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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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尼-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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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男生晚上可以睡火车站,你怎么办呢?米尼说:跟了这么多男生,我才不怕呢!她忽然兴奋起来,她想,她和这些女生在一起过日子,早已过腻了。女生们在一起,早早晚晚都是什么毛线啊、衣服啊的琐碎事情,哪有和男生们在一起有意思啊!女生们很怀疑地看着她,再一次地劝说:米尼,我们和他们才刚刚认识,互相都很不了解的呀。米尼已经下定决心,谁也动摇不了。同学们心想:米尼今天真的吃错药了,变得多么两样,她向来是最冷静和最谨慎的啊!米尼和她的同学们在车站售票处分了手,因为她们再不愿意和男生们一起活动了。米尼的决定激起了她们的反感,这反感一直蔓延到男生们的身上,她们忽然以一种严厉审慎的态度看待他们,使他们很茫然。而米尼却浑然不觉,这更使她们生气了。直到她们分手的那一刻,她们才稍稍缓和了态度,对米尼说:要不要给你家打一个传呼电话,说你过一天回家。米尼说:不要了,他们本来也不晓得我哪一天到家。趁着时机,她又向一位同学借了五块钱,说好到了上海就还。然後,她们互相道了再见。同学们看见米尼背了两个旅行袋,站在一群陌生的男生里面,那样矮小和邋遢的样子,忽然就有些可怜她,并且为她感到忧心忡忡,不由共同地说道:米尼,你要当心。此时此刻,米尼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她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突然的分手,使她心里生起一种不安。她笑着说:不要紧的,一到上海我就找你们玩。她们说着“再见,再见”地慢慢分开,朝不同的方向走去。终於,彼此走得看不见了。暮色降临了,黄昏的天光照耀着石块嵌拼的街道,又逐渐暗淡下去。男生们说着他们自己的事情,使米尼意识到自己是局外人。她有些孤单地走在他们旁边,有一霎那,她甚至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留下来?可是她紧接着鼓励自己,她应当积极起来,掌握主动。她渐渐镇定下来,跟随他们走进一个饭馆,在角落里占了一张方桌。为了表示自己不是那种吃男生白食的女生,她率先建议道:我们每人出一块钱合起来付帐,多退少补吧。男生们则说:不要你插队的妹妹出钱,阿哥我们请你。听了这话,她知道他们还是欢迎她的,心中不由十分欣喜,思路也开阔起来,渐渐参加了他们的谈话。她耐心地听着他们说他们的事,又将她知道的事告诉他们。她描述某件事情生动与诙谐的口吻,叫他们很喜欢。他们觉得这个女生,虽然不漂亮,可却很有劲。她有一种制造气氛的本能,使得人人都很高兴。阿康由於和他们太过稔熟,不那么新奇,削弱了魅力,便被冷落了。而米尼见自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又因没有别的稔熟的女生在场,起到监督的作用,便更加自由开放,无拘无束,发挥得越来越好。他们吃过了饭,又去看一场《列宁在一九一八》。男生们抽烟,米尼吃瓜子,哔哔剥剥的,心里觉得异常快乐,却又隐隐地有一点不足,有什么不足的呢?电影院里洋溢了一股挟带着葱蒜味的烟味,水泥地湿漉漉的,沾着瓜子皮。阿康坐在另一边,与她隔了一条走廊。由於喝了酒,白皙的脸庞变红了,龙虾似的。他默默地抽着一支香烟,後来,电影开场了。
  晚上,他们在车站附近一家“人民浴室”过宿,男生们住男浴室,米尼住女浴室。她睡在躺椅上,听里面淋浴的龙头,滴滴嗒嗒漏了一夜的水。浴室里通夜开着灯,夜半还有人住进来,又有人起来出去。米尼迷迷糊糊的,梦境和现实交织在一起。她一会儿以为是到了家,一会儿又到了火车站,天漆漆黑的,车灯雪亮地驶进了站,汽笛长鸣。一列火车过去,房子微微震颤起来,铁轨当当地响。有一会儿,她以为自己发了寒热,昏沈沈的,嗓子里乾得冒火。她头顶嗒嗒的滴水声,使她急得没办法。多年以後,她还会来到这家“人民浴室”,那时候,她简直认不出这个破烂不堪的浴室了。那是一个冬天,她穿着一件一九八七年的上海很流行的裘皮大衣,长过膝的。她站在一片泥泞 脏的湿地上,因为是一个化雪的午後。人们洗完了澡,红着脸膛蹑着手脚,踩着水洼里几块砖头走出门来。朽烂的墙脚下,堆了煤炭,风一吹过,就扬起黑色的尘屑。只有当一列火车经过,路面被微微震颤的时候,她才依稀辨认出了一点这一个夜晚的遗迹。这一个夜晚很漫长,灯光彻夜照耀,屋顶下飘浮着永不消散的水汽。