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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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尼-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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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共是三女两男,而平头是可以一挡十的。他们以极快的速度沈溺到那男女勾当之中,这使他们暂时忘记了他们身居客地的陌生孤独,以及前途茫茫之感,身心激荡。他们起初还以蚊帐作帷幕,到了後来,便不再需要帷幕,这耽误了他们的好事,碍手碍脚的。他们渐渐集中到一个房间里来,好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欢愉的晚会。到了忘我境界的时候,他们废除了一切游戏的规则,一切规则都成了他们狂欢的敌人。这规则使他们争风吃醋,争先恐後,制造了不利於和睦团结的因素,他们不得不破了这规则,进行自身的解放。他们好像回到了人类之初原始林莽中的景象。这一座板壁的小楼经不起他们波澜壮阔的运动,摇摇欲坠着。老板娘几次用拖把从下向上敲击着楼板,他们全没听见。
  从此,他们繁忙紧张的生活就开始了。他们工作的原则是“顾客即我们的上帝”,无论是走私的港客,还是做工的苦力,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她们有时是在宾馆豪华的客房内,逢到这样的时候,她们就抓紧时机做一个娇贵的小姐。她们穿了蝉翼似的内衣,事前事後都进行淋浴。她们泡在人家的澡缸里懒洋洋地瞌睡,很内行地使用着各项卫生设备。然後在餐厅里仪态万方地点酒点菜,让勤恳的侍者在桌旁站得很不耐烦。而当她们不得已只能在自己简陋的旅店里服务时,她们也很会因陋就简。她们将床上的杂物匆匆收拾一下便开始进行,电扇在他们头顶慢慢地散着热风,他们大汗淋漓,气喘如牛。这往往是在运气不佳的日子里,她们来不及挑剔客人,她们全是能上能下有过锻炼深谙世事的人,懂得“龙门能跳,狗洞会钻”的发迹的道理。她们一天可以接待几笔生意,她们的身体都很结实,对那样的事情也已驾轻就熟,很短的时间内便可达到效果。在这惨澹经营的几日之後,她们许就会得到一个豪华的夜晚,那夜晚将她们以前和以後的岁月都辉煌地照亮了。她们在这样的夜晚中做了一个新人,她们可在这一夜中重写她们的历史。做一个新人是多么快乐,对那个旧人她们已经腻烦了,无所谓了,怎样都可以了,她们牺牲了她们的旧人而争取做一会儿新人,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
  在她们中间,也有过不合的时候,为了各自任务分配的不公。有几次,她们甚至闹得很凶,罢工,出走,点了鼻子大骂以至动起手来。她们互相威吓着说要告发对方,激怒的女人使男人们害怕,他们极力要将她们分开,被她们抓挠得鲜血淋淋。这是他们调教出来的女人,一旦出发是可比他们走得更远。她们已将她们自己践踏得不成样子,再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东西。她们吃起来不要命似的,可抵过一个半男人。她们有时劳累了一天还不罢休,深夜和 晨时还与男人们纠缠不休。她们的欲念已经开放,不可收拾。她们不怕热也不怕累,在正午阳光下的小摊上吃着滚烫的炒粉,汗从她们的额上流下来,破坏了她们的化妆,湿透了她们的衣裙,而咀嚼的快感却使她们忘却一切。假如有一天无事可干,她们便会觉得厌烦和急躁,这是最容易发生纠纷的时候,她们相对而坐,好好地便会闹起来,将一些绿豆芝麻的小事一一拾捡出来,无限地扩张。男人们为了不使她们闲着,就加倍努力地工作。他们出没在大街和小街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认识了一些同行,结成死党,而又反目成仇。他们为扩大他们的事业,而使无数头一回离家远行的童男长大成人,使无数模范的丈夫背信弃义,做了下流行径。有时,他们抛下正在行事的女人们,自己跑进一个豪华的酒楼,吃着酒菜,讨论着将来的计划:是做一个百货的老板,还是走私黄金的贩子,他们有勃勃的事业心和远大的理想,声色犬马只是奋斗途中的慰问。这时候,他们会发现,真正亲密的关系还是在他们两个男人之间。他们不太说话,慢慢地抽烟,烛光在他们面前摇曳,映着他们的脸。
