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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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3期-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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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只是一个缩影。周围方圆好几平方公里的一大片区域,都在经历这样的蜕变。几年前,两广大街扩建;打通菜市口南路,路南边许多会馆及名人遗址连同它们寄身其间的大片平房、胡同等,都被拆毁,如今只能追忆和凭吊了。路北边,同样是大变样。当年几十条弯曲狭窄的胡同有如迷宫,我骑车上下班时,隔三岔五选一条未走过的胡同穿行,体会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感受。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楼林立的居民小区和购物中心,旁边一个更大型的商城也在建造中。规划更为雄心勃勃:一条南北方向的大街两边,将汇聚多家著名的国际大通讯社、报社、电台、电视台,形成一条“国际传媒大道”。命名的热情,不过是这个时代的种种冲动中的一个微小的表现。目前这些尚是蓝图,但不需多久就会成为实体。在除旧布新方面,人们已经积累起丰富的经验,速度、效率令人惊讶。
  从胡同出来,就看见米黄色的报社大楼了。对面的前门饭店,建于五十年代,曾经是京城屈指可数的高档宾馆,但和近年来众多新建宾馆相比,则未免逊色不少,仿佛迟暮的美人,面对众多青春靓丽的新面孔。我第一次到里面,是参加工作的第一个秋天,报社组织看根据路遥的同名中篇小说改编的电影《人生》。好多年头,报社一年一度的迎新茶话会,都在这里举办。饭店西侧宽阔的人行道上,九十年代中期的好几个年头,成了热闹的摊贩市场,卖廉价服装。紧靠着饭店的外墙,有名的“小肠陈”曾经在露天里支摊,我有时和同事去吃卤煮火烧,看着旁边一口大锅里盛满了肺头、肥肠、豆腐、切成小块的面饼,在酱紫色的浓汤中上下翻滚,热气腾腾。对面是技术交流馆,最不名实相符;先后卖过百货、家具等,如今成了一家便利超市。
  如果街市仿佛一条河流,作为其堤岸的建筑都在发生变化,那么河床中涌动,的水流呢,也就是构成生活的具体内容,自然更是随时更新了。泛泛而谈未免不着边际,就说时尚的更迭,可以明确辨识的,在这么多年中,不知有过多少次,经历了几番轮回?再缩小范围,只说穿着,记得曾经时兴裙裤,裤筒宽松得像面粉口袋,单位几个年轻女孩子,高矮胖瘦的一齐装扮好在门前走动,感觉颇怪异。还一度流行黄裙子,满街都是晃眼的明黄色,甚至还有一出话剧的名字就与此有关。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其实,不难掐算出具体的年头。马可·奥勒留,古罗马帝国的皇帝,著名的斯多葛派哲学家,曾经这样写道:“时间好像一条由发生的各种事件构成的河流,而且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因为刚附看见了一个事物,它就被带走了,而另一个事物又来代替它,而这个也将被带走。”
  当然,所有这些,都只能去记忆的深层探寻了。悄然流逝的时光是一层层淤泥,覆盖了曾经发生的一切,那一切也和此时在眼前闪动的事物一样,充满了鲜活的声息。想到这些,会有一种情绪在心底氤氲。人的本性中有着期望事物恒定不变的倾向,所以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一类登峰造极的比喻,被用来赞美在感情序列中位居前列的两性情爱,这或许正是源自潜意识里对于韶华难再、生命易逝的忧惧?
  随着城市改造步伐的加快,媒体上对于古都美学风貌行将消失的忧虑很多,但改变或消失的,何止审美韵味一种,而是涉及到人生的诸多况味。存在决定意识。人心中一定有些东西,是和环境密切相关的,其面貌和质地都受到它们的制约,仿佛某些植物,只能生长在特定的水土中。对比两种不同的生活图景,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一种是在雨水敲打屋瓦的声音和鸟儿的鸣啭中醒来,院子里石榴树的影子映在新裱糊过的窗纸上,胡同里小贩叫卖的声调舒缓悠长;看茶杯里茉莉花片舒展出袅袅香气,时间的步伐迈动得太迟缓。另一种,是在闹铃声中努力睁开眼,被车潮人流裹挟着,赶赴钢筋水泥丛林中的某个小小的格子里,在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中,在总也写不完的公文报表中,不觉中一天匆匆而过,更深夜阑,旁边电子游戏厅中枪炮的轰鸣声却通宵达旦。这种种不同的背景下衍生出的情感,想法,遭遇,故事,当然会有所不同。譬如爱情。在前一种情形下,萌发和生长都可能缓慢,羞怯,欲说还休,却自有一种入骨的深浓情味,有对抗时光的执拗和坚固。而在后者,也许会远为炽热迅疾,奔放明快,但由于浸润了时代的风习,却容易潜伏种种变数,痴迷和淡漠都在朝夕之间,如同街头上飞快更替的外景。
