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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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604-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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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几百块钱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她们之间;终究还是不平等的。她根本看不起她。她是个有钱人;而她呢;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可怜虫。 
一会儿;旁边又多了几个等车的人;都是刚从“君再来”吃完饭出来的。一个女人说;这家店的骨头沙锅真不错;我吃了这么多骨头沙锅;这家是最好的。另一个女人说;对呀;价钱也不贵;下次还过来吃。两个女人叽叽喳喳聊着。 
李小妮听着;先是不动;忽地脱口而出: 
“你们知道为什么好吃?因为里面放了罂粟壳。罂粟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就是鸦片!吃多了会上瘾的;戒不掉的!” 
那两个女人盯着她看。 
“不信是吧?”李小妮大声道;“不信你们就打个电话给卫生检疫站;让他们过来检验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丁浩要拉她走;她甩掉了。 
“我要是骗你们;我就不是人;是畜生!”李小妮赌咒发誓了。 
她说完;觉得畅快得很。一回头;见宋琳就在她身后;似笑非笑的。 
两个女人就那样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责任编辑 程绍武) 
摘自:《人民文学》2006年04期 作者:滕肖澜




坐摇椅的男人




小丁自小生活在这条街弄;除了外出读书的几年;他从没离开过。他熟悉这条街弄每一道拐弯;每一棵树。印象中;街弄里难得有新面孔冒出来;却有很多旧面孔暗自消失。消失的人;小丁很快记不清他们的脸。当小丁想强行记起某张消失了的脸;脑里却铺满深秋时节大槐树底下摇曳着的暗淡的影子。 
小丁记得;五岁以前;视觉和听觉系统未发育完全;看见的景象和听见的声音都稍稍地变形。那时候;父亲在省城工作;家里的院门总是关着。小丁的母亲不让小丁溜出去;把院门外的世界编排得很凶险。母亲去上班;就把小丁关在院子里。小丁每天都听见暗锁叭地一响。 
有一天;母亲关门那一刻小丁没听见那叭的一声。门没锁上。小丁跑了出去;一眼瞥见对面那个院子。那院子院门敞开;也许;根本就没有门。那天;小丁仿佛头一次看见对面的院子。小丁相信;从那一刻起视觉开始发育完全;眼前景物忽然异常真实、立体。小丁看见的;首先是一棵树;很大。而小丁家院里没有树。树下有个男人;坐在一张摇椅上;摇摇晃晃。他脸上盖着一本翻开的杂志;正在睡觉。小丁怔怔地看着那个男人睡觉的样子;看了个把小时;也可能是半天。这期间有不少人从小丁身边走过;也有人叉开手摸摸小丁扁长的脑袋。小丁不理会他们;眼光奇怪而稳定地黏在坐摇椅的男人身上。 
那以后小丁家的院门经常敞开;小丁得以自由出入。母亲交待说最远不能走出街弄子。小丁点了点头;也不敢走出街弄。据说出了街弄穿过那条四车道的马路;前面会有一座山;山上住着一伙土匪。他们吃人;尤其爱吃小孩。 