  查理逐渐被他们培养成人,竟也做成过几笔不错的买卖。在他睡在门口廊下的夜晚里,屋内的骚动逐渐使他明了,他想他们不好好做生意折腾什么,是一种如同犯罪一样的浪费。他很谦虚的向父辈们学习,在他闲空的时候,就独自一人去逛,吃着各色东西。他想:这是一个无论做什么都可赚到钱的地方;他还想:这是一个无论赚到多少钱都可以花掉的地方,这一回圈的观念一下子刺激了他的好胜心,使他觉得前途光明,大有可为。他的脸上和背上发出了许多青春痘,标志着查理的成熟。
  有一天,他们中午回去睡觉的时候,看见查理和那个叫作妹妹的女孩睡在一张床上。他们显然已经过了一场激战,两人酣然入睡,微微张了嘴,发出香甜的鼾声,像两个纯洁的少男和少女。米尼和阿康将查理打了又打,打得他鼻青眼肿,牙龈出血。打完了查理,米尼又去打妹妹的耳光,妹妹不是那么好欺的,一边还手,一边骂道:我和查理睡觉,你吃什么醋?妹妹今年刚刚二十,男女间的事已久经沙场。她从没经历过爱情的过程,便一跃而入性的阶段,没了感情的负羁,可说是轻装上阵。谁允诺她利益,她便和谁勾结,谁使她睡得快乐,她也可放弃实利,而为了得到实利,她却会掩盖她睡得快乐这一事实。有时候,她可同时得到实利和快乐这两桩好处。她是最没虚荣心的一个,是新一代的婊子。她和查理倒是天生的一对,事前作了谨密的谈判,两人都不吃亏,一个得了钱,另一个得了经验,为他将来做一个皮条客或面首的前途打下了基础。妹妹指责米尼吃醋的恶语使米尼气得发昏,她话里揭露了一层乱伦的意识,叫米尼觉得她是他们父子两代人的婊子。这个念头犹如五雷轰顶,米尼几乎晕了,她想:他们都在干些什么呀!她想:他们就像一群畜生!这一霎那间的良知出现使她恐惧万分,她想:他们要遭报应了;她甚至想道:有一天,查理会来强奸他的母亲,距离这个日子,不会远了。米尼发出非人的咆哮,朝了妹妹扑去,两人顿时滚倒在地上。窗外是正午的潮热的南方的太阳,风扇缓慢地旋转。其馀四个人一起去拉,将她们拉扯在两边。米尼说不活了;妹妹说你不活就不活,我可要活;米尼说我不活也不会让你活,我死就要你死;妹妹说:到头来死的只是你一个,谁也不会陪你死。米尼无法扭打妹妹,就虐待她自己,扯自己头发,撞自己头,咬自己,这些 脏日子里所有的痛楚一起涌上心头,她想:她还真不如死了的好啊!阿康去拉她,被她踢倒在地,半天无法起身。阿康的登场使她再一次找到了目标,她踉踉跄跄地爬起,要与阿康拼命。两个女人轻佻地尖叫着,还咯咯地笑着,米尼的狂怒使她们无比快乐。平头拦腰抱住米尼,让他们统统滚出去。
  这天晚上,大家都没有回来,只有平头留下来陪着米尼。平头说: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啊!这不是你一贯的作风啊!米尼不说话,脸朝里躺在床上,看着墙纸上蚊子血迹斑斑的残骸。平头不再多话,温柔地抚慰她。这是平头从未有过的温柔。他将米尼的身子翻转过来,米尼没有抗拒。他们开始做爱,两人都怀了一种少有的宁静和温柔。平头觉得米尼好像走了神,她因为走神而显得被动的样子唤起了平头少有的一点怜悯,这怜悯心使他对米尼有了少许爱心。这是平头少有的怀了爱心的做爱。楼下有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说的那一种听不懂的语音,老板娘在看香港电视台的粤语节目,嘎嘎地笑着。窗外有无数电视天线东倒西歪地矗立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上。平头禁不住说道:米尼,你不和我好啦?米尼伸手抱住了他,让他顺利地结束。这时候,平头忽然灰心了,他翻身躺倒在床上,说道:我们回去算了。
  两天以後,他们全军撤回了。



         

 
 


有时候,米尼会想:警察怎么不来捉他们呢?她从正午的大街上走过,人群浩荡地走在她的身边,她觉得有人以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她,这目光常常是从背後传来,当她转身望去,却见身後只有一个孩子,吃着一根雪糕。太阳使她目眩,睁不开眼睛,她觉得人群很快乐,又很悲伤,而这快乐和悲伤统统与她无关。十字路口,有一个年轻的警察在指挥交通,阳光几乎将他照成透明的,车辆在他身前交汇流通。她望了那车辆,就好像是一队巨大的甲壳虫。她从警察身前朝了绿灯走去,脸上带了挑 的微笔,好像在说:你来抓我呀!她走过大街,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过街老鼠,身後拖了地板夹层里潮湿的黑暗,没有人注意她,人们走路,吃东西,吵嘴,打架,她便在人们纷乱杂 的腿脚间穿行。他们在做什么呀?她茫然而惊讶地想。他们不理睬她。
  有一天,妹妹进去了。有一个嫖客被捉住,供出他睡过的女人,其中就有妹妹。其实,人们说,这不是一个嫖客,而是一个真正的流氓犯,他为了减轻罪行,把他结交过的女人全当作暗娼供了出去。还有一种说法是:妹妹早已被警察盯上,这一日,警察装扮成一个嫖客,正要行事,却亮出了手铐。这天米尼和平头约好,在一起吃饭,米尼先到,平头来到的时候,就说了这个消息。他说他们要出去躲一躲,不知道妹妹会不会供出他们。他相信妹妹会应付得很好,她从小就呆过工读学校和少教所,可是事情怕就怕万一啊!他给了米尼一些钱,让她最好能够离开上海。米尼决定去蚌埠,那是她比较熟悉的地方。
