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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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尼-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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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抬起眼睛,则很明亮。米尼心里一紧,想阿康与她说话,还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这天晚上,阿康情绪很好,不时有灵感来临,说了许多笑话。等那女孩走後,米尼便把桌上的碗全推到地上,与阿康吵了起来,阿康则将热水瓶摔了,查理在一边就说:你们等一等,我去买几个饼乾箱来给你们摔。米尼说:阿康你今天精神这这样抖擞,病全好了嘛!阿康说:我本来也没有病,精神向来很好。查理则说:我看你们都有病,吃错药的病。米尼顺手给了查理一个嘴巴,说:我看你官司没吃过瘾,还想再吃一回啊!阿康给了她一个嘴巴,骂道:你这个白虎星,谁沾上你谁要晦气!米尼哭了起来,阿康越加心烦,他想他难得有一天晚上高高兴兴的,却让她给破坏了,这个女人是多么叫人丧气啊!她是连一点点快乐也不肯给他啊!他越想越烦恼,推门出去了。阿康一走,米尼倒止了哭声,她暗暗叫道:冤家,可千万别出事啊!她擦干眼泪,就开始收拾残局,这时,已经十点锺了。她拖乾净地板,铺好了床,望着窗下黑漆漆的後弄,心想:他什么时候回来呢!她想他这样的大人,是不会有轿车司机送他回家的。到了十一点的时候,她正想着要去马路上转转,阿康却回来了,什么话也不说,一个人闷头洗脸洗脚,然後上床。米尼便也悄悄地上了床,点了电灯。阿康将身子转过去,不睬她,她就从後面抱住阿康的肩膀柔声说:阿康,你笑一笑吧,我是怕丢掉你,才发火的。阿康冷冷地说:我又不是一样东西,怎么会丢掉?米尼说我怕有人会把你抢了去。阿康说:我是什么宝,有谁会抢?米尼说:我。阿康说:你?然後就不作声了。这天夜里,米尼待阿康格外的周到,阿康不觉也消了气。第二天早起时,他说:其实我对你那个小姐妹并没有什么,不过她人长得不错,欣赏欣赏罢了,就好像一张好看的图画,有人走过去,会多看两眼。米尼就说:那你想不想看我呢?阿康说,你是贴在家里的画,月份牌一样,天天有的看,不看也晓得了,再说,夫妻间,难道仅仅是看吗?米尼被他的话感动了,就说:既是这样,我就常常带她来,给你看。後来,她果真又带她来了一两趟。但每次走後,她又忍不住要和阿康吵,一次比一次吵得厉害。米尼不知道,她在此是犯下了大错误。她或者不要带那女孩上门,或者带上门了就不要吵闹。她这样做无疑是在撮合阿康和那女孩。而她的吵闹,在阿康的一边,是加深了他的烦恼和苦闷;在女孩一边,则更衬托了她的温柔和顺,楚楚动人。每吵一架,阿康就与米尼远了一步,却与那女孩近了一步。渐渐的,女孩就将阿康从消沈的情绪里唤醒了,他振作起来,好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终於有一天,米尼出了工伤,冲床差点儿削去她的一个手指头。她到地段医院包扎了伤手,打了防破伤风的针,领了消炎药片,下午两点时分到了家,见那小姐妹躺在她的床上,阿康坐在床沿上抽烟,眼睛看着那姑娘。见她进来,两人都慌了神,米尼反倒镇定下来。她眼前黑漆漆地想道:这一天终於来到了。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女孩哆哆嗦嗦地起床,穿好衣服,又哆哆嗦嗦地从她身边走过,下了楼梯。阿康先也紧张了一阵,竟被烟头烧了手,接着就稳住了,从床沿上站起身,走到沙发上坐下,重新点了一支烟,眼睛望着米尼,意思是:你说怎么办吧!米尼没说什么,转身下了楼去。阿康以为她走了,不料她只是下楼去烧晚饭。这一个晚上平静地令人不安地过去了。第二天早上,米尼在工场间门口,一条很热闹的马路上,截住了那小姐妹,向她讨自己的男人。那小姐妹要跑,她不让,扯住人家的衣服, 人家耳光。那小姐妹却也远远要比外表泼辣和果断,硬是挣脱了米尼,并且跑到阿康厂里,在车间找到阿康,说非他不嫁了。