再大一点;小丁背起书包;每天都数次横过那条马路;去一所小学读书。小丁的一个同学也知道土匪的事;还知道土匪搬到更远处的一座山上。“现在他们种菜吃。”那个同学告诉小丁;“因为他们打不赢公安局那一拨人。”潜在的危险都解除了;小丁心里有了安全感。这个时候;小丁留意到对面那家院里有个小女孩。她比小丁小一岁;每天被母亲牵着去幼儿园。某些早晨小丁走在那对母女的后面;看见母亲把女孩拽得异常牢固;那样子;似乎还想在女孩脖颈上套一个狗项圈。小丁从女孩身边走过;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小丁。她羡慕小丁不被母亲牵着;那么自由。小丁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走几步;回头再看她一眼。 
小丁很快学会了玩玻璃弹子。在一堆男孩中间;如果不会玩玻璃弹子;那差不多就是块废物。母亲不肯给小丁买带花的玻璃弹子;小丁只好和大一点的男孩去工艺厂后墙外;捡形状不规则的玻璃滴子。把这些玻璃滴子磨成弹子很费时间;小丁上学和放学都得贴着墙走;把玻璃滴子搁墙面上;一路走一路磨。小丁听见玻璃滴子划动墙面的声音。在他背后;墙面上留下一道道波浪线。磨制的玻璃弹子;每一颗得来都很不容易;小丁懂得珍惜。在和别人赌弹子之前;小丁都要在家门口土路上挖几眼浅洞;反复练习;想让自己百发百中。他的手很瘦;屈起来像一把弓。对门那个小女孩明显大了一点;夏天的时候穿起了裙子;白色的袜子;红皮鞋。小丁低下脑袋打弹子;不经意抬起头;时常看见她从对面那道门进出;有时候去帮她母亲买盐买酱油;有时候去帮她爸买火柴。小丁勾下头打弹子;眼角的余光直铺到她家门口。红皮鞋映入眼帘;他就抬起头瞥她一眼。 
小丁很快知道女孩叫晓雯。晓雯的父亲很胖;就是坐在摇椅上那个男人;成天把摇椅摇来摇去。听着摇椅衰弱的声音;吱嘎吱嘎;小丁以为它很快就会散架。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这种声音一直延续下去;那把摇椅一天一天苟延残喘。当时;大多数人瘦得像是患了甲状腺机能亢进;晓雯父亲却那么胖;有点不合时宜。他躺在摇椅上;挥着蒲扇;冷不丁叫一声:“晓雯!”晓雯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她从屋里捧出一只巨大的搪瓷茶缸;往里面放一撮茶叶;再倒上开水。胖男人老跟晓雯嘀咕些什么;骂骂咧咧。晓雯脸上终日愁苦;轻轻噘着嘴;锁紧了眉头。当时小丁还没学过“苦大仇深”这词;心里是这个意思;觉得晓雯还处在万恶的旧社会。他老早就怀疑晓雯不是那个胖男人生的;而是几个铜板买来的;或者端午节涨龙船水的时候从北门汀码头捡来的。 
胖男人留给小丁模棱两可的印象。街上的人叫他老梁;小丁父亲回来也会这样称呼他;但小丁母亲从不与他打招呼;她只喜欢某些晚上把耳朵贴到院门那里;听对面老梁和他老婆吵骂。小丁看见母亲隐在晦暗中的嘴脸;不时闪过一丝笑容;那是听见了新颖别致的骂词。但老梁在街弄里人缘还不错。他胖;胖得富态;大家都说见到胖人显得喜气;坐一桌吃饭胃口都会好一点。他跟谁都打招呼;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宽;摇来晃去;天气稍热就套上短裤衩;穿一件印着机械厂字样的背心。他一路走来;嘴里不停地说“老张好啊”;“老李吃饭了吗”……老梁走过街弄;街弄就会很热闹。那时候小丁就盼着自己某一天能胖起来;这样好穿短裤衩和背心——他很瘦;脸颊上老有蛔虫斑;穿起裤衩;老觉得它要滑落下去。小丁一路走;一路扯着裤腰;趿着宽松的鞋;很是狼狈。 
