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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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6期-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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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实地挡住了。这使我们不得不面对对方。 
  你做什么的?她突然问。 
  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这是个恰当的问题。我说我是作家。 
  她突然尖声笑起来,作家?她重新打量我,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像是一个孩子打量着她簇新的玩具。编故事的?她问。 
  我笑笑。假装宽厚。自从我见到了朋友的作家老婆后,我才发现作家就是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更普通。我觉得我的样子足以普通到当一个作家。 
  不过,我觉得你不是个一般的作家。 
  我看着她,为她的欢欣感到高兴。我们好像谈得不错。一个意外的话题会使女人尤其兴奋。她们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对一个作家的兴趣不亚于对一只玩具狗熊。 
  你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我猜你是…… 
  我重新调整了姿势,身体尽量舒适地靠在椅背上,胳膊松松地搭着扶手。我大门敞开,等着她趁虚而入。 
  我猜你是个侦探小说家。 
  这个回答使我高兴。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生活太乏味了,很高兴能遇见一个侦探小说家。 
  我也表示高兴。 
  你是否能把我写进你的故事? 
  她不是个认生的女人。不过我害怕她跟我倾诉她的感情故事。从刚才她站在街上等人的情形看,她可能失恋了。她等的是个根本就不可能来的人。 
  窗外的人迅速朝一个方向涌去,有些人跑到马路对过的雨中,过往的车流突然被截断,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咖啡店里有人站起来观望。一个便衣扭送着个男孩,男孩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也可能更小。 
  是个小偷,我说。 
  你能肯定他是小偷? 
  也可能是个杀人犯,女人兴奋起来。 
  我猜他是小偷。我自信地说 
  我忘了你是个侦探小说家。女人突然明白过来似的。你能看看我是干什么的吗? 
  这不是侦探小说家的特长,否则我可以去做侦探啦。我笑着掩饰。谈话到了这个地步,好像意味着事情正朝着水到渠成的方向发展。 
  你是……我犹豫着,我看不出来。当然看不出来,不如等她自己说。她不过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 
  你看看现在治安有多乱。女人不再理会她提起的话题,这让我感到意外。从她的职业谈起,这不是很好吗。我犹豫着是不是说出我的真实职业。我想这会吓坏她。她感兴趣的不过是侦探故事。那种东西在我看来都是小儿科的玩意儿。我曾经打算把福尔摩斯中的漏洞全挑一遍,写本《福尔摩斯错误大全》。我认为这个肯定会有轰动效应。同事们都劝我,算了这事儿还是别了,到时候福尔摩斯迷们非追杀你不可。想想也是。可我老想写点什么,于是就想到了回忆录,我知道这事是十分荒唐的。 
  治安乱有很多原因。我平和地说着。 
  是吗?我觉得警察不够敬业,不知道他们整天都在忙些什么。 
  她的话让我感到痛了一下,被蝎子蜇了一口的感觉。每当别人嘲讽警察时我都有这种感觉。有很多关于警察的段子。当我穿着那身制服时威风凛凛,当我脱下那身行头,又不想暴露自己身份时,我就成了一个被四处揶揄的人。在女人面前我暂且忍受一下,但打定主意不再和她有任何瓜葛,喝完咖啡就走。 
  你这个侦探小说家能给我讲讲故事吗? 
  可以。我说。我给你讲一个小镇的治安如何变好的故事。 
  女人看着窗外,好像没听见我说话。雨忽大忽小,不可捉摸。 
  我给你讲一个有史以来耗时最长的银行抢劫案吧。我改口说。 
  对面的小偷手被反拧在背后,他毫无选择地从一个个水坑趟过去,旅游鞋蓄满了水,沉甸甸地坠在他显然细瘦的脚踝上。 
  一个小孩也抓?你说警察为什么不去抓杀人犯,有那么多杀人犯都逍遥法外。 
  女人语气激动。我猜是她的亲人或者朋友遭到了什么不幸。 
  所有的根源全在于警察。 
  女人恼羞成怒地说。她用小勺敲着咖啡碟。敲了几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小心地把勺子放在碟子里,没弄出一点声响。 
  女人现在在看我。我看窗外。雨说停就停了,好像是为了那些围观小偷的观众。人们从围观中醒来,很多人看天,惊诧于雨为何不再下。该回家的朝家的方向走去,马路重新变得通畅。我给女人讲了那个银行抢劫案。开头讲得很快,说到小镇的治安因此好转,我故意放慢了节奏。 
  你写的小说? 