几乎是前後脚的功夫,米尼也到了厂里,直奔厂长办公室,扯出厂长要他公判。一时里,厂长,米尼,阿康,那小姐妹,四人站在了一处,会审公堂一般,厂长成了法官。几下里当即咬定:离婚的离婚的,结婚的结婚,再不反悔。米尼凭了一股意气撑着,回到了家中,一进房间,就晕倒了。当她醒来的时候,见自己躺在床上,阿康坐在沙发里抽烟,窗外已经暮色朦胧。她哭了起来,她想:这不会是做梦吧!阿康听见她哭,就走拢了来。她欠起身子抱住阿康,阿康抱住她,也哭了。他们两人抱作一团,亲吻着,爱抚着,从没有那么亲爱过。他们哭着想道:事情是怎么搞到这个地步的啊!可是米尼猛地一震:阿康这双手抱过另一个女人啦!她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了。她推开阿康,撕着自己的头发,咬着自己的手,她怎么能饶过阿康呢?米尼终於折腾得累了,阿康也哭累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们谁也不去开灯,查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们都把他忘了。米尼躺在枕上,气息奄奄的,她妥协地想着:假如阿康不肯离婚,她就不离;阿康缩在沙发里,也在想同一个念头:假如米尼不肯离婚,他就不离。夜深的时候,他俩又摸在了一起,像新婚或久别时那样狂热地做爱,如胶如漆。当快乐的高潮过去之後,一个情景又浮现在米尼的眼前:那小姐妹躺在她的床上,也这么快乐过来着。她将被子扔在了地上,将床单剪成了碎片,她浑身打战,要阿康滚。她说:阿康,阿康,你还是死吧!阿康站在地上,打着冷战,牙齿格格地响:你要我死,我就死,他忽又凄婉地加了一句:我死了,你能活好吗?米尼的心都要碎了,她将头在床架上撞着,阿康拖住了她,她就将头往阿康瘦骨嶙嶙的胸口撞着,闭过了气去,阿康一声一声将她唤醒,两人哭作了一团。他们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弄得这么糟,米尼一个劲儿地怪阿康,阿康一个劲儿地怪米尼,世上的话都说尽了,就是不说和解的话。他们觉得,事情已成定局,再不可挽回,这是不可挽回的,时间不会倒退。想到这里,米尼就发痴似的哭,眼泪流成了血,阿康早已软了,死人一般。黎明渐渐地来临,天亮了,他们一个缩在床头,一个缩在床尾。嘤嘤地哭着,像两头受了重伤的斗兽。
  都说离婚难离,他们却离得分外容易,手续很快批了下来,也没什么财产,仅一间房间一个查理。房间是和查理连在一起的,要就都要,不要就都不要。两人推让了一会儿,就决定给了阿康,米尼要回娘家去了。
  这天上午,米尼将自己的四季衣服整理出来,放在一口帆布箱里,就是她插队落户用的那一口箱子。她想起,也是在一个上午,她来到了阿康家里,偷偷摸摸,做贼似的。阿康没有去上班,站在她身後,准备她一走,就回父母家搭夥去。他们两人没再多话,眼泪早已哭干了,只是心里还有点恍恍的,觉得事情很奇怪,怎么就到了今天。他们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然後就分头走了。



 
 


王安忆《米尼》

米尼的阿婆已经老得走不动了。由於严重的风湿,她成天围坐在被子里,躺在大房间拦出的走道的床上。房间里住了米尼哥哥的一家,另一个朝西的小间住的是姐姐的一家。米尼回来之後,就与阿婆睡在一张床上。每天晚上她将身子伸进那湿冷的被窝里,外婆的瘦腿就像枯槁的木头,寻着米尼身体的热气倚了过来。阿婆靠在高高的枕上,骷髅般的脸上嵌了一对灼亮的眼睛,她说:米尼,你怎么好意思回来的呢?米尼说: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可以回来。阿婆又说:我们不是断绝关系了吗?米尼就反问道:什么时候断绝的?我怎么不知道。阿婆说:你不是不再回来了吗?米尼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阿婆气了,眼睛像午夜的猫似的,射出逼人的光芒,厉声说道:这是我的家,你不能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米尼笑道:你说是你的家,却怎么只能睡在走道里呢?阿婆的身子微微颤着,然後又平静下来,说:你不也是睡走道里吗?米尼装作睡着了,不回答她的话,过了一会儿,就真的睡熟了。等她醒来时,天已微亮,阿婆倚在枕上,眼光亮亮的。她想:难道阿婆一夜都不曾睡下吗?
