奶奶的。”
  嫌吃亏你也摸别人的去。”凤香笑道。
  灵官说:“你也两个娃儿了,扎了算了。”
  “屁。”北柱把脑袋晃成拔郎鼓,“你想叫老子断后?两个好丫头,顶不上一个瞎娃子。照就照,保住地再说。听说这次真扣。三沟那面,扣了个二郎担山……棕皮买了吧?”
  憨头抖抖纤维袋。北柱说:“快去,井上等着用呢。大头打发人到你家摧了几次呢。”
  凤香推一把北柱:“行了,舌头上缠了裹脚,少说两句。”
  北柱说:“瞧,这婆娘,急着叫人摸呢。也不害臊。”
  “臊啥呀?”凤香笑道:“大不了,再叉开腿放进个环进去。”说完,咯咯笑着,跳上车子。
  望望叮呤咣啷远去的夫妇俩,憨头摇摇头:“真是破锣有个破对头。”
  灵官笑道:“这婆娘……真是……这两口子也真是,家具都叫乡上抬个净光。只剩下破毡破被, 还乐呵呵的。”
  憨头说:“为了生儿子嘛……啥舍不得呀?”说着,他特别认真地望了灵官一眼。
  憨头径自去井上送棕皮。灵官进了家门。妈一见,忙颠颠过来,问:“究竟是啥病?”“没啥大病。只说是肋部不舒服,开了几副药。”“没别的?”妈疑惑地望灵官,目光似钩子,仿佛要从他嘴里钩出些啥。
  灵官笑了:“有啥别的呀?人家叫我去买馒头了。”
  妈失望地埋怨:“安顿个事,一点也不留心。”说着,递过杯 凉开水。灵官接了,一仰脖,喉节乱动,不留神,水入气管,呛出一串咳嗽。
  妈嗔道:“慢些,又不是在戈壁滩上……想吃啥?”“汤面条”。妈又说:“乏的话,缓一缓。不乏的话,帮你嫂子出猪圈去。”说完,去了厨房。
  灵官嗯一声,躺在塑料沙发上。闭眼许久,却无困意,再躺也觉无聊,就换衣换鞋,捞个铁锹,进了后院。
  后院很大。一地玉米杆。门一开,惊出一院的鸡叫声。老猪哼哼着跑来,象撒娇。
  莹儿见了灵官,住了锨,望几眼,却没问“来了吗”之类套话。灵官因知了哥的病,觉得嫂子与往常不大一样了。她眼里有种 令他慌乱的东西,便问:“粪硬吗?”马上便又觉出这是句废话,脸上有了火烤一般的感觉。
  莹儿不语不笑,仍那样望他,许久,才问:“查了吗?”灵官说:“查了。”又补充道:“没啥。只是肋部有些不舒服,开了药。”莹儿便将视线转向别处。那只芦花大公鸡正追一只母鸡,尘灰飞扬的。莹儿叹口气,用铁锨狠狠挖粪,仿佛要挖走什么。不一会,便娇喘吁吁了。
  灵官渐渐平静了。他恨自己的慌乱。他想他一定脸红了。一定。这是个讨厌的毛病。村里粗糙的男人女人多,脸红已显得很稀罕了。正因稀罕,他老被女人们捉弄。几次了。莹儿却不捉弄他。两人说话不多。有时,见两人一块去干活,娃儿们就喊:“哟,哟--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莹儿反倒脸红了,撇了他,急急地走了,象阵风。
  莹儿住了锨,不再望他,一脸漠然,淡淡地说:“你真的不知道?”灵官知道她问啥,便道:“啥呀?他指使我买馒头去了。我能知道啥呀?”莹儿望一眼灵官。灵官很怕她这一望,觉得她望到自己心里了。莹儿说:“这么一说,你肯定是知道的了。别骗我。”灵官遂道:“其实,没啥。大夫说能治好的。”莹儿说:“你以为他没治?药也吃了。每次进城都买药。啥偏方也吃了,不顶事的。”语气仍显得很淡。
  灵官惊奇了。从妈的话语中,他发现妈还不了解憨头的确实病情,自己更是才知道。没想到,憨头竟能把这事隐瞒得如此严实。
  “那他叫我领他检查啥呢?”他问。
  莹儿说:“我不知道。”却忽地红了脸。
  灵官觉出了什么,脸又烧了,嗓门里冒烟似难受。为掩饰自己的慌乱,他将锨使得飞快。
  莹儿笑了:“你慢些干。你是个白肋巴,没常劲,干不了几下,就成个乏骆驼了……他路上说啥来没?”