  不是。我听人讲的。 
  女人的目光随着故事发生了温度上的变化。她看我的眼神逐渐火热。 
  不过我有不同看法。女人说。警察什么都不会管,比如——,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比如如果我现在做一些什么,我猜没有警察会对我怎么样。 
  我迟疑了一下,不明白这是暗示还是表白。她的拎包始终握在手里,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我认为里面只有女人的一些小玩意儿。而她赤手空拳简直连一只鸡都抓不住。 
  比如我现在去抢劫对面那家面包店。女人说。 
  我预感到我的警察生涯即将结束。我早有这个准备。很多人转了行。我想过去考个律师证,但始终没有付诸实现。律师和警察其实是同一条道路。我看多了绝望的眼神,这种眼神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种快感似乎渐渐淡了下去。想到站在法庭上慷慨陈词,我就有点想笑。律师在我眼里就是穿法袍,戴假发的模样,人不人神不神的。穿上那身行头,他们掌握真理;脱下行头,他们比任何人都可能更卑琐。 
  这些天我开始对我的鼻子感到不安,它的上面长了一些红色的斑点。我买了治螨虫的药膏,事情似乎并没有好转。听说酒糟鼻无法根治,我去了好几次医院,三个大夫中有两个告诉我这是神经性的。这样说的结果就是他们劝我去看心理医生。我觉得他们只是为了打发我。既然他们不给我开药,我就自己去买。世面上的二十三种治螨虫的药我都试了。我每天按时喝中药,中药使我联想到童年时的苦涩。爆发流感的时候,我们被老师强迫喝黑色的药水。老师的办法是让我们一个监督一个,如果实在喝不下去,就让别人给捏住鼻子灌。我被别人捏过也捏过别人的。流感说来就来,起初是谁的随便一句话,后来就成了既成事实,隔不了几天教室里就充满了药味。如果说流感是不断蔓延的案情的话,我怎么追踪犯人呢。我甚至对报案者产生了怀疑。假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有人实施犯罪,我是目击证人,既可以报案,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见过的犯罪太多,是否需要对每一起案件都一丝不苟?比如这个女人对我说她要抢劫一家面包店。 
  也许是那桩银行抢劫案启发了她的灵感。 
  女人喝完了咖啡。她把咖啡杯放在碟子上,这次是重重的,勺子受到震动在碟子里颠了一下。她站了起来,始终盯着我,嘴角带笑。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完全没有了主意。如果说刚才她在发表对警察的偏见时,我还下定决心和她不再有瓜葛的话,那么现在我又变了主意。我意识到我必将和她有什么瓜葛。 
  你是不是看过那个小说?我想起我的小女朋友津津乐道的抢劫面包店的故事。等我把这句话说完,女人已经飘然离开了咖啡店。路上的车子很少,这使她能直接穿到马路对面。我看着她打开面包店的门,就像打开自己家的门。她背对着我,似乎朝店员说了句什么。店员站在柜台里,像是完全被吓住了。两个顾客放下手中的面包,走了出来,他们的神色并不慌张。似乎没有人打算叫警察。他们各自拦了一辆出租车,从不同的方向离开。那个女人出现在她刚才挑选羊角面包的落地玻璃旁,这使我能清楚地看见她。 
  她的手里多了一个大号的塑料袋。她迅速把面包倒进袋子里,还侧过脸朝我笑了笑。 
  在我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朋友和他老婆都瞪大了眼。 
  很荒唐吧。 
  很荒唐。他们赞同地说。 
  真是个好故事。女作家肯定着,我第一次看到她由衷的喜悦。 
  不过,你不认为这是你的失职? 
  不。 
  你就不了了之了?朋友问。 
  抢劫面包店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几个面包。女作家反对着她的老公。 
  面包店会造成损失。你能确定她没有拿钱? 
  能确定。 
  这件事使我决定辞职。有时候事情的契机是很难说清楚的。我一直想辞职,但下不了决心。是这个女人成全了我。一想起她我就想起她绣着蝎子的裙摆。后来我找了一份完全不相干的工作,在新的工作结束的第一天,我打算去看看那家面包店。它曾经在一个警察的眼皮下被抢劫。我相信面包店并没有什么损失。事情正如我所料,面包店甚至比以前生意更好。我站在马路对面,看到那个女人就在店里,她的双手空空,既没有托盘,又没有夹子。她站在店员的旁边说着什么,样子和蔼。于是我走了进去。 
  这是你的店?我问女人。 
  女人并不躲避我的眼神,她的脸上充满了笑意。我只是开个玩笑。她说。 
  你知道我是警察? 
