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石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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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石 作者:毕淑敏-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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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门栓从角落里抖出个小麻袋。这还是上届炊事班长移交给他的。后来,也许是物资紧缺,再没见配发过。凡只剩不多的物件,安门栓就再不发出了。哪个殷实的库底,不得各色杂粮都存得齐齐全全呢!况且,他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个吃法。 

   “喏,就是这个。”安门栓不吝惜地掏出一大把:“象是啥虫虫晒成的干,可挺好吃的哩!我蒸熟试过。” 

   朱端阳定睛一看,笑得前仰后合:“啥虫虫干呀?这是上等的大海米!” 

   安门栓也跟着哈哈笑。他到底也想不通这海里的米,怎么不象米而更象个活物。可朱端阳高兴,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也跟着高兴。 

   朱端阳往兜里塞了一大把,一边嚼着一边说:“就这一次了。以后,我再不吃小锅饭了。” 

   安门栓的心往下一沉。这么说,这个快活的小女兵,以后再不会单独来找他,他再也没有机会同她说话了!混杂着失望焦躁和渴望的某种冲动,胀满了他的每一条筋脉。 

   恰在这时,朱端阳用小巧的指尖,拈起一枚硕大茜红的虾仁,塞进他已经满是热汗的手中:“你尝尝看!这是大宾馆大饭店里才有的好东西呢!使劲嚼,有一股甜味……” 

   炊事班长只觉得略带咸腥的血液,在咽喉部涌动。他用强有力的臂膀,将朱端阳拉了过来…… 

   朱端阳先是听到隆隆擂鼓一样的声响。这是安门栓的心脏透过厚厚的棉军装发出的声音,紊乱而激荡。然后是一张方形的热烈企慕着的脸,那双平日略显迟钝的眼睛,此时神采焕发。唯独往日很粗旷的喉咙,变得蝉鸣一般微细:“你答应做我……婆姨……” 
第十一节


   “这个安门栓,太不象话了!”袁镇一进化验室,气就不打一处来。 

   朱端阳悚然一惊。小库房里的事,她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科长就知道了? 

   “干脆把安门栓送到军事法庭,判他几年!”徐一鸣火上浇油,“当炊事班长的,比周扒皮还抠!” 

   原来说的是罐头。清仓查库,上面才发现安门栓管的食品罐头,积压过久,许多都已过了保存期。要在别的地方,就地处理就是了。可昆仑山上一粒米一块炭都来得太不容易。袁镇在狠狠训斥了炊事班长之后,将过期罐头抽样编号,请徐一鸣化验能否继续食用。 

   “安门栓渎职,倒要我来给他擦屁股。”徐一鸣忿然地踢踢堆在地上的罐头。 

   数量还真不少,象一堆垃圾。凹陷的、膨出的,剥脱锡箔的,长满红绿锈的,光怪陆离。 

   朱端阳默默地拿出总后配发的战时食品检验箱。她并不恨炊事班长。袁镇的话给她打了预防针。当这种事真的出现了,她吃惊,羞涩,之后便是自责。如果她不嘴馋,不去那间钉着铁窗的小屋,也许一切便不会发生。她愿意帮炊事班长减轻一点责任。 

   “那个箱子没用。”徐一鸣不屑地说。“这里头没有耗子药。炊事班长总没坏到把每筒罐头都钻个眼,往里头下毒。”他拣起一筒罐头,抛到半空,又准确地将它接住。罐头发出人闹肚子时的气过水声:“要查的是有没有腐败毒素。可惜总后不知道咱们有这么会过日子的炊事班长。” 

   “那怎么办呢?”朱端阳着急。这么多罐头全报废,不是个小数目。 

   “试试看吧。尽量凑合着吃。不过,要是咱们做出结论能吃,最后吃死了人,上军事法庭的,就该是我了。”徐一鸣将罐头扔回原处。 

   责任重大,生命攸关。“怎么试呢?” 

   “只有做动物试验。”徐一鸣严肃起来。 

   动物试验?昆仑山上没有猴子没有兔子没有白鼠,连蚯蚓、蜘蛛、蟑螂、蚂蚁都没有,用什么做试验? 

   “人,也是动物。”徐一鸣平静地说。 

   是的,人也是动物,只不过稍微高级一点。朱端阳刚才忘了。现在,她师傅教给她。 

   只是徐一鸣不让她当动物。“你给我做个记录就成了。要不然我吃了之后有反应,也不知是哪个批号造的孽,可真成了比鸿毛还轻了。”徐一鸣自从心里绝了同朱端阳好的望,反倒坦荡起来,不再时时做严肃之态。 

   徐一鸣不会真吃死了吧? 