  “没说啥。”灵官舒口气,“只是问我和同学说了些啥。”“没别的?”“没”。莹儿扭头,望望他,用锨轻轻铲几下他挖酥的土,说:“再想。”
  灵官想起了憨头说的“妈想抱孙子”,想说,怕她难受, 就说:“其实,能治好的。”
  莹儿不理他的安慰,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铁锹,若有所思。好一阵,取过头巾一角,擦擦汗,说:“其实,女人命最苦,对不?你说兰兰,多好的姑娘,也得嫁我哥那个二楞子,可有啥法?爹妈叫她换亲,她不换能成?谁叫她是女人呢,对不?”
  灵官自然听出了莹儿话里的话。对换亲这事,他不好说啥。不换亲,憨头难说不打光棍。一想憨头,他的心就软。因为最反对这事的是憨头。常听他酒后牛吼一样哭,说他对不起兰兰。对这事,灵官还能说啥呢?便说:“也许,这就是命吧”。
  “命,命。”莹儿一咬牙:“说起来轻巧,可一辈子呀。要说兰兰比我好,毕竟生了引弟。……妈的心我知道,她虽不说啥,可我知道。她从来不骂那只不生蛋的母鸡,怕伤我呢。”说着说着,她的话音变了,脸上泪光闪闪。
  灵官慌了神。嫂子在小叔子面前哭哭啼啼,叫人看见,真有点说不清楚。但又不知道如何劝她,更怕劝出她更厉害的哭。有些女人,人越劝,哭得越凶。
  灵官只是狠狠干活,尽量弄出噪音。他想用噪音把莹儿引出诱使她哭泣的氛围。
  果然,莹儿用头巾擦擦眼泪,低头干起活来。半晌,才说:“男人,都一样,心眼里能进去个骆驼。别看你灵丝丝的,其实,也是个榆木疙瘩。”
  灵官的心晃悠起来。他总感到莹儿的话里隐藏着什么,但又不能确切地捕捉住那个蚕丝一样在风中游来荡去的东西。平日,他喜欢听莹儿的声音。那声音水一样柔,也水一样静,能化了他心里的许多疙瘩。现下,那水一样的声音,却令他感到压抑和慌乱。
  “你说对不?”莹儿望他一眼,抿嘴一笑。显然,她也发觉了他内心的慌乱。“你听那梁山伯的曲儿来没?那句辞儿,松木杆子柳木桶,千提万提提不醒。我看正是说你的。”
  莹儿话里隐含的意味似乎清晰了。灵官感到胸口很憋,出气随之粗了。他强抑自己,以便使自己的呼吸尽量匀一些,但反倒弄得愈加不畅。
  “他还肯定说了啥?你想。”莹儿说。
  灵官大脑晕乎乎的。脸在燃烧。莹儿成了太阳,把他身上的水气全烤干了。奇异的渴再次袭来。就说:“忘了,等想起来,再告诉你。”逃似地离开后院。
  “人不大,忘心不小。”莹儿笑。
  笑声刚落,她吟唱的“花儿”已追出来了——“白杨的木头杏木的心,扯坏了两连锯子。
  阿哥没有维我的心,枉费了尕妹的意思……”
  妈见了灵官,吃了一惊,问:“你咋了?脸这么红。”灵官吱唔道:“谁知道呢……也许感冒了,头疼得凶。”妈说:“桌上有去痛片。”灵官哼一声,取了杯子,沏了水。
  妈又说:“蒙头睡上一觉。”灵官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忙你的去。”妈就出去了。
  喝杯水,灵官平静了。他索性躺在沙发上,品起莹儿的话来。结果发现,每一句话都有深意,每一句话都又没意思。看你咋理解呢?村里女人老说很露的话,只有自做多情的人才会认为在勾引你。莹儿话不露,而且不多,悄声没气象在私语。今天确实有些反常,但灵官不想想下去了。他想到了憨头。可怜的憨头。
  先前,灵官最大的梦就是以考学的方式跳出这个沙窝,但这个梦破灭了。痛苦也罢,失落也罢,不提它了。他已经象父亲说的那样“尽了自己的心”。尽了心之后就不该有懊悔。他已经补习了几年,“花光了一个媳妇钱”,也就不懊悔了。他没有象城里娃那样搂姑娘逛大街。他已尽了全力。这就够了。
