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笔记 作者:王亚彬 史晶歆 毛毳 应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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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笔记 作者:王亚彬 史晶歆 毛毳 应莉-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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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会心照不宣地遵照着这个潜规则,举手投足间模仿前排或中间一个人的舞姿。在每一个舞者心中,自己在坐标轴上的位置皆是明晰的,身边每一个舞者的水平和其对应的坐标也是明晰的。因此如果在这间教室里,谁有意无意地稍稍违背这踞于学生们心中的点线规则,便会在众人的眼睛中、行为中看到一丝对越轨者和自不量力者的惩罚和叫嚣,逼退你的越轨,直到你回到自己的位置,那些目光也就顿时和谐如昨了。如果是大家互不相识的选修课,学生们的位置是随意站的,平日站在角落的学生或许会有意挑战自我似的站上前排来,心 中暗许上课一定百倍用心。随着时间的流淌,这坐标又会物竞天择般地在这班学生心目中形成,挑战自我的学生会开始憎恨自己无法摆脱的不自信总如影随形,此时自己脚下的摇晃,舞姿的拖泥带水抑或是总忘记动作,会让他感到前排位置是一种煎熬,下意识地抬头看表,希望这堂课快点结束。微妙的坐标图再一次显示它在练功房里不可一世的恒久王位,让走进它的每一个人俯首称臣。甚至是晚上无人看管的自习时间,学生们可以随意地支配教室,白天的前排者还是会最大幅度地在整间教室中畅快淋漓地挥洒着舞姿,后排者依旧是踞于一角,偶有放纵,也很有限度,并不完全无所顾忌地跳舞,倒像是对脚下的地板有话倾诉似地频频低头。有时明明是自己班使用练功房的时间,遇到学校里小有名气的“角儿”们已在里面挥汗如雨,总觉得自己理亏般地小心磨蹭进去,一句“该我们用的”在嗓子眼儿里润滑了很久都不得喷洒出来。于是只是默默进去,仍是只在一角,活动着筋骨……

  沿着条形走廊,从一楼到七楼,随你在任何一间练功房前驻足,从大玻璃窗前,你会看到前排学生全身上下淋漓尽致的自信和投入,细心的话亦会察觉到后排学生的含糊、跟随和谦卑。在今天讲究科学教学法的课堂上,学生们的位置是每星期都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轮换一番的,但自信与谦卑那种鲜明的对照不曾有太多的变动,在排演剧目时又会重新显现出来。想来有趣,一隅之地竟会换来舞者的沮丧或畅快;想来又觉得释然,大公司的写字间、居民区的各种户型、停车场的车位不都是如此吗!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也许原本就是一一对应、扭结在一起的。

  身体达成理解

  在我们眼中,舞蹈空间有它的打结方式,也自有它独到的化解;而这种化解,也许简单到只在彼此身体触碰的一刹那。人与人的积怨可以是由来已久心知肚明的,也可以是莫名生出的厌恶和怨恨,其形式千差万别,总不过是相见漠然,眼神躲闪,看见当没看见,老死不相往来,等等。而在练功房里,这积怨似乎无法留藏太深。一个跳跃重心的配合里,需要彼此间完全信任的交托,把自己抛向空中,任凭它落向对方的手中。在这种接触的形式中,一种内在的,源于双手捧接瞬间的谅解和呵护,使一股强烈的感觉冲破皮肤和肌肉的掌控闯入心房。对生命力下意识的珍惜和保护,同时被两个人感受和理解为有意识的帮助和体谅,于是,化解便成为理所当然。更不用说集体群舞中肩搭肩、手牵手的配合,大家的力量、气息甚至心思都是畅然一处的,每一个人都会感到这群体的队伍分明是自己身体和谐的延展和放大,是不应当有一处较劲儿或是打结的地方的。顿时悟出,真正舞姿一丝不差的群体舞蹈,单有苦练是不够的,还得从里到外透漏出对每一位舞者的宽容和关怀。

  不管是哪个专业,都会有一两位老师是严厉出了名的,学生们上他们的课会格外紧张,用心记着每一个细节。换好鞋走进教室,发现上课前的教室气氛有些不同,大家表面上是极放松的,并不畏首畏尾;可却会下意识地聚在教室最里面的一角做着准备活动,使教室看上去分布极为不均。我本想去没有太多人的一面把杆压腿,还是禁不住觉得人多的地方有安全感,不会太显眼。老师进来后气氛更加紧张,大家彼此互不理睬,像是只在意自己的脚背,其实只要有一丝细小的声响,都是人人听得见的。我的鞋带此刻显得特别松散,总需要一遍又一遍认真地把它系好,直磨蹭到上课铃响起,各自走上自己的位置,祈祷自己千万不要出错,最中间的几个学生又开始把弦调到最紧绷的状态。

