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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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尼-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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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队长这时终於面露难色,说这人刚刚去了烫工间,一时也派不出人去叫她。我们很歉疚地想道:我们今天已经影响她们的定额太多了。这时我又看见那位黑脸蛋高个子的女孩进办公室里来报告什么事情,就问队长:她为什么不去做活。队长说,她是“民管”。“民管”即是管理劳教生活的,一般由表现较好又有能力的劳教担任,我就说:能不能和她谈谈呢?中队长欣然答应。
  这一回谈话是在队部二楼会议室进行的,接待室被占用了。下午,一辆农民的拖拉机载来一些探亲的劳教家属,他们清晨时在上海动身,乘了长途车,午後两点多到,再搭农民的拖拉机来枫树林。今天来的有一对丈夫与哥哥,一对母亲和妹夫,还有一对父亲和舅舅。这一个妹夫和舅舅因拿不出说明与劳教亲属关系的证件,被拒绝同意接见,让他们回场部。但负责此事的女孩告诉我,看起来那位舅舅是真舅舅,而这位妹夫却可疑了。当她拒绝他探望时,他竟说:你让我看上一眼,我也就死心了!你说,这像妹夫说的话吗?她问我。她接着说,这种“妹夫”“姐夫”是最最伤脑筋的,弄不好就会是她们的同案犯,所以绝不可通融。会见是在接待室里进行的,每三个月可得接见一次,夫妻可以在招待所同居。
  这位民管行动举止要比其他劳教自如轻松得多,熟门熟路的,引我们上了二楼会议室。她身体结实丰满,一双黑漆漆的杏眼,长得极端正。穿一件普通的白衬衫和一条瘦瘦的长裤,脚下是浅帮平底的皮鞋,通体上下虽 素却有点摩登。一边的短发挽在耳後,另一边却垂落下来,遮住半张脸,她的眼睛就从头发後边热辣辣地看着我们。她生於一九六一年,在一美容厅工作,有一三岁的女儿,丈夫开一 兼卖猪肉的饭馆。为了做生意,她结交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时常往返于上海与广州间。事情的暴发是由於一件款项上的纠纷,引起了公安部门的注意,最後以卖淫定处。在许多男友中,她真正深恋的是一位开三黄鸡店的男人,她说他长得很好看。当然她丈夫也不错,很有男人味,并且精明强干,生意做得如火如荼。而他有些柔弱,对人体贴,他的妻子对他却并不好,本来夫妇俩开一三黄鸡店应当同心协力,可他妻子总是出去打麻将,店堂里的事死人不管,她便总去帮助他,她说她非常想他。我问道:他究竟是怎样的好看呢?只见有很大的泪珠从她垂耳的发後滴落下来,她悄声说:他不是一般的好看。我们一起沈默了许久,过一会儿,我问她做“民管”的生活是不是要轻松一些。她立即说,并不是那样的,虽然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民管”要给大家打水,送饭,有时候,大家加班加得太晚,她也要去帮忙。现在的活儿实在是太紧了,从早做到晚,还要欠指标,一旦欠了下来,就没有补上的希望,只会越欠越多,像欠高利贷一样。加班加到深夜,洗了澡睡下,不多久就要起床操练,还要读书。有时候,干部有矛盾也会在“民管”身上出气。比如有一次,队长要她去工场叫一个劳教,她去叫,工场的干部不放人,反训斥她,她是一路哭着回来的。在这里的日子实在难过,乱哄哄的,只想早点出去,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要大吵大闹,弄得扣分(扣分多了要延长劳教期),她也曾扣过一次分,因为在被窝里修眉毛,被人告发了——她微笑了一下——扣分之後她哭了很久,从此再没被扣分,总是加分。她天天想着出去的日子,在这里,这么大的人被人管,多么难过!我们问她,她来这里後,丈夫态度怎样。她说还好,有探亲的条子他总是来,寄包裹,买衣服——在上海时穿的衣服怎么能穿到这里来呢?那是不能在这里穿的——说到这里,她朝我打量了一下,极微妙地笑了一笑。过去的丰富多彩的日子似又回到了眼前,照耀了她目下暗淡的情景。
  她稳定的情绪和正常的心理反映使我们愉快起来,对以後的采访又有了信心。我们说等你出去之後可以看你去吧,她先犹豫地审视了我们,然後笑了,说可以,并给了我们地址。我们说你出去之後还有个难题,就是究竟和谁一起生活,看来你忘不掉三黄鸡老板,又丢不下丈夫和女儿。她说是啊,有时静下来想想也很心烦,可是出去是一定要出去的,这里她是多一天也不想待的!她不像有些人,待得很有味道似的,一点不怕扣分。