   虽说徐一鸣不再处处以师傅自居,朱端阳从心里还是怵他。一想到他现在承担的风险,着实为他担心。她能做的,只是每天不断地观察他的眼神气色,有时连她自己也觉得像是在观察一只动物。徐一鸣不满地连连瞪她,她也不管,依然坚持细细地打量他。万一出现什么异常,她才能救他。 

   他并不老。少白头看惯了,倒觉得是一种特殊风度的美。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年青而充满个性的脸,你反倒认为这样的男人,更有胆识和经验,更值得信赖和依靠。 

   地上的罐头堆,缓慢然而均衡地缩小下去。原本就单薄的徐一鸣,消瘦得象衣架。高原缺氧,人的肠胃原来柔弱。连续进食这些濒临报废边缘的罐头,给予人体的伤害,是很痛苦的。朱端阳每逢看到罐头,都想把它们偷着扔出去几筒。简直象些定时炸弹,谁知其中的哪一颗,会在哪一瞬突然要了徐一鸣的命。 

   “让我也试试吧!”她近乎哀求。 

   “不成。”徐一鸣断然拒绝。 

   朱端阳只有为他暗中祈祷。 

   “肉毒杆菌主要滋生于罐头食品之中,毒性极强。百万分之一克毒素,即可致人死亡……” 

   朱端阳看到书上这段话,立刻感到徐一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扔下书就往化验室跑。 

   那是一筒非常丑陋的罐头。外表糊满红锈,从中段折成近乎断裂的直角,却并没有断裂,象一支畸形的断臂,非常不舒服地弯曲着。徐一鸣吃的时候,眉头皱得格外紧。也许那里正生长着这种比原子弹还要厉害的毒素! 

   化验室亮着灯,门却推不开。朱端阳拼命敲,没有人给她开门。 

   徐一鸣正躺在床上,痛苦地辗转反侧,呻吟不止。没有一个人发现,没有一个人救他,他就要昏过去了…… 

   慌乱中朱端阳记起自己也有一把钥匙。因为白天上班时徐一鸣都在,晚上他从不准朱端阳来,所以一时竟想不起。 

   门打开了。屋内空寂而冷清,徐一鸣不在。刚才的景象,只不过是朱端阳极度恐惧中的幻觉。她无力地倚靠在墙壁上,不放心地打量着。被褥很凌乱,徐一鸣大概支撑不住,躺下休息过。地面倒很洁净,没有呕吐过的痕迹。 

   她该退出去了。趁徐一鸣还没发现她来过,可她不想走。宁可挨一顿严厉的训斥,她也要亲眼见徐一鸣本人,证明他确实好好活着。不然,她夜里会不安宁。 

   徐一鸣回来了,惊异地扬起眉毛:“出了什么事?” 

   “我是怕你出了什么事……”朱端阳嗫嚅。 

   “我会出什么事?真是乱弹琴!”徐一鸣真的要光火,朱端阳突然抬起头,勇敢地说: “你再也别吃这种要命的罐头了!” 

   徐一鸣的怒火柔弱下去,他感到被人关切的温暖,叹了一口气:“难道真让它们报废?像我今天吃的那筒,也许是汽车失事后,又从雪地里拣出罐头箱,继续运上来的。说不定人已经死了,我们还在吃他的罐头……不试一试,于心不安。” 

   这真是一个残酷而又极真实的推理。朱端阳沉默,她亲历过车祸。现在,再没有什么可呆下去的理由,她却不想走。同样的一间屋子,白天是工作间。严整方正,容不得人想别的。灯光下,变得陌生,象它的主人一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真是鬼使神差。朱端阳在这之前,并没有想到要把安门栓的事,告诉徐一鸣。现在竟觉得非告诉他不可,希望他给自己出个主意。 

   好你个安门栓!真看不出还有这许多花花肠子!胆子也太大了。徐一鸣第一个反应,几乎是愤怒已极。紧接着,便是难以言传的复杂情感:妒意、震惊,隐隐还有一点佩服炊事班长的勇气。待听到朱端阳拒绝了安门栓跑出库房,又生出失而复得的快意并重新燃起某种希望。不过,这一切都象疾凤一样迅速逝去了。他记起了自己的诺言。小姑娘既然是正儿八经地向自己讨主意,就该向兄长一样设身处地为她想办法。 

   “这件事你跟谁说过?”略一思忖,他问。 

   “谁也没说。我打算告诉袁科长。” 

   “不要告诉他。这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恨炊事班长。一个人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是很困难的。他为说出那句话,一定想过很久,这是需要勇气的。还有,不论多少年后,直到你有了自己的家,甚至自己的爱人也不要告诉他。没有到过昆仑山的人,不了解这个环境,也许会以为是你的过错。记住我的话。忘记这件事,就象它从未发生过。” 

   朱端阳满怀信赖地点点头。 
第十二节


   军马疫病。 

   马,对于骑兵部队,简直是装甲兵的坦克、水兵的军舰。随着时代的发展,它们的地位有所下降,但在这偏远的高山雪原,仍有不可比拟的战斗作用。支队建有庞大的军马兽医科。同是看病,军马科属司令部,卫生科属后勤部,于是兽医颇看不上人医。这次不行了,他们的军马化验员因故不在,疫情诊断不明,只有向人医求援。 