因为晓雯;小丁恨老梁;但这也不妨碍他下意识摹仿老梁的言行举止。有一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地方;小丁扯着短裤衩的松紧带走在街弄里;仰起头;碰见了人就瓮声瓮气地说“老张好啊”;“老李吃饭了吗”……其实小丁不认得谁是老张谁是老李。路过的人大都不看他;仿佛没听见。有一个人听见了;他俯下身子差点没笑得岔气;说:“老丁好啊;老丁怎么还穿开裆裤啊?”小丁往下看看;线缝还紧紧绷着;没开线。他奇怪地说:“我哪穿开裆裤啊?”这成为一个笑话传遍街弄。当很多人看见小丁就亲切地叫他“老丁”;小丁的童年突然有了尴尬的记忆。他这才知道有些套话有些举动;老梁说得做得;但他不能照做。小丁一时还弄不清里面的玄机。 
小丁还喜欢用两张藤椅摹仿老梁的摇椅——把那两张藤椅放在自家门口;屁股坐一张;双脚搁在另一张上面;浑身一用力;也能小幅度地摇晃。但他心里知道;这和老梁那张摇椅完全是两种感觉。 
和别人打弹子时;小丁打短洞差不多百发百中。他用打磨玻璃滴子得来的弹子赢了别人不少花心弹子;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那都是别人从家里的跳棋盘里偷来的;有些路边店也有得卖;要三分钱一粒。小丁捏着成把的花心弹子;很有财富感。尽管打弹子已经很少输给人家;他还是每天蹲在院门口练一阵。小丁时常看见晓雯出门买东西;她比几个月前又蹿个头了;两只腿愈加伶仃;眼窝子还凹进去了些;老远看去像是眼镜框。 
老梁总是坐在摇椅上;那上面有他无尽的乐趣。看着老梁肥硕的身躯在衰朽的椅子上晃动;小丁就觉得夏天和初秋这一段时间特别漫长;耳朵眼塞满蝉噪的声音。晓雯和母亲成天忙个不停。和老梁形成鲜明对比。要是晓雯歇下来;老梁就会咳嗽一声;示意她走到跟前;帮他打打扇子。老梁爱看书看报;那都是从单位顺手拿来的。他花几个小时看报纸的一个版面;慢悠悠地看;舍不得一下 
子把上面的字看完。晓雯替他打扇子。老梁被风一吹;一个哈欠泛上来;就睡了过去;把报纸或杂志盖住脸;抵挡树阴漏下的那几缕光。晓雯的母亲弄好饭菜;把小方桌摆在院心;要晓雯把老梁叫醒了吃饭。有一次老梁醒来;看看桌上的菜饭;又把晓雯咆哮一顿——她把筷子插在米饭上面;老梁说那是给死人吃的。老梁把饭扒进高压锅;搅和几下;重新盛起一碗。此外;老梁每餐都要喝酒。 
小丁不知道那母女俩为什么这么顺从老梁。他对老梁充满了阶级仇恨;对晓雯和她母亲有一种怜悯。看见老梁骂人;小丁就想抄起一把机关枪;冲进去把老梁撂倒在地。“嗒嗒嗒”;小丁耳畔真实地响起打枪的声音;似乎还看见弹壳从弹盘里接二连三进出来……但老梁仍安详地躺着。小丁想解放晓雯和她母亲。但是他没有枪;只有一把把玻璃弹子。 
晓雯老早就看出小丁打弹子其实心不在焉;目光不时探进她家院里。有时候她正被老梁训斥;就很无辜地把眼神投来;向小丁求援。小丁觉得晓雯的眼神像猫;像月圆之夜在墙头上踱步的野猫。他绞着手;心情沉重。他无数次想要枪毙老梁;但他已在小学里混了一年。增长了知识;知道这是行不通的。于是;晓雯抛来的眼神变得轻蔑、埋怨。她讨厌小丁老站在门外旁观却无动于衷。她用眼神剜得他低下头去。他浑身被一种恶狠狠的情绪浸透;把躺在短洞里的弹子当成老梁;再弹起来;命中率却大大降低了。 
不知哪天开始;小丁和晓雯搭上话了。也许是晓雯蹲下来看小丁玩弹子;也许是她在路边店买火柴;而他正好在那里买盐;老眼昏花的店主把她付的分币找给他……反正。有一天小丁和晓雯说话了。此后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去找晓雯说话。小丁和晓雯建立起所谓两小无猜的那种友谊;但晓雯有点怕小丁。小丁感觉到晓雯怕自己;很奇怪;思来想去;估计她害怕老梁成瘾了;顺带着也怕别的人。 