  这是一次使我们满意的采访。後来回想,这次采访使我们觉得圆满的原因是,这女孩的故事里有一些为我们僵化的头脑所能理解和接受的东西,或者说,我们以我们的头脑攫取了其中一些我们的经验能够理解的东西,比如三角恋爱,可是重要的恰恰是其馀部分,比如三黄鸡店和肉店,比如款项的争端,可是这些都被推到背景上了。
  傍晚,回场部的汽车上,我们向负责严管组的队长打听,那女孩进了严管组的表现。她说,首先是让她剪短头发,她虽不乐意也无奈,剪到齐耳。然後,让她拆纱头,她是那样拆的:拆下一缕,就接起来,一缕一缕接好,再绕成团,一个下午,拆了有鸡蛋大的一球。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夜晚总是很安宁。在有一些夜晚,发生过犯人和劳教逃跑的事情,场部就出动警车。当警笛划破夜空的时候,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呢?孩子会不会从梦中惊醒?逃犯们是怎样窜过低矮的茶林,身後的柏树好像一张剪影,天空没有月亮。场部的柏油路发出微暗的光亮,风吹过花圃,发出悉索的响声。
  第二天,下雨了。汽车在雨中驶过起伏的土路,雨点在灰蒙蒙的车窗上流下道道污迹。女孩们穿着警服,只能在衬衫上翻着花样。车内像开锅似的,充满了叽叽嘎嘎的说笑声。窗外的景色看上去有些荒凉,看见了一个农人骑了一头水牛,在远处的丘陵起伏地进行。
  采访进入了高潮。我们转向了三中队,即“二进宫”中队。中队长向我们推荐了两名劳教,均是五二年出生,插队知青,其堕落过程具有社会的原因,不像那些二十岁上下的,只是因为好吃懒做,爱慕虚荣,更不像有些“傻瓜”,一碗阳春面便可得手,这种人的外号往往叫:“一角八分”,或者“两角五分”,在劳教中处以最下等地位。须知在劳教中也有等级之分,扒窃是头等,大约是因为这较需要智力和技术,诈骗二等,流氓三等,卖淫末等,卖淫又分几等:一等的在高级宾馆和外国人、港澳同胞睡觉;二等的则是腰缠万贯的个体户;三等的就是一碗阳春面或小馄饨便打发得了的角色。
  头一名采访的劳教个子高高的,有些风度,瓜子脸长长的,眼睛很灵活,她与我合撑了一把伞,一起走往大队部。与她并肩走在一顶伞下,很奇异地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好像中学时与高年级的女生走在一起似的。有一瞬间我忘记了身处何地。我想,假如在别的地方,我们许会成为朋友,她是那种懂得照顾人的女人。我们坐在一间小屋里谈话,外面下着夏天的雨,天气很凉爽。当年,她在安徽插队,她是父母领养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因此,父母很早就操心着她回沪的办法,他们想到了结婚这一条出路。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北方人,大学毕业生,只有一老母一起生活,比她年长十几岁,他们开始交往,在一个也是下雨的夜晚,母子俩留她过宿,夜里他就与她发生了关系,生米煮成熟饭,生下一个儿子。婚後的日子,她可说从没安分过,有许多男朋友,也正是这些男朋友,使得她能够忍受这一桩婚姻。她这是第二次因流氓淫乱劳教,上次是在上海妇女教养所,这一次来到白茅岭。临来之前,她丈夫和他好友一起来看她,她的丈夫一径地流泪,他是共产党员,副总工程师,声誉很好,很爱妻子孩子,满心希望妻子能收心安静下来。她也流泪,眼睛却看着丈夫的好友,这是她真正的恋人,四目相望,不得哭也不得语,三个人心中都苦得很。其实,她说,我的事情就是离婚,队长们也说:你不用劳教,只须离婚便好了。可是俗话说,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我就是舍不下儿子。儿子非常漂亮,三好学生,大队长,国庆节给市长献花。那次他们来探望,晚上住在招待所,三个人睡一张床,夜里,只觉床在颤动,伸手在儿子脸上一摸,摸到一把泪却没有一点声息,你看,这就是儿子!这是一个听熟了的故事,从没有爱情的婚姻走向白茅岭,这其间毕竟有漫长的道路,也是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的。她还说她很喜欢玩。在上海的日子,总是穿着最最摩登的衣服,坐在男朋友的摩托车後座,去苏州和无锡旅行。那阳光明媚春风抚面的日子,离现在是多么遥远了啊!可她并没显得悲伤,甚至也不惆怅,她很安静略有些兴奋地微笑着,往事中似乎并没有多少使她後悔的东西,她也没有哭。
  然後我们将她送回去,再接出第二个。第二个正坐在屋檐下绣花,戴一副大框架的深度近视眼镜,卷着裤腿,低着头又绣了几针,才起身拿了伞跟我们走。她个子很矮,脸相有些怪,我想她是一点儿不漂亮,也没有风情。中途她两次弯腰去卷她的裤腿,伞让风吹走了几步,我等她直起腰来,心想:她能给我什么样的故事呢!