  在回家务农的这段日子,焦燥是免不了的。望着那塌陷的沙洼和干涸的河床,想到自己将要在这个沙旮旯里了却一生,心便蒙了层灰纱。望着这个孤零零倦缩在沙龙皱折处的村子,他感到悲哀。这是他的家乡吗?这是他在城里读书时一想到就感到心上漫过一股暖流的家乡吗?“家乡”这个词儿,只有在远离它的时候才感到亲切。而真实的它,贫穷,闭塞,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死寂。纵是在人叫马鸣的时候,灵官感到的仍是一种逼人的死寂。
  寂寞少不了。就在他和花球们调笑时,他仍觉得自己浸泡在寂寞里。他常想到那四句诗皆打一个“门”字的字谜:“倚栏杆东君去也,望花间红日西沉,闪多娇情人不见,闷沉沉笑语无心。”他没有栏杆可倚,只好倚门口那棵歪脖儿沙枣树;没有花间可望,就望那些傍村的沙丘;没有情人,就想那个到遥远的深圳去打工的女同学;剩下的,便是闷沉沉笑语无心了。
  笑语无心的他还得笑。为爹,为妈,都得笑。爹妈也在笑。活得很苦,很累,但他们都在笑。憨头、猛子、兰兰都在笑。灵官也只好笑。
  莹儿于是成了一个清凉的梦。
  兰兰走了,莹儿就来了。兰兰开朗活泼,爱笑。念书不多的她仿佛很知足。只有在爹要她换亲的时候,才哭了一夜。第二天,她答应了爹,为二十七岁的憨头换来了莹儿。
  据说,莹儿是娘家有名的“花儿”仙子,和她“漫少年”赛歌,没有不输的。灵官很爱这西部独有的民歌,它是天籁。它流自心中,朴素自然,不事修饰,浑若天成,所谓“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钢刀拿来头割下,不死就这么个唱法。”上学时,灵官发表过一篇研究“花儿”的短文。
  但过门后的莹儿很少唱歌。在灵官的印象中,莹儿说话不多,很轻,很柔,像一阵清风。
  发一阵呆,灵官出了门。太阳已经悬在西面的那道沙岭上空,白惨惨显得很可怜,极象蹲在沙堆上悬着清涕的光棍汉毛旦。沙窝里的牧人开始归来,骆驼、羊群、骡马迈着各自的步子走进灵官眼中的风景。驼叫声深沉而悠长,即使在空行时也发出那种不堪重负的叫唤。驴马则潇洒多了,想跑就跑他个一路烟尘,想叫就撕裂天空般喧泄一气。一头激情勃发的大叫驴正在追逐一头美丽的草驴。草驴矫情而造作地跑着。要是它前蹄上绑个红纱巾,就和电影上常见的女跑男追的镜头差不多了。灵官笑了。
  灵官最爱听咩咩的羊叫。那是无嗔无怒无怨无争的天籁,春风似的,总在心上拂,给人以奇异的安详。在灵官的眼里,羊是最令他捉摸不透的动物,永远那么柔顺沉默。很少见它们发怒,即使在挨刀时,也是一副听天由命或是乐天知命的样子,从不挣扎,从不叫唤,只用善良到极点的眼睛望屠夫,仿佛在安慰他:“放心宰吧,我不会怪你的。”灵官最怕见羊的眼睛。
  老顺和瘸五爷赶着羊过来了。灵官忽然发现父亲竟那么苍老。他佝偻着身子,捞着几根干沙枣树条。快要落山的太阳把他的身子印到沙地上,扭成一棵蠕动的老树。父亲老矣。灵官有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他想起了三年前的某个清晨父亲背一袋面和他去搭一辆便车的情景。他永远望不了父亲喘吁吁放下面袋后的那句话:“娃子,好好念,不要叫人家望了笑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