  每一代人的生活,用哲人的眼光看,从大处看,无非都是生老病死,基本内容都是一样的,但换成常人的目光,从细部看,更多的还是不同。仿佛同样几个音符,同样的几种颜色,却可以创作出风格迥异的音乐美术作品。关键是看你在无休无止的时间大潮中,位于哪一道波浪上。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日子,单位的各个部门都正在忙着收拾,准备告别这座使用了三十九年的办公楼,搬迁到几公里外的新址。今后,没有特别的情况,我不会再返回这里。于是,对于我来说,它就会变得仿佛不存在一样。“存在即是被感知。”这曾经被贴上唯心主义的标签受到批驳,但想一想,何尝不是如此。如果不曾感觉过,我怎么能够肯定它存在过?或者换一种说法,即使它存在过,但因为和我没有关系,那么,和压根儿没有存在过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我并不是在拗口令。
  再瞥最后一眼吧,今后这座建筑中几百个房间里的生活,回忆和梦想,欢乐和伤痛,只属于进出这座大楼的人们,而和我无关。
  一直向北走,十几分钟后,就到了闻名遐迩的琉璃厂古文化街,书籍字画汇聚之地,也是一个多世纪以来,文人雅士们最喜欢流连的地方。
  对同一个地方,不同人的感受常常会是很不一样的。在你是断肠之处,在他却是销魂之所。在你值得反复品咂回味,在他却可能是急于摆脱的梦魇。因为充塞流布其间的生命体验各不相同。就琉璃厂来说,旧文人们笔下每每流荡着怀旧的怅惘,也许与文字多写于暮年有关。但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地方总是和热闹喧嚣、生机勃勃,和丰盈的梦想,和生命中明媚的一面,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这是一段长长的无形的链条。链条上的第一个环扣,系在肋年代初期的日子上。还在读大学时,就和它结下了缘,曾多次从校园所在的海淀镇,坐332路到动物园,再换乘15路过来,买古籍图书。当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古典文学研究家。参加工作后,近水楼台,来得就更多了。这里的那些书店,海王村,邃雅阁,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的门市部,没有一家不曾留下足迹。每年秋季的古籍书市,更是一连多少天,穿行流连于分布在海王村公园上下二层的许多家书店书摊之间,被初秋热力尚存的阳光晒出一头汗。藏书中的相当部分,是多年间在这一带搜罗的。
  然而慢慢地,我去得少了。现在,大约有两年之久了,我甚至不曾再迈进过其中的一家书店。是因为家里书多得无处存放,还是阅读的兴致衰减了?两者都有吧。想到当年购书藏书读书的热情,恍如隔世。那时,一周不逛一次书店,就似乎有种负罪感。当年梦想拥有足够多的书,后来有了。又渴望拥有一间单独的书房,安置这些书,这一点终于也实现了,五个大书柜一字排开,占据了整整一面墙,顶天立地。“坐拥书城”的条件具备了,但兴味却不复是那么浓厚了。
  这总还算是在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虽然按当初的眼光看,心情已经涣散,步伐已经杂乱。改弦易辙的也大有人在。一个朋友,当年聚书的兴致远过于我,得用痴迷狂热一类字眼来形容。好几个年头的琉璃厂古籍书市,他都从远在西北郊的单位赶来,一大早就守候在书市门前,为的是第一拨进去,淘到好书。因为买得太多,自行车装不下,便运到我宿舍里存放,床铺下都快堆满了。后来多年不曾联系,再见面已是十几年后,应邀到其远郊的连体别墅度周末。上下两层,附带不小的花园。房间就有六个,自然也有书房,书也不算少,大部分是管理经营之类商务书,外表很是堂皇。当年他狂热搜集的学术文化书还是有一些,但从位于书柜里层的位置,从摆放得横平竖直的整齐样子,看得出几乎不曾翻动过,如今它们的职责只是陪衬。在一帮在文化,团中讨生活的朋友面前,主人也许很在意自己曾经的角色,表白说只要抽得出时间,他还是时常重读过去的书。但我听出了言不由衷。书籍也和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是否被亲近,亲近到什么地步,是有痕迹的。