  对。 
  我现在不是了。 
  是吗?女人似乎开始感到不安。 
  不用自责,跟你没关系。 
  后来怎么样了?朋友和他的作家老婆问。 
  没怎么样。我现在告诉你们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那个女人为什么这样做?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北京美人
赵 凝 
  让世界瞪大了眼睛看我, 
  而不是低下头去乞求别人。 
  ———摘自赵凝日记 
   
  第一章 “美人鱼”邮件 
   
  睡衣已经变薄了。我一直穿着它写作,许多时光过去了,它原来的白颜色已渐渐褪去,演变成一种本色的乳黄。 
  我更喜欢这种颜色,因为那上面有时间的印迹。 
  睡衣因与肉体的摩擦而变薄。月光下,隐约看得见自己的身体,一切都是透明的。这是我离开单位成为一个自由作家的第一个晚上,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隔着薄薄的睡衣,我抚摸自己,先是肩和胳膊,然后又去了其他地方。我感到了舒服,身体特别轻快,像刚喝了酒。自由作家。我对自己的新形象还有些陌生。我坐在窗前的一把圈椅上,脚边开着一盏粉色的小灯。 
  不断有风吹进来。圈椅就像一个什么人,把我抱得紧紧的。 
  终于想起该给远方的那个人打个电话,但想了一下,还是忍住了。因为时间不合适。 
  风把电话簿吹得哗啦哗啦直响,我极薄的睡衣也被撩起又放下。电脑显示有邮件进来。然后我收到一封邮件,原以为是他发过来的,但却不是。 
  地址很陌生。 
  他说:“雪凝,恭喜你,成为一条北京的自由美人鱼。”落款是“拜哲”,我已经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了。也许是某次聚会上,互相交换过名片,他才知道我的E…mail信箱的。消息也够灵通的,连我辞职的事他都知道,连我爸妈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想,我终于做成了一件事,一件从小到大独自决定的大事。小时候,我在北京念过的每一所学校,都是母亲亲自为我决定的,每一次转学、报考重点中学,都是母亲为我亲自跑,亲自填写志愿,仿佛那每一所学校,不是我去上,而是她去上。 
  我母亲是一个极其负责任的人,一个我见过的最好的眼科医生。 
  父亲也是医生,他俩是上海第一医学院的同班同学。我见过他们当年的照片,年轻英俊的父亲和漂亮的母亲并排站在一起,身后是上海凸起的钟楼和当年黑白色调的繁华。大学毕业时,他俩一起被分配到北京,据说当时并不算太情愿,因为江南人以长江为界,是不太愿意被分到江北去的。 
  北京这个城市,对于两个江南人来讲,是陌生而又新鲜的。他们说,那时北京的天空特别蓝,蓝得就像最纯净的玻璃一般,明亮,鲜艳,没有一点杂质。 
  他们说,北京的天空是南方没有的。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我。 
   
  我终于做成了一件大事,我向单位提出了辞职申请。这件事是我一个人做出的重大决定,我没跟父母商量,自己就决定离开了。 
  因为我要写作。 
  这种愿望从很小的时候就有,只是不敢说出来。父母对我要求过于严格,我只能往功课最好的方向努力,不能拥有自己的梦想和愿望。16岁那年,我从北京育英中学考上北京一流的重点高中——北京师大附属实验中学,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当时高兴的样子。那天下雨,她手举一把黄绸伞,逢人便说,“我女儿考上重点中学了!”“我女儿考上重点中学了!” 
  为了让母亲高兴,我愿意报考母亲欣赏的志愿。(后来,我报考了计算机系,非常地不适合我。煎熬多年。) 
  我要写作。很小的时候,就在考虑这个问题。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要写什么,但我知道我将经历一种与众不同的人生,可能报考军事院校的计算机系,就是出于这种心理吧。当我最终选择离开体制内的单位,我感觉自己一下子被释放了。从1998年辞职至今,我一共出版了九部长篇小说,成为文坛最走红的几个女作家之一,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在一夜之间成为出版社你争我抢的人物。“走红”是在我辞职之后。在决定辞职的那天晚上,还没有一家出版社出过我的长篇,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是,我很平静,我没有慌张。 
  我记得那晚的月光,细腻如轻纱的月光,悄悄进入我的房间,洒在我的书稿上。我放在键盘上的手指,依旧纤巧美丽。我长时间地凝望着它们,不知在未来的日子里,这双手将为我创造什么。 
   
  那夜,我没有写一个字。电脑一直开着,只有一行字: 
  “雪凝,恭喜你,成为一条北京的自由美人鱼。” 
  从1998年辞职离开单位,到今年的个人艺术工作室成立,曾经经历了无数心理的流浪、挣扎、矛盾,一路走到今天,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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