  走进门,我们就向她道歉,要耽误她完成定额了,她说没关系,那定额其实也是适当的。可是大家都叫苦呢?我们说。她笑了一下,说:那是因为她们太蠢了,这些人,吃官司都吃不来!因为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们不由都笑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有点脆,而且,口吻很幽默。你是为什么进来的呢?我们问。第一次,扒窃;第二次,卖淫;第三次,大概就要贩卖人口了——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就又笑,心里愉快得很,好像得了一个好谈伴。再不用我们多问,她就娓娓地从头道来:她的母亲是一个缅甸人——这就是她相貌有些异样的原由了,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和母亲就一起去了香港,留下儿女们,她是最小的妹妹。故事应当是从文化革命中期开始的,那时,她已经从江西农村抽调到一个小县城的文工团,在那里唱歌,还跳舞,有时也演些小剧。有一次,春节前,她乘船回上海过节,船到芜湖的时候,上来一群男生,就坐在她们对面。上来之後,他们就开始讲笑话。他们这一讲,她们不是要笑吗?她说。好,就这样,她和她的第一个男人认识了。认识之後就结婚,这男人是在芜湖那里的农场,结了婚後,两人就没有回去,一直住在上海。不久,丈夫却忽然被捕,这时,她才知道,丈夫这已是第二次因偷窃判刑了。他所在的农场,正是第一次刑满留场的地方。而她已怀孕了。於是,从此以後,每到探望的日子,她就挺着大肚子大包小包地乘长途车去农场。後来,则是背着儿子,儿子一岁两岁地长大了。这时候,她也开始偷东西了,偷东西成了她们母子的生活来源。总算,丈夫刑满回沪,她想,这样生活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计啊!母亲从香港回来也觉得小女儿日子过得不如人意,便决定为她办理香港探亲。当她领到护照的时候,她丈夫却跑到公安分局,告发她的偷窃行为,护照被没收,人被劳教两年。解教後回到上海,两人的户口迁了回沪,也有了工作,过了一段太平日子。有一日,她因工伤提早回家,却见丈夫和她的一个小姐妹躺在床上,两人便大闹,将家里可以砸碎的东西都砸碎了,结果是离婚。她回到娘家,房子已被哥哥姐姐分完,她只能在厨房里搭一块床板栖身。哥哥姐姐一早一晚地进出,免不了要冷言冷语,他们都是很出色的人,在单位里都保持了先进,有这样一个妹妹,实在感到羞愧难言,偏偏这妹妹又住了回来。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她就到街上去。到街上去做什么呢?斩冲头,斩冲头就是哄骗单身男人,让他们请客跳舞,喝咖啡,吃饭,等等。会“斩”的人往往无本万利,不会“斩”的就会将自己赔进去。要知道,这世界上,什么都缺,就是“冲头”不缺,她说。在她叙述的过程中,我们中间常常会有一个按捺不住,急切地问:後来怎么啦?後来怎么啦?另一个就会更着急地拦住道:你别吵,听她说下去!她也说:你听我说啊!然後不慌不忙地说下去,是个非常有才气的叙事者。在“斩冲头”时,她认识了一个青年,这青年迷上了她,再也离不开她了,可是她觉得这不可能,因为这男孩足足小她六岁。不管怎么先把他搁起来,再继续斩她的“冲头”。那男孩却依然恋着她,跟随着她,终於感动了她。他们两人,再加上她的儿子,组成一个三口之家。生活很艰难,靠贩鱼为生,因为她觉得与前夫的事在厂里丢了脸,回不去了,就辞了工作。在寒冷的冬天里,卖鱼的生活是很不好过的,她终於病倒。在她养病期间,那男孩忽然阔绰起来,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就带回蹄胖、甲鱼、母鸡,煮了汤给她喝。她问哪里来的钱,他说是今天生意好。可是她明白生意是怎么回事,又加追问,才知他去摸人钱包了。他向她保证说,等她病好了就不干了。她天天为他提心吊胆,总算没有出事。这时候,她又遇到了过去的丈夫,他仍没有结婚,已经成为一名老练的皮条客了。他向她介绍生意,组织南下卖淫,後来事情败露,他被第二次判刑,她则第二次劳教。我的事情呢,就是这样!她最後说道。我们都已听得出神,为她的经历和口才折服,我想:她是个聪敏人啊!已经透彻了似的,将这凄惨而黑暗的故事讲得那么有声有色,妙趣横生。她始终怀了那种自嘲的口气,像一个作家在写他的童年,多少惊心动魄的东西掩藏在她调侃的语气里,叫人忍俊不已,却不敢多想。我们笑声不断,她也很为她叙述的效果得意,却不动声色。我们再问她,那个小她六岁的男孩现在如何。她说他和她的儿子一起生活,儿子叫他“叔叔”,“叔叔”大不了儿子几岁,也管不了他,儿子不听话。有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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