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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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壁记 陈登科-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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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后来,周钢和安东的关系疏远了些。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却又亲密了起来。
  这是因为当时县里忽然有人受了上面的指示,在县人委门口贴出了一条大标语:“揪出安、周叛徒集团”,周钢也被关进了监牢。这以后,他们又感到亲密起来了。这种亲密,虽然不象过去那样可以在安东面前厮缠、吵嘴,但在命运和感情上却更进一步扭紧了。
  周钢的老婆寒梅,是不识一字的农村妇女。街上贴了什么大字报她并不知道,找人一问,听说自己丈夫是叛徒,吓得半死。回来后,她撞着周钢正若无其事地自斟自饮,气得一家伙把桌上的酒壶摔得粉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拉着自己的丈夫,非要他讲清楚,啥时候叛变的,为什么欺骗了她。周钢一看老婆这个样子也发起火来,把她一推,虎地站起来,骂道:“小舅子才知道他们贴的什么混帐大字报!我叛给谁呀!叛给了共产党啦!干脆,离了婚,让你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另找一个吧!”
  夫妻俩大吵大闹,吓得他们唯一的当时才十七岁的闺女小梅拔起腿就跑到市里,找人问了个究竟。原来是市委造反派的参谋成跛儿讲的:“安东、周钢都是叛徒……”
  小梅回来时,她娘已经被周钢气得连夜回山东娘家去了。她把市里打听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爸爸讲了。周钢板起脸,说道:“小梅,你也懂事了,不比你那没出息的娘,跟了我半辈子还不知道我的底细。听着,假使你也认为你老子是叛徒,做了对不起党对不起革命的事情,咱父女俩从此一刀两断!如果你还信得过我,那就还蹲在我身边,什么风浪我们一块儿顶!”
  小梅平素就聪明伶俐,对爸爸的感情又特别好,一下子扑到父亲的膝下,抱住他的膝盖说:“爸爸!我坚决听毛主席的话,要经风雨,见世面!这世面真把我闹懵了。爸爸,你过去和成主任的关系怎么样?为什么他这样诬蔑你?……”
  这句话,直到周钢睡在牢里的硬木铺板上,还在他耳边打转。
  周钢和成跛儿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为什么惹得他非把自己朝死里整?……
  他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大跃进的年代,成跛儿刚刚调来。有一次在市委召开的大会上,休息的时候,几个干部想递一点工作上的意见给安东,说:“找周钢,他是安书记的老部下,可以不分昼夜的直进直出书记的家……”
  哪知道成跛儿在边上听到了,哼了一声,道:“他算什么老部下呀,我才是安书记的老部下呢。四七年涟水保卫战的时候,安书记就是我的老首长了。我的腿就是那个时候负的伤,七十四师张灵甫这王八蛋,就怕我们这支部队……”
  当时周钢坐在前面一排,一听这个腿上负伤的什么人也是安东的老部下,便转过脸来看了看,正好和成跛儿打了个照面。这一照面,他觉得成跛儿的脸挺熟悉。他思忖了半天,想起来了……
  散会出门时,周钢有意放慢步子,和一瘸一拐的成跛儿走成了对儿。他拍拍成跛儿的肩,直来直去地问道:“你的腿是在链水保卫战中打伤的,还是在淮海战役打碾庄的时候……?”
  成跛儿被他一问,愣了半响,打量着这个标标准准的山东大汉,便问道:“你是谁?”
  “周钢!”
  “啊!安书记的老部下。……我们都是他的老部下。……说起我这条腿,嗨,甭提了,要不是蒋介石的炮弹片,我少说也是个团以上的干部了。……你是哪一年跟过安书记的?我……我怎么不认识?”
  周钢本来就是个直肠子的人,给成跛儿这么一岔,自己也犯起疑来,便道:“打碾庄的时候,追黄伯韬这狗入的,我记得在公路的草棵里抬过一个伤员,也是打伤了腿的,我好象觉得那容貌就是你!”
  成跛儿大笑道:“我如果晚一年在淮海战役时负伤,早就当上师参谋长了。四七年到四八年,那时提拔干部可真快。我亏就亏在这条腿……啊!原来那个时候你才是担架队的?……老周,安书记就是能赏识人才呀!”
  这段对话,周钢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现在被整成“安、周叛徒集团的主要骨干”之后,才又重新想了起来。他越想越蹊跷,也越想越清晰。他记得抬那个伤员时,伤员是屁股朝着前线的,而他用担架的枉子碰他的屁股时,那家伙吓得哇哇直叫,几乎两只手举了起来。
  难道那个伤员就是现在这个红得发紫的成跛儿?不过,周钢也学乖了,横拷竖审,他始终没有透露出对成跛儿的怀疑。大概这一点帮了周钢的大忙。他关了两年零三天,就被释放了。
  “叛徒”的帽子无形之中没有人提了,可“走资派”的罪行是铁证如山的。小梅接他爸爸出狱的时候说:“我现在有下放的权利了!”