  挨老师的骂后通常有三种状态:要么及时调整过来,避免火上浇油;要么越骂越错,从头错到尾,紧张到忘记基本要领;第三种干脆蓦然,低头听老师训斥。老师的骂多数是很受用的,特别是被老师骂到紧张至所有动作乱忙的人,自尊心和好胜心被激得好生尴尬,下次课时也多数做得好,课下用了多少功夫就很容易想像了。而听到责备能及时调整的人,其实往往不像蓦然无措的学生那样在意老师的言语,他们有更多的自信和自知,只提醒自己这一处要格外当心,并不把批评记在心上,可以放松,自然能够应对。

  用身体讲故事

  上课铃响了,急匆匆冲出电梯奔向教室,不经意地撇过几个教室,便有强烈的不同风格撞击的感觉。四五间教室里便是四五个各有性格的老师,带着熟识了的一班学生,用身体讲故事。

  01教室里王老师在给编导系的学生上教学剧目课。

  每看见她总让我想起四川阿坝地区出产的牦牛干,入口的味道不像一般的牛肉干那么松软好嚼,很硬,丝丝全是精肉,搁得牙齿有点疼,但越嚼越是美味。精瘦精瘦的身体透出倔强,冬天身上穿一条蓝色的棉质背带裤,有几分孩子的率真,更加显出她的瘦小。即使上课做动作时有几丝头发乱了,也不会影响她一身上下的干净利索。说话都是快速的短语,最让我觉得个性的,是大家听她分析动作最投入最兴奋的时候,她说:“完啦”。吝惜每一句多余的话语,不会因在场有如何的学生如何的领导看课而煽任何一句多余的情。她对舞蹈的挑剔进入到每一个演员眼神的方向,两个演员眼神无意识地对看一下,她会坐在教室的鞋柜上倚着镜子大声喊着:“不对啦,这就不对啦,你们两个是两个时空的故事,一看就不对了。”学生木讷,反映平淡时她会跳起来喊着“你们坏一下好不好啊”,脸上眼睛和嘴夸张地向一处拢去,手指张开做煽动状,从教室左侧跑到右侧,又是孩子的动作。学生一声轰笑,算是回应,但不像她那么真实自然。我没见她身上有任何女性常带的配饰,上课夸张的手脚配合也许让那些东西显得晃儿锒铛,挡了她一丝的视线都不能忍受的。很多学生因为她的名气在她面前不敢开口,怕挨骂;可是有次看见她在人多的场合说话有点颤。她跟人较真儿不是找茬儿而是在理,于是觉得释然,大概只要说真话就得。

  02教室里张老师在上身韵课。

  他应该是我在舞院见到的最魁梧的老师,膀臂腰腿都很浑厚,走路左右微晃,半长的头发随着起伏。上他的课即使在教室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一个学生都是全身汗毛战栗,因为他的眼睛像X光片,你觉得他没看你,猛不丁你就成了反面典型。一个掌形,指尖的方向,身体在空中走的路线,皆是讲究。脑子不用说跑神儿(没人敢跑神儿),只要欠一个精致准确的揣摩,下一个动作的起式稍稍含糊一下,他就会以1/10秒的速度来到你面前,像一阵疾风,冷汗已经开始冒了,“你别动,看你的手,怎么过去的,你要往哪儿去,往那去什么时候发力,到这时再走不就晚了吗”。你若是不及时醒悟,他会气得两手掐腰,右手在头发上快速地抓几下,脸向着窗外,或是干脆向窗口急速走两步,突然转身返回来,问你,“你知道农业学大寨吗,你的动作跟大寨那时候的水平差不多。”众人皆笑,惟你不敢,又觉得窘。有位师姐做动作孔武有力,每个动作做完都要用力顿一下,他突然收住动作,问她:“你以前是不是老跳悲剧呀?”言语中有几分反讽。师姐率真,仰头认真思量片刻,答:“好像是的。”老师无语,全班哗然。打期末成绩的时候,他想了片刻,撂下句“你们看着打吧”,转身就走了;少顷,回转身,补了句“别太过分呀”。课程结束时我们请他吃饭,他换去练功房里的一身运动衣,穿一件雪白的衬衫,最上面的两个扣子没有系,英武之气跟这斯文的衬衫中和得恰到好处,让女生失口喊出“帅哥”,他笑,“是帅叔叔了”。饭前知他酒量,课代表安排了男生准备轮番上阵,散席时脚下是一小片二锅头青绿的瓶子,他脸上只有微微的红晕,我们班的男生是扭着东北秧歌的“十字步”拄着自行车回去的。