  现在他们一家倒分了四家起夥:哥哥一家,姐姐一家,阿婆一家,米尼又一家。
  阿婆对米尼说:她应当支付她的一份水电房租。米尼说:我正要和你算帐呢,这几年我可是连一分生活费也没拿过。阿婆反问道:你向我讨生活费我向谁去讨?米尼笑道,我并不是向你讨,是向我的父母讨。阿婆脸一沈,说:你这样大的人了,却还要吃父母的,要脸不要脸?米尼更笑了,说:吃父母的倒没什么,吃儿女的却有些难为情了;并且,吃了儿女的不算,还要把孙子的一份吃进去,这是要脸还是不要脸呢?阿婆铁青了面孔,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米尼暗中窥伺着阿婆床头上了铜锁的樟木箱,觉得其中必有一些名堂。阿婆将钥匙藏了起来,而且时刻守在床上,她无法去察看箱子里的秘密。
  像这样的对话,她们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进行。
  有时候,阿婆会用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牢了她,看了一会才说:米尼,你好丑啊!怪不得你男人不要你呢!米尼说,那就是阿婆你作的孽了,你要俏一些,也算为我们儿孙做了一点好事了。阿婆笑了:那是你没有见过我年轻的时光,人们都说,谁家能娶这家的女儿呢?米尼也笑了:现在可一点也想不到了,阿婆你老得多么厉害啊!阿婆就说:米尼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是想到米尼也会到她这样的年纪,她便得意地笑了起来,张开了嘴,露出一个黑洞。米尼看出了阿婆的心思,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情,说道:我到了阿婆这个年纪,阿婆将在什么地方呢?阿婆很宽容地说:到我这个年纪?这不是每个人都可做到的事情,她看出米尼不屑的眼神,脸上的表情更温和了:在你这样的年纪,总是心高气盛,好像世上样样事情都可做到。米尼说:我至少可以比你做的好一些。阿婆说:别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夸口。米尼有心地问:阿婆,这样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啊?阿婆的脸白了一阵,回答说:就是这样的事情。
  米尼晓得阿婆不敢说这样的事情就是死,更是紧追着问,阿婆就会气馁。可是,像这样的谈话,她们双方付出的都有点太多,受了重伤似的。之後,她们祖孙俩会在很长一段时间时,互相很惧怕的,彼此都很警戒,而且很小心,好像生怕对方会害自己似的。有时她们在深夜里醒来,睁着眼睛,却装作熟睡,听着对方造作的鼾声,直到天明。
  阿婆越来越怕死,吃着很昂贵的高丽参。有一天,她坐在床上,米尼坐在房门口摘菜。她俩方才还在一句去一句来地斗嘴,然後就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米尼看见在她菜蓝子旁边,有一线极细的水流,缓慢却不可阻挡地伸延过来。她抬头沿了水流寻去,看见这水流来自于阿婆的身下。阿婆已经死了,睁着眼睛,放大的瞳孔显出极其幽远的样子。
  人们寻找了很久,最後在木棉枕芯的深处找到了阿婆樟木箱的钥匙。在箱子的最底层,有各式各样的存摺,活期,死期,贴花,加起来有两万七千元。还有一大包米尼的父母从香港的来信,信都写得简单,问平安而已。米尼的父母从香港回来了,穿着花色很鲜 的衣服,脸色却都疲倦而且暗淡。他们带回家用电器,还有许多衣物,分送给左邻右舍。大殓过後的一个晚上,他们带了儿女孙辈,在国际饭店包了一桌,也请了阿康。阿康也来参加了大殓,他温文而整洁的外表,以及他主动赴丧这一行动的大度不凡,给米尼父母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後来,当听说米尼父母在为回程的船票为难的时候,他便说他可以去试试,第二天竟真的送来了船票。於是,米尼父母也请他一同赴宴,算作答谢。阔别多年的父母与儿女围坐在餐桌边,彼此都十分生疏,多年的怨隙已被时间和形势淡化,儿女之情也变作一桩遥远的事情。加上饭店里的豪华气派与餐桌上的繁文缛节,使清贫中长大的孩子深深受了约束。大家都很沈默,偶尔说几句话,也像外交辞令一样。唯独阿康好些。他很得体地称呼米尼父母为伯伯和伯母,在恰当的时节建议敬酒,他还以不失文雅的态度调侃几句,说一些轻松的笑话,最终使这家人的团聚圆满地结束。席间,他和米尼好几回眼睛遇到了眼睛,他们对视着,感觉到他们之间很深刻的默契,於是就有些伤感,调开了眼睛。饭後,米尼父母叫了一辆出租,带了几个孙儿先走了,哥哥嫂嫂骑自行车回家,姐姐姐夫则搭乘公共汽车,阿康问米尼:你怎么走?米尼说:随便。阿康又说:我好不好和你一起走?米尼又说:随便。於是,阿康就和米尼一起走回去。
  他们两人并肩走在南京路上,使米尼想到:他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走过了?阿康问米尼:要不要吃东西?米尼还是说随便,阿康晓得随便就是同意的意思,就买了两块冰砖来,一边吃一边走着。米尼又想到:阿康从不曾对自己这般殷勤过呢!心里酸酸的想哭,又有点快活。走了有半站路,米尼就问阿康结婚了没有,阿康却问米尼结婚了没有。米尼说还没找到男人,阿康也说还没找到女人,米尼就提了那小姐妹的名字。阿康笑了一下,说结婚是没有什么意思的。米尼说那么当初为什么要和我结婚,阿康说明明是你要和你结婚。米尼说,就算是我要和你结婚,她不是也要和你结婚吗?阿康说:我逃不过你,却逃得过她。米尼追问:为什么逃不过我,却逃得过她?阿康就说:你是一只母老虎!米尼说:你自己才是老虎呢。这时,两人走过了一个音乐茶座,门上亮着闪闪烁烁的霓虹灯。阿康提议进去坐坐,米尼说她从来没去坐过,阿康也说他从来没去坐过,於是两人就折回头走了进去。进去之後,米尼却觉得阿康是进来过的,他很熟门熟路地带了米尼找到一张角落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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