   军马所派来接人的栗色军马,象一堵高墙似地停在化验室外。徐一鸣因服变质罐头腹泻不止,身体十分虚弱,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困难地收拾着所需物品,一步三晃地往外走。 

   “我们是人医,不是兽医!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朱端阳心疼地说。 

   “人和马并没有什么原则上的区别,除了马病了不会说话。这就更需要详细全面的检查。”徐一鸣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一定要去,我去。”朱端阳抢过出诊箱。: 

   徐一鸣迟疑了一下,也就交给了她。真正的军人,需要锻炼。 

   这是一匹极为出色的军马。它激奋地昂着头,瞪着极黑极大的黑眼球,用一种藐视的神情,睥睨着她的女骑手。 

   朱端阳虽会骑马,但骑术并不高明。女兵们平日多只骑步履平稳,专供首长坐乘的走马兜风。象这种高头烈马,令人打怵。 

   军马不耐烦起来。栗子皮一样油滑的皮毛下,一条条肌腱不安分地鼓动着。细韧的蹄腕甩动海碗大的前蹄,将地面击出点点火星。 

   朱端阳提了口气,准备破釜沉舟。刚上前半步,军马一侧脑袋,鼻口喷出两道白烟。她吓得退后了一步。 

   “这不行。光比划不练,你看不出这马性子急?人一踩蹬它就会猛跑。小心脱蹬!”徐一鸣焦躁起来。 

   脱蹬?!端阳吓得一闭眼。真脱了蹬,因为军马通人性,蹬上又有机关,倒不至于象电影《农奴》中那样被活活拖死,但摔个鼻青脸肿算是最轻的了若是脊椎骨被摔断了,闹个一等甲级残废,可就几乎算革命到底了。 

   她央告徐一鸣:“能让马跪下吗?要不,我去搬个凳踩着。” 

   徐一鸣的脸色变得严峻而冷酷起来。搬个凳?你以为军马是骆驼吗?他看都不看朱端阳低声喝道:“闪开!”将皮大衣的前襟往腰两侧专为骑兵定制的挂钩上一别,翻身就要上马。一个军人,即使是女兵,也绝不应该在关键时刻怯懦。 

   朱端阳从蔑视中受到刺激,勇气象暴风一样骤然而至。她抢先跨出一步。粗鲁地推开徐一鸣。因病而衰弱不堪的徐一鸣几乎扑倒。顾不上心疼,朱端阳挽缰纫蹬,飞身上马。粟色马象听到起跑的枪响,朱端阳尚未落鞍,战马的嘶鸣还在耳际回荡,栗色的闪电已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老马识途,军马更识途。不消几时,便到了军马所。 

   病马很可怜。它们温顺地,用姑娘一样长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无限依恋地看着每一个走近它们的军人。 

   需要抽血化验。朱端阳犯难了。给人取血是在耳朵上,给马呢?总不能先用理发推子推掉鬃毛,然后再用刺血针放血吧?其实这是她过虑了。兽医们将马赶入特制的围笼,用长长的铁制注射器,直接从马脖子血管抽血,看着悸人。 

   够用的了!别抽了!朱端阳急得叫。马血不是水。年青的兽医们倒不在乎,好象唯有如此,才能显出对女化验员的敬重。 

   剩下的操作步骤,马和人是完全一样的。结果一出来,朱端阳不禁黯然神伤:马的红血球里都出现了奇怪的核。幸亏是马,还能坚持到现在,若是人,早已无挽救之望了。 

   不想兽医们脸上倒出现了笑容。当然不是那种无忧无虑的笑,而是困境中看见一条生路的宽慰之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难道忽略了这样危险的征兆?女化验员不得不严肃地提醒他们。 

   “哈哈……”兽医们这一次是友好而戏谑地一齐笑了:“人和马到底不一样,马的红血球,天生就有核!” 

   朱端阳也快乐地笑了。军马还有救!她终于用自己的手,在昆仑骑兵支队的历史上,留下了独立的一笔。 

   回程的路,安逸缓慢多了。 

   昆仑山,也有它美得令人心醉的一面。 

   天,象被靛草汁浆染过,蓝得不可思仪。白亮耀眼的云朵,水平地分布在距地面很近的一条等高线上,象被一名无形牧人驱赶的羊群。穿行在湛蓝的空气中,你会感到空气的波纹在你眼前分开,无声地在你身后汇合。你象一把锋利的小剪子,悄悄地将一块柔软的巨绸划开,待你走过,它们又天衣无缝地连缀在一起,平滑得不留一丝痕迹。行得久了,意识便恍惚起来。天真低呀。轻轻地落在你的脚下,云象白蘑菇一样绊住你的脚,使你走动时有一丝羁绊。就像夏日早晨,草丛中有若有若无的蛛丝,挂满了露珠拦住你。看得久了,云朵泛出冰蓝色,好象被天幕所染,变得不那么雪白了。天也仿佛不那么均匀了,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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