  人生中,这样的情形还有多少?曾经占据生命中心位置的内容,慢慢地退出,慢慢地淡出视野。当然,同时也会有什么从远处围拢过来,拉到眼前。生命就是在这样的一近一远的过程中,改换着模样。由于是渐变,当事人自己往往也不甚明晰,只有将其放置在较长的时间背景中,才会看得清楚。
  后梦叠上了前梦,新梦覆盖了旧梦。其间的纠结、错杂、失望、得意、悔恨、庆幸等,谁能说清?哪一种更好?始终如一的梦想,还是不断变化的追求?求新逐变是人性中的天然倾向,并没有什么让人一条道走到底的充足理由。但另一方面,在短暂的一生中,如果没有一个贯彻始终的秉持的话,目光就更易于游移,生命的飘忽感也就难以得到抵御。
  这条南北向的街道东边,就是前门外大街、大栅栏商业区及周边胡同群,因为被列入了历史文化保护区,得以较完整地保存了原本的面貌。这里,巷陌纵横,院落错杂,鳞次栉比的店铺,摩肩接踵的人群,永远是拥挤嘈杂,张扬着商业活动的无限活力。我对这些没有兴趣,吸引我的是那些旧房屋宅院,曾经被时光的沙尘反复覆盖过多少次,如今显得灰头土脸。在旧建筑被大片地拆毁的今天,我希望它们最终能够完整地保留下来。这里面,有和众多专家们相同的价值观,即保存旧城审美风貌,但还有一条属于个人的隐秘理由:只有依托于那些黯淡破败的旧建筑,我才能够寻找出过去的影子,才能够想象那些曾经发生或者可能发生的故事。沉湎于不切实际的梦境,对于我来说,始终是一种难以摆脱的癖好。
  那些幽深曲折的胡同,迷宫一样,让我不止一次地迷失。有一年单位分房,有一间就位于这里,曾陪同一位同事来看过。从一个光线昏暗的门洞里进去,沿着黑黢黢的、有些地方的扶手已经朽烂的木楼梯,上到二楼,周围是回字形的一圈环廊,围着许多个一模一样的房间,看下面仿佛天井。当时只觉得格局甚为奇特,后来才知道,原来附近就是闻名的八大胡同,这里曾经是其中的一处娼寮。同事在这里住了一年余,我曾开玩笑地问他,睡在这样的屋子里,深夜的梦境中怕要有脂粉味道飘过吧?
  从这里的任何一个胡同走到东边,来到前门外大街上,都会望见正阳门城楼箭楼。上个世纪前叶的几十年间,乘火车进京,出前门火车站,第一眼望见的就是那巍峨雄浑的形体。从湘西乡下来京城闯生活的十八岁的沈从文,一睹之下,胸中顿生豪情:“啊!北京,我要来征服你了!”让人想到巴尔扎克笔下,闯荡巴黎的外省青年拉斯第涅。其实,类似的故事可谓随处可见,并没有什么新意。这是属于年轻的梦想,具有最广阔的普遍性。胜利者当然有理由用自豪的语气回忆和夸耀,或者被后人当作传奇一样地叙说。但我想说的是,相信每个人其实也都曾有过不同内容的梦想。不过是没有实现,缺乏言说的资本,于是只好无语。谁会在乎一个籍籍无名者的诉说呢?羸者通吃的商业法则,原本根植于人性中的可以谅解的势利根性。
  明白了这点,也就不必再顾虑什么,不妨推而广之,猜测一番那些当年曾经在这片迷宫式的区域内生活的、和少年沈从文同时代的各色人等,都会有什么样的梦境?既然生活的本质便是梦想。
  不难想见,那会是一部梦想的百科辞典,是层层叠叠的梦想的金字塔,有着不同的形态和色彩。在胡同中拉着客人串街走巷的车夫的梦,该和老舍笔下的骆驼样子一样,是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黄包车。那位站在寒风中迎候客人的店铺伙计的梦,该是有朝一日自己做掌柜,开一家小小的绸布店、鞋帽店。某一条烟花巷里的备受蹂躏、强颜装欢的风尘女子,梦想的是有朝一日从良,寻一个老实厚道的男人过完下半生,只是不知还能否生育下一儿半女?强横霸道的军阀,老谋深算的政客,筹划着如何扩充势力,如何浑水摸鱼。革命党人也曾出入这里的歌楼酒馆,结交三教九流,放浪形骸的表现,既出自于不羁的天性,更是一种巧妙的掩护,图谋推翻清廷,实行共和。总之,这里混合了善良和奸邪,谦卑和野心,家长里短和社稷传奇,光明磊落和鬼蜮伎俩,汪洋浩瀚,深不可测。
  这一带,因其毗邻皇宫的特殊位置,而成为一处公共记忆的富矿。脚步的每一次迈动所溅起的尘埃中,都可能会含有几星历史的尘屑。清官秘闻,优伶传说,老字号商铺的历史,义和拳起事和八国联军炮轰正阳门城楼,蔡锷将军和小凤仙的英雄美人传奇等,既有信实也有野史,被匆匆流淌而过的时间潮水裹挟、混淆为一体,真伪莫辨,成为后世的历史学家和平头百姓争执不休的一个个悬案,为原本已经十分繁复曲折的历史迷宫,添建了一条条新的疑径。
  公共记忆的力量十分强大,每每会挤占和遮蔽个人记忆,但对大多数人来说,真正对个人生命产生意义的,还是后者。仅仅是由于这些属于私人的记忆,生命才具有特别的滋味,人和生活才建立了一种深切的关联。我曾在马来半岛高大茁壮的热带树木下,喝着一种略带苦涩味道的饮料,听一位耄耋老人话旧。他在紧邻前门的一条胡同里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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