  周钢奇怪地问道:“下放还要有权利?”
  小梅说:“就因为你的关系,我连下放的权利都没有呀!上个月通知我,可以下放到花溪。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因为我知道,这就表明你的问题已有个眉目了……”
  “我和你一块儿到花溪去!操他奶奶的,我本来是平头老百姓,属土的。现在还是平头老百姓。回到乡里,和土坷垃打交道。好唻!不过,这南方种水稻,和俺鲁中南不一样。不管这些了,反正共产党员到哪处都能生根!”
  这花溪,是一个在深山旮旯里的生产队。周钢父女俩下放到这里来之前,市里的人保组就来打过招呼:到你们这里来的那个老家伙是一个走资派,是安东手下的黑爪牙……等等。这意思就很明白了,他是要受监督的。
  花溪的生产队长叫耿长贵,脾气也是又耿又直。领导生产是一把好手,可闹恋爱,谈对象却是十足的外行。三十六、七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妹子叫耿长秀,在大队里当团总支书记。长得丰满、漂亮。兄妹俩在政治上历来都是积极分子,党叫干啥就干啥。而他们心目中的党,当然是指上级的党委。但周钢一来,两个人的思想就有了分歧了。
  耿长贵只听说来的是一个“走资派”,也不问姓甚名谁。老早就在党小组里布置了,要大家提高警惕;要象对待四类分子那样,对那个老家伙严加管制。可是一见面时,他大吃一惊。原来这个走资派就是自己的老县长。
  耿长贵在县里也算是个先进人物。他常常到县里开会,和周钢的脾气一拍就合。他怎么也不相信周钢是“走资派”。所以一见面,他愣了半晌,不知道该昨办。倒是周钢,还象过去那样,伸过手去,耿长贵慌得连忙把自己的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握住了周钢的手,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老县长,你……你好!”
  周钢也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们这里的生产怎么样?社员生活呢?”
  耿长贵涨红了脸,呐钠呐半天,答不上话来。
  周钢生气地说:“不看家中宝,就看门前草。我来时,到几个社员家里,揭开锅盖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两年过得咋样了……”他瞪了耿长贵一眼,“不要说假话!是前进了还是倒退了,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耿长贵聋拉着脑袋,嘟嘟嚷嚷地说:“……我从来不会说假话。这两年,生产掉下来了……”
  “社员的生活呢?”
  “比过去差一点……”
  “不是差一点!是差一大截子了……”
  “唉……”
  “为什么……你们找过原因么?”
  “上面要我们学习柳岗的经验……”
  “柳岗的经验就是十六个字:评工记分,按劳取酬,因地制宜,全面发展。”
  “不!这早挨批判了……”
  周钢火了:“我操他奶奶!我知道柳岗挨批了。他们把田义寿都整死了,批得岗上的树木都光了,社员的裤带都勒紧了……这叫啥鬼经验?……长贵,晚上把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还有大队书记李长峰,统统替我找来,我要和他们谈谈!……”
  耿长贵早就忘掉上面的交代了,高兴地笑道:“是!老县长……”
  晚上,听说老县长找谈话,被叫的人都来了。大队书记李长峰也来了,不过他对别人说不是被老县长找去的,而是自己去看看怎么安排周钢的。
  唯一没有去的是耿长秀。
  长秀在家里心烦意乱,朝她娘嘀咕道:“这老县长也太不知趣了!还摆什么臭架子?!我哥哥也是直心眼儿。叫他管好走资派,他倒头一天就让走资派把魂勾了去。这种拉拉扯扯的感情,是丧失立场。妈……你去听听,他们谈论些什么?走了题,就把哥哥叫出来……”
  耿长贵和耿长秀的娘,是花溪有名的阿弥陀佛的活观音,和四邻街坊的哪一家都没有红过脸吵过嘴,遇到什么事总是先让人家三分。听女儿这么一说,虽然不以为然,但也觉得长贵这么冒冒失失地去开这样的会,心里不太踏实。她“唔”了一声,便踏着月色,走到周钢住的屋子前。
  屋里亮着灯。从里面传出来一阵阵有说有笑的声浪。那情景,就和老县长当年来花溪检查工作时一样。耿大娘站在窗前,也听得个眉开眼笑,心里暗暗地嘟囔起自己的女儿来:“这丫头,就多心眼儿……本来嘛,老县长也是庄稼汉出身,还能向着资本主义……!”
  耿大娘听得正乐呵,忽然听到屋拐子上有个妇女吸吸泣泣的呜咽的声音。她一愣,走近一瞧,只见一个长得十分俊秀的妇女,倚在山墙上,低声哭着,哭得非常伤心。耿大娘打量了这个妇女的打扮,显然是山外边的,便悄悄地走近了她的身边,问道:“你……?”