有时候——老梁不在的时候;晓雯叫小丁去她家院里玩一玩。她家院子和他家院子格局差不多;只多了一棵树。小丁近距离地看着树下那张摇椅;大骨架用实木做成;中间镶竹片;扶手下钉着锯齿状的铁片;和对应的挂搭啮合;可调节靠背的高低。晓雯的母亲认得小丁;她慈祥地笑一笑;说了欢迎之类的话;还进屋去找吃的东西款待小丁。她只找到一匣宝塔糖和一瓶鱼肝油。她问小丁吃没吃过。小丁说不爱吃。晓雯的母亲进厨房洗莱;不多时把晓雯也叫了进去;打下手。院子里就剩下小丁了。小丁百无聊赖;仰头看着稠密的树冠。小丁低下头;再次看见了摇椅。摇椅被一阵风吹得略微晃动;很快又静止了。 
小丁爬了上去。 
由于小丁身体很轻;摇椅也摇晃得轻微;几乎摇不出吱嘎声;只有一种似有似无的鼾声。他恍觉这张摇椅欢迎自己的到来。等着自己坐上去。他眯着眼往上看;看阳光透过槐树叶子形成的光柱;光柱里浮动着尘埃。他心一动;突然从光柱和尘埃里感受到了时间的质地。还有一种虫从树叶间垂下来;扯着细长的丝;丝线在受光的地方突然一闪;在不受光的地方根本看不见。小丁不担心虫会落到身上;他不怕虫子。小丁很快睡着了。他本来并不累;奇怪的是;一爬上这摇椅;人就变得慵懒。仿佛一秒钟之间;他做起了梦…… 
做了什么样的梦;小丁没有记住。被一个声音惊醒后;他睁开眼;看见老梁滚圆的身躯挡在眼前。老梁惊诧地打量着小丁;嘟嘟囔囔说些什么。这时母女俩从厨房跑了出来;看着眼前的情景;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仿佛小丁闯下弥天大祸。他没完全醒来;感觉有些滑稽;嘴一滑溜;很清脆地说:“梁伯伯你好。”老梁一张团脸立时挤出了笑容。他挥挥手;示意她俩仍然进去煮饭烧菜。小丁爬下来让出摇椅;老梁却制止了;大度地说:“没事没事。”他端起一张藤椅;在小丁身边坐下。小丁坐不安稳;坚决要从摇椅上跳下来;说:“梁伯伯你坐!”老梁摸了摸小丁的脑袋;嘀咕说:“看人家;真乖。”然后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熟悉的吱嘎声再次响起;小丁的耳膜感到一阵阵锐痛。 
那以后;晓雯不敢轻易把小丁领到她家院子。他俩尽量在小丁家的院子里玩耍;垒石搭灶、和泥砌屋;还捏了一堆泥娃娃。小丁是它们的爸爸;晓雯就是它们的妈妈。小丁家院子里没有树;但栽种了很多花草。晓雯喜欢小丁家的院子;她把指甲花捋下来;捣出汁涂在手指上;回家前会仔细清洗一遍。 
有一次他俩聊到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最开始是小丁发问;晓雯的回答不外乎是从北门汀码头捡来的。她说:“我们都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每个人相逢在一只脚盆里。”小丁没有否认她的观点;只是追问:“这以前呢?为什么会从上游漂下来?谁把我们放进脚盆?”晓雯就蒙了;说不上来。小丁有些得意;附着耳朵告诉她:“男人把种子种进女人身体里头;孩子就会长出来。”她不信;他向她发誓;这是真的;而且是倒着长:先长两只脚;然后长肚脐眼;最后长出脑袋。他的话让她突然拘谨起来;眼里是食多不化的困惑。她非常恐惧地看着他。那天她没呆多久;若有所思地回去了。其后几天;小丁突然萌生一个想法;想把一粒花种子种到她的体内。让花种子在她体内发芽;最终长成一个胖娃娃。小丁把这想法痛快地跟晓雯说了;晓雯略作沉思;问那会不会很痛。小丁说他也搞不清楚。一个星期后;晓雯主动找到小丁;让他把一粒种子种在她体内。这几天;她越来越想生出一个胖娃娃——这想法何尝不是一粒种子;在晓雯脑袋里生长起来?在选用喇叭花种还是蓖麻籽的问题上;两人争执了半天;最后小丁妥协了;答应为晓雯种上一粒喇叭花的种子。 
晓雯在院子背光的一角脱下了裤子。小丁趴下去看看;发现那儿和自己的很不一样。他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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