  03教室在上唐满城老师的“古典舞神韵教学法”课。

  唐老师70岁的人衣着言语总透着时髦。他是欧阳予倩的侄子,祖上也很有些渊源,从小受的教育很全面,自然有一股老派的优雅和学者风度。唐老师从小学戏,《挑滑车》、《林冲夜奔》是时时挂在嘴边也长在身上的,我们因之敬称他“唐老板”。说话举止总有个亮相似的节奏,有个寸劲儿,不紧不慢,不慌不乱,有章有法,指尖眼睛皆是道理。他是极注意自己形象的,头发染得乌亮,一丝不乱,西服或中山装的口袋里总有一把精致的小梳子,课间休息时掏出梳子,身子转向镜子,对着练功房的大镜子近距离理着,梳毕手腕立着拿住梳子的侧边很讲究地放回衣袋,右手不忘再下意识地捋两下。讲解动作时手眼相随,幅度虽不大,更不可能完成舞者们的技巧,但韵味儿全在其中,哪里起法儿哪里运力哪里顿挫哪里放大,都让学生们了然于心。有一次跟古典舞班学生一起上课,发现学生上教学法课的姿势也是其他学校的课堂上看着新鲜的:散在练功房的各处,有的两腿劈开大叉,上身前俯,双肘撑地,右手在笔记本上又是标记又是画符号;有的干脆俯身趴在地上,腹胯着地,小腿翘起,在空中悠闲地打着晃,头微微偏向一侧,右手时不时跟老师比划两下;有的盘腿坐在地上,上身解放出来随时反应着老师演示的动作,旋腰拧身,笔记要回去细细补的;还有的干脆依着鞋柜或钢琴的琴凳坐下,把本子放在上面,舒服地靠在一处。记完要领,唐老板说句“来,起来做做”。于是一个班的学生起身,放笔记本,顺着他的引领认真地举手投足。99级学生的毕业晚会上,古典舞班的学生在舞台上手持话筒,用沙哑的嗓子大声向台下喊着:“唐老师,我们喜欢你帅气的发型!”台上台下掌声雷动,唐老师顿时起身,四面八方播撒着飞吻,任凭闪光灯和鲜花从观众席袭来。

  蹭课

  蹭课的感觉不爽。老师不会当我们是他家族中的一分子,只觉得你是障眼物,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没有批评,因为他尊贵的眼神压根不会往我们这儿落,视一个移动的身体不存在其实很容易。在这课上,做一个顾及体面和他人感受的人是没法儿学到东西的,因为没有人会顾及你。前四排的皇室正统学派随时移动着步子,调整着回应老师眼神的最佳角度,我就 会像一只随时会失去出路的野猫,惶恐地应对。刚刚在门缝般的空隙里发现老师的一只左脚,顷刻黑屏,满眼里是前面人汗津津的后背,别说手脚配合,没有一个局部动作是确定的。沮丧,像自己涮自己,用了力气花了心思却不知道在干什么,身体习惯了跟随,至少不能在教室里显眼地冒泡,下意识地跟着前面一排的人乱晃,大方向对了别太碍老师的眼睛就成。结果是更深的沮丧,觉得像小丑一般傻,脑子里什么都记不住,身体居然还在跟随着舞,轻蔑它的没骨气,轻蔑它不能有点主见地拍拍手走人,它居然是我的,多好笑的讽刺。

  节奏是模糊的,他讲节奏我只能听见“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声音,不知道对应着哪个动作,间或会欣喜地捕获某一拍上的某一个动作。示范结束,最怕的一句话终于跳出来:“你们自己来一遍。”他踞于一角,走走停停,变成了我们的旁观者。脑子里一片空白,准备拍响起,居然不知道第一下要做什么,先出脚抑或先出手,好怕别人在第一拍倒地自己却傻傻地站着,手心好多汗,脚底下很松,随时准备转换重心调整方向。还好,前一个八拍动作很慢,但脑子仍保持红色警报,眼睛鼠闪,高频率瞟着身旁的人。一连串速度极快的小动作,身体比脑子眼睛更早做出反应,疲于跟随,像皇帝身边殷勤谄媚的女仆,结束,不记得任何一个刚刚舞过的动作,更深的沮丧。

  让我抵触的另一句话从他齿间唇边那么轻松地滑落:“反面。”于是左脚变右脚,左手换右手。正面的动作都不知道规范,脑子对于反面没有思考的余地,短路,乱画,眼睛比身体忙,一片空白。

  我喜欢上课时胸有成竹的感觉,眼睛可以微微地闭上小憩,清晰的动作路线不仅储备在脑子里,练习过后可以直接用皮肤和肌肉记忆,身体在呼吸,听得到,戛然而止前可以如此气定神闲,指尖梢处还在延伸,音乐灌得满满的,像中年男人肚中的啤酒,只见凸起,不见溢出的感觉最好。

  师生关系有点儿“乱”?

  我们这儿最小的本科生只有14岁,一般的表演系学生16岁上大学并不罕见,这也许跟舞蹈年轻短暂的舞台生命有关。如果像普通大学生一样4年本科后22岁毕业,她们最好的舞台生命就错过了,所以进舞团进大学评职称、评级别都开始的早。中央芭蕾舞团里22岁的舞者已经是舞台经验丰富、国际大赛获奖的一级演员了,只要转到教学系统就是教授待遇,22岁的教授听着有点神奇。眼前秀色可餐的队伍中有许多人是中专毕业后先进团里工作,有了几年的舞台经历后年纪还很小,为了更好地发展来考舞蹈学院的编导系和表演系。这样看来舞蹈的家门辈分算起来就有几分麻烦和尴尬。

  比如说,有学生从广东舞校应届中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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