  那妇女抬起脸。在月光的照耀下,她苍白的脸颊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泪痕在熠熠闪光。她一看站在面前的是一个面容慈善的大妈,更是禁不住一眶一眶的泪水朝外淌。她抽抽噎噎地道:
  “人家都把柳岗说得不成样子了,你们这里……”她指指周钢的屋子,“……还惦着那十六个字!”
  “啊!你是柳岗的?”
  “嗯……!”
  “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放蜂!”
  耿大娘抬头一看,路口果然停着一辆马车,车上驮着几十箱蜜蜂。
  耿大娘问道:“早听说你们大队每年在蜂蜜上能赚几千块……,
  那妇女道:“唉!现在只剩这么点了。要不是这几十箱蜜蜂,现在连队里办公的灯油钱都没处开销。可是,连这一点点也要砸掉了……我已经两年没有出来了,今年,是叫我戴罪立功。……”
  耿大娘惊诧地望着她:“你……有啥罪……”
  那妇女想启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捉住了耿大妈的衣袖,说了声谢谢,便掉过头走了。耿大妈赶到马车边,说道:“大嫂子,放蜂,就你一个人?”
  那妇女点点头。她松开了系在树上的马缰。
  耿大娘拉住了她:“就歇在我家吧!”
  那妇女摇了摇头:“我,……我不连累你们了。”说罢,便跳上了车。
  耿大妈望着马车驶过大石桥,转过山嘴,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还呆呆地听着越走越远的马铃声,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这时候,突然狂风大作,一片乌云飞也似地扑来,把月亮吞没了。山冲里顿时一团漆黑。
  耿长贵从周钢的屋子里飞奔出来,看见自己的母亲站在风头里,便问道:“娘,啥事儿?”
  耿大娘把刚才碰到那个妇女的情景对他讲了一遍,并担心地说:“一个单身妇道人家,怪可怜的……”
  耿长贵忙道:“我正要到山嘴子去。马上要有大暴雨,水库里的水都得放掉……”说完,迎着风便飞奔起来……
  还没有等他跑过大石桥,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哗哗地下了起来。
  那妇女驾着马车,顶着狂风骤雨,穿过槐花林,马车陷在泥泞里了。她正望着被狂风刮下来的蜂箱一筹莫展的时候,耿长贵从后面赶了上来。二话没说,抱起两个蜂箱便朝槐花林左近的一座破旧的关帝庙里跑。那妇女也捧着蜂箱跟着他跑。总算把四十几箱蜜蜂都搬到了破庙的廊檐下,但两个人都被淋得透湿了。耿长贵平素看见妇女就躲开三丈,这会儿却偏偏是挨挨挤挤地和一个陌生妇女站在一起。嘴里喘着粗气,心里咚咚地跳,不好意思地埋着头。他从来没有摆弄过养蜂这玩意儿,但望着那妇女着急地掏出手绢,一箱一箱地擦着,嘴里还念念叨叨:“……哎呀!这下可糟了……这蜂箱就怕雨琳……”他也跟着着急起来,并且脱下自己的褂子,拧干了水,笨手笨脚地帮着她揩蜂箱上的水迹。他一干活,也就忘记了难为情。那妇女连声地说。“多亏你这个大哥……不然,我的罪就更受不了罗。……”
  耿长贵正要问她姓甚名谁时,一阵风刮来,把蜂箱上一个青布包袱刮落到地上。包袱散开了,里面露出一个镜框。两双手同时去拾这个包袱,一个闪电照亮了镜框里的奖状,耿长贵惊叫了起来:“田义寿!……啊!你……是田嫂?”他的手和田嫂的手碰在一起,马上象触电似的缩了回来。田嫂抱着那镜框,背过脸,呜咽起来。
  又一个闪电。长贵看见了系在她头发上的一束白头绳。正在这时,老县长,小梅和花溪的妇女队长张二嫂也赶来了。
  耿长贵喊了起来:“她……她就是田嫂!田义寿的老婆……”
  张二嫂是田家湾的人,一见田嫂,便搂着她痛哭起来。田家湾不属于老县长管的那个县,他当然不认得田嫂,但柳岗的变迁他是一清二楚的,便道:“田嫂,不要哭哭啼啼了。在这社会主义的大路上,陷次把车,没啥了不起。你……柳岗待不下去,就到这儿来。”
  小梅也拉住田嫂的手,道:“花溪的花多,你还会把生活安排得甜甜蜜蜜的。”
  耿长贵说:“你来,一切我都包下来了。”讲完,忽然感到一阵躁热。
  从此,田嫂虽然没有搬到花溪来,可每年春天,花溪槐花盛开的时节,她都驾着马车到这里来放蜂。
  因为有老县长,有耿长贵。有张二嫂、小梅和一群社员的欢迎,田嫂一到这里就感到回家似的亲切和温暖。相反,回到田家湾的家里时,却感到一种严酷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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