忽然一阵铃声,有粗壮的女人裸着小腿进来,叫着:起来了,起来了!米尼揉揉眼睛,坐起来,女人冲了她说:起来,起来,澡堂要营业了。她赶紧穿衣下床,匆匆梳洗完毕,拿了自己的东西走出了澡堂。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男生们早已聚集在门口,问她怎么睡得这样晚,澡堂里的觉有什么好睡的,不如回上海去睡了。她揉着酸涩的眼睛,有些笨嘴笨舌的,她想:这是几点锺了?懵懵懂懂地跟随了他们去吃早饭。他们走在蚌埠的大街上,两边的商店还没开门,他们辛酸地笑道:他们现在变成乡下人啦!阿康便鼓舞道:这叫作英雄落难啊!大约昨天睡好了,阿康精神很饱满,脸色更白皙了。米尼也渐渐地清醒过来,只是呵欠不断。大家越笑,她的呵欠越厉害,阿康就说:她是装的,她装得多么像啊!她扼制不住呵欠,又要笑,结果弄得满眼是泪,乾脆趁势就哭了起来。阿康小声说:她哭得多么像啊!大家越发笑得高兴。她一边哭,一边快活地想:我这是怎么了,多么异样啊!她哭着,一边用脚去踢阿康,正好踢在他小腿骨上,阿康不由叫唤起来:“不痛!不痛!”米尼便抹去了眼泪,笑道:他装痛装得多么像啊!大家笑着嚷道:输给她,输给她!他们想:这个女生是多么有趣啊!哭过之後竟没有呵欠了,米尼的眼睛变得十分清彻,她抬头看看天,碧蓝碧蓝的,心想这一天多么好啊!
  这一天。他们去了公园,又去了淮河大堤,逛大街,下馆子。吃饭的时候,大家不要米尼付钱,米尼也不硬争,饭後却买来苹果分给大家吃。一天一夜之间,她已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了。这一天里,她和阿康经常逗嘴,当他们逗嘴的时候,人们就很起劲地观战。他们言辞的机敏和幽默,使得他们又感慨又 慕,不由说:阿康这回是棋逢对手了。阿康听了没什么,米尼却一怔,失去了一个战机,终於败给了阿康。以後的时间里,她就变得有些沈寂,还有些走神。她有些躲避他似的,总是走在他远远的地方。阿康其实早已看出一些儿端倪,心里一明如水。而他并不起劲,因他觉得这个女生很平常,趋於中下,可是她是多么的聪敏。他承认与她说话很有劲,她甚至有激发想像力的作用。所以他也并不十分反对与她配合,扮演一个那样的角色。他便也沈寂下来。他们两人的沈寂,使大家有些扫兴,慢慢地就转移了注意,去说一些别的事情,这就到了上车的时间。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认识一个铁路员工,带他们提前进了站台。月亮升起了,站台上有不多的几个人,跺着脚取暖,等候火车,脚跺在坚硬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声。候车室里传来广播,报道他们这一次列车进站了。他们紧张起来,将行李背在肩上,往前走了一段,然後又转身朝後走了一段。只听天桥上铁门匡 一开,上车的人们如千军万马,轰然而下, 的脚步声顿时充满在空阔的站台。站台变得十分拥护。他们被人推推搡搡的,转眼间便挤散了,互相高声招呼着。这时候,一道雪亮的灯光划开了天幕,人们震惊地回过头去,安静了片刻,然後加倍地骚乱起来。火车一声长啸,裂帛一般,风驰电掣而来。人群好象骚乱的虫蚁,徒劳无益地在巨大的车身旁边奔忙。矮小的米尼几乎被人撞倒,肩上的旅行袋压得她直不起腰。她几次接近了车门,又被汹涌的人群推後。“我上不了车了!”她绝望地想到,她看见他们中间已经有几个人上了车。列车员攀在车门上,将吊在车门的人推下去,要关车门了。有个女孩大声地哭了起来,在这狂野的人群中,听起来就好像婴儿的哭声。就在这时候,米尼无比欣喜地看见,与她相隔了两重人墙的前边,阿康就像一个落水的人在挣扎。他的两只手在空中划动着,像要抓住什么可攀依的东西。米尼忽然不想上车了,她想:等下一次吧,蚌埠的车次是很多的。阿康又越过了一道人墙,接近车门了,他几乎就要够到车门的把手,米尼不由大叫了一声:阿康!阿康一怔。就这一怔,便被人从车门前挤开了,那人推开列车员阻碍的手臂,最後一个上了车,车门关了,铃声响了。
  男生们终於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过道里聚集了起来,他们发现米尼和阿康没有上车。他们面面相觑,停了一会,有人说:两个最聪敏的人怎么没有上车?这句无心的话好像提醒了什么,他们发现事情有些奥妙,不由回想起这一天一夜之间,那两人的言行举止,渐渐就有些恍悟。他们开始为这女生担心,他们想,她才十七岁的年纪吧,要比他们小得多。怪我们,有人说道,别人都没有作声。他们想,我们这么多男生,却没有保护好一个女生。火车轰隆隆地朝前开着,在黑夜里行驶。很多年过去了,他们中间的两个,有一次聚在一起,谈论着以前的事情,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一个黑夜,他们说:也不知这女生後来怎么了。