  这已是冬天了,蚌埠的天空飘扬着灰尘般的雪花。她住在一家私人的旅店里,吃着速食面和红肠,从早到晚都围了一条 脏的棉被坐在床上,上身则穿了裘皮大衣,双手袖在宽大的袖筒里。老板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每天在房里开一桌麻将,直到夜半。有一天,雪停了,出了苍白的太阳,米尼就出门了。这时候,她已经在这屋里住了三天,天空在她头顶显得很高远。她找了一个饭店吃了一顿午饭,从饭店出来时,她发现这条街道有点熟悉,沿了街道走去,看见了一家澡堂。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曾在这里宿夜,那是她与阿康最初相识的日子,这日子已过去了一百年似的。她不由在心里问道:阿康,你为什么不从临淮关上车呢?她站了一会儿,就向回走去。走到旅馆时,老板房里的麻将已经开局,她走进去,站在旁边看,与老板娘闲聊了几句。老板娘问她来蚌埠是出差吗?她说是的,可接连的雪天使她不方便出门了。老板娘就说雪已经停了,天晴了。她说明天就要办事了。说完她就回到自己房里。这天夜里,她觉得她非常需要男人,她彻夜不能安眠,翻来覆去。老板房间里传来洗牌的声音,听来是那么清脆。好容易到了早晨,她又疲倦又颓唐,她想:今天如若再没有一个男人,与她做那样的勾当,她就过不下去了。早上,她去了轮船码头,平头口授与她的经验,已足够她经历一次小小的冒险。很快,就有人上钩了,这是一个东北人,在这里中转。他高大而强壮,脸色微黄,有浮肿的迹象。米尼晓得,这是那类长期离家在外的男人,已憋了一肚子的火了。他请米尼吃了午饭和晚饭,又看了一场格斗的电影。他说话举止均粗鄙不堪,随地吐痰,将鼻涕擦在桌椅的腿上,和他一起吃饭是受罪。可是米尼知道,这样的人在床上是好样儿的。她注意到他有一种下流的眼神,言辞中有许多淫晦的用语,这是个老手,米尼心旌摇曳地想。天黑了以後,他们悄悄地来到米尼的房间。米尼的欲望如火山爆发,几天里的孤寂,暗淡,寒冷,饮食不良,全转化为欲望,喷薄而出。他们来不及将衣服脱乾净,就半穿了衣服行动起来。他们一次不够,又来第二次,甚至第三次,这才稍稍平息下来。水泥预制件的楼板下面传来清脆的洗牌声音,还有人叽叽哝哝的说话声。那人久久地趴在米尼身上,就像一条垂死的大狗,他忽然簌簌地抖了起来,筛糠似的。米尼将他推翻在一边,他竟像烂泥似的滚落了。这时候,米尼心里对他充满了嫌恶,她对他说:把钱给我,你就滚吧!那人却说还要一次。米尼鄙夷地说:你不行。他非说行,於是又动手,却果然不行。米尼说:说你不行吧!那人丧气地起身,穿好衣服,给过钱後,就下了楼去。门缝里,米尼看见那老板正站在楼梯口,望了她的房门微笑。她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筹划回去的事情。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那老板推门进来,要挟她,要同她睡觉,否则就要去报警。她出了一身冷汗醒了过来,这时才发现自己已是身心交瘁,她已将自己糟蹋到底了。早晨,她收拾了东西,与老板结了账。老板诡秘的眼神,几乎使她怀疑起来:昨夜的梦境是不是真实的。她不寒而栗,付了钱就朝外走去。天色又迷蒙起来,用心不善地温暖着,她在火车站坐了一天,天黑时才上了火车。蚌埠就好像是恶梦一场,她连想都不愿想了。她心里说道:妹妹若是供出了我,就让他们来抓吧。火车从淮河大桥上当当地驶过,她又想道:跑,难道是跑得了的吗?
  妹妹没有供出他们这一夥,一切安然无恙,平头崇敬地说:妹妹就像烈士一样。这天晚上,他们一夥聚在一起,回忆着妹妹的往事:第一个和妹妹睡觉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妹妹从此就从家里逃了出去,那时妹妹才十三岁,没有工作没有钱,全靠大哥哥们的帮助。她在无数奇奇怪怪的地方宿夜,造到一半的新工房,防空洞,桥下的涵洞,可是她也睡过最豪华的宾馆客房。妹妹就是这样长大的,大家都从心里生出了怜悯,觉得以前没有好好地待她。平头说,妹妹很快就要解到白茅岭去了;她的妈妈去看她,她不肯见,说没有妈妈,是那人冒充的;後来,承办员非要她见,她只好去了;一去,她妈妈就哭,妹妹站起身就走,骂道;哭死鬼啊!他们说其实应当去看看妹妹,给她送点东西去,可是,探望必须要带户口名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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