  阿康几乎是从人群中跌落下来,他恼怒地站稳身子,看见米尼站在他面前,很平静地微笑着。他想就是她的一声喊,使他走了神;再一想,火车都开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便也笑了笑,说道:“我们是半斤八两啊!”这话叫米尼觉得很中听,就说:“还是你有水平,你已经到达了车门口,我却还没进入阵地呢!”他说:“五十步和一百步罢了。”两人就走到天桥下边,将旅行包当板凳坐着,等待下一次从乌鲁木齐开来的快车。有一个也没挤上车的人过来向他借火,两个男人在寒冷的夜晚里对火的情景令她有些感动。她双手抱着膝盖,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道:好了,现在,只有我和阿康了。



 
 
   

王安忆《米尼》

米尼的爸爸妈妈在六○年困难时期去了香港,那时米尼才八岁,在小学读两年级。有一天下午,放了学後,米尼和小朋友一起下楼,见楼梯口站着阿婆。她很奇怪,说:“阿婆,你怎么来了?”阿婆说:“我等你一道去看电影。”她便又惊又喜地拉了阿婆的手走了。电影是越剧《情探》,剧中鬼怪的出场使她很兴奋,而那鬼怪却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就有些扫兴。走出电影院时,天已经傍晚。如同所有孩子在兴奋之後,都会出现情绪消沈,米尼忽然提不起劲了。她被阿婆牵着手,低头走在黄昏时分陡然拥挤起来的街道上。她穿了一条背带裤和一件粉红格子的衬衫,短发上斜挑了头路,用红毛线扎了一个小辫。她拖拖拉拉的,不肯迈开脚步似的。阿婆回头说:“走快点啊,你这个小孩!”她觉得阿婆的态度不够好,就更拖拉了脚步。阿婆将她的手往前一拽,她则把手往後一拽,阿婆就把她的手一摔,自己在前边走了,脚步急急的。她气坏了,可见阿婆动了怒,就不敢发作,也不敢被阿婆拉下得太远。
  这时,路灯已经亮了,她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她垂着头,翻起眼睛瞪着几步前面的阿婆,心里骂道:“死阿婆,臭阿婆。”将进弄堂的时候,她忽然一昂头,气鼓鼓地走到阿婆前面去了,率先进了弄堂,把阿婆甩在後边。她走进後门,穿过厨房。正是烧晚饭的时候,她感觉到邻居们停下了手里的事情在看她。“看什么看!”她在心里说,然後,走上了楼梯。她放重脚步,把楼梯踩得咯吱咯吱响,她想:妈妈就要出来骂她了,这才好呢!她心里有一股很痛苦的快感,使她振作了一点。可是并没有人出来骂她。她扫兴地进了二楼前客堂,见房间里没开灯,黑洞洞地坐了两个人影:哥哥和姐姐。这时候她才觉得,今天一整天的事情都有些异常。哥哥坐在靠窗的方桌前看书,鼻子快碰到书页了,姐姐坐在沙发上嘤嘤叽叽地哭。
  这一年,哥哥十五岁,刚刚入团。爸爸妈妈是最早把去香港的决定告诉他的,这使他感到奇耻大辱。在他思想里,在那样的资本主义的地方,父母一旦进去就变成了资产阶级,成了人民的敌人。他的共产主义理想就在这一夜之间遭到了灭顶之灾。开始他哭,以他那套幼稚而教条的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理论去说服父母,甚至还向学校团支部汇报并取得支持,以加强自己的信心。当这一切都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时,他开始了绝食。母亲不得不将饭送到校长跟前。校长将学生找到办公室,令他吃饭,他只得吃了。他吃饭的时候,母亲就坐在他对面哭,他不由也落下了泪来。窗台上爬满了下课的孩子,默默地看着他们母子。他又羞又恼又绝望又伤心,心里恨死了母亲,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流,和了饭菜,一起咽下肚子。他在心里和父母划清了界限,他说:我再不做你们的孩子了,我横竖都是 的孩子了。可是,他也知道,他们是靠父母从香港寄来的钱生活。虽然阿婆不告诉他,汇款来的时候,就悄悄地拿了图章收下,再一个人跑到邮局兑钱。她想:你不肯吃父母的,就算吃我的,这总可以了吧!有一回,汇款来的时候,只他一个在家,邮递员在楼下一叠声地叫,把左邻右舍都叫了出来,告诉邮递员说,他们家似乎是有人的,大概睡着了。邮递员请邻居们代替签收,可他们说钱的东西是不大好代收的,假如是一封信的话,倒是可以的。邮递员只得又叫了一气,最终走了。他一个人躲在客堂里,紧张得牙齿打战。他从此变得非常自卑,觉得自己满身都是污点。是团组织挽救了他,一如既往地信任他,把重要的工作交给他做,学期终时,还被当选为班上的团小组长。他以赎罪的心情努力学习和努力工作,十九岁那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本市一所重点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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