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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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6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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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老人就找了一个下雪的天,雪不大,但也纷纷扬扬,雪落在树上刷刷刷的,给平时死气沉沉的夜空平添了些许生动。再加上天气寒冷,大院里的人们早早地就熄灯睡觉了。老俩口蹲在炉子边不慌不忙地烤火,李师傅吸着烟,吧嗒吧嗒地大口地吸着,心里还在犹豫,恐怕失手,一旦失手他就完了。一辈子的英名安将何在?老脸往哪搁?整个机关的人像打过街老鼠一样将他扫地出门。沙锅看出了他的心事,自个出门溜达了一圈,回来拉了李师傅就走。沙锅说,我保证你万无一失。李师傅长叹一声,像终于做出某种艰难的决定似的,用脚尖碾灭烟头就出了门。门口放着一辆板车,上面有钢锯、老虎钳和扳手,是沙锅早就准备好了的。他们偷偷出发了。板车轮胎的齿轮咬着地面,发出刷刷的细响,也像雪花落在树叶上的声音,简直是天作之合。老俩口的胆大了一些,只是还是忍不住地哆嗦,浑身颤抖不已。好在路途不远,否则首先李师傅会挂不住。他们在一家平房门口停下,李师傅推了推门,门晃荡了几下,再一推,下面腐烂的木头就直往下掉。李老头在黑暗中嘿嘿地冷笑了两声,稍微用了一点力,门就喑哑一声自己开了。沙锅抢先一步冲进屋里,拿了手电筒就在屋里晃来晃去,屋里堆满了东西,沙锅的手电筒的光束最先落在一个冰柜上,冰柜有六成新,只有几处掉了一点油漆,其他的地方完好无损。沙锅心中一阵窃喜。手电筒再往上一晃,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冰柜上立着一个窗式空调,也有六成新,只是落了一层灰尘。沙锅微驮的腰不由得拉直了一点。旁边是滚筒洗衣机,洗衣机外层的保护膜有些损坏,生着一点锈。沙锅打开洗衣盖,不由惊呼,天哪。老头子,你快过来看。沙锅两眼直直的要喷出火来。老头子惊悸了一下,趋前一步,然后又赶紧退后了一步,老头子说,会不会是谁设的一个圈套?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沙锅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迫不及待地从洗衣机里拣起那枚金戒指,将戒指戴到无名指上,然后把手伸直在李老头的眼前晃了晃,戒指反射出来的光很刺眼,李老头忙闭上了眼。沙锅说,老头子,我什么时候戴过戒指啊,你什么时候让我戴过戒指啊,快入土的人了。老太太说完就嘤嘤地哭泣。她刚才的嗓门压得很低,是温柔磁性的,让老头子一下子找到了从前的感觉,久违的感觉。老头有些心软。鼓足了勇气,就过来将空调扛到肩膀上出了门。老俩口就将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搬,都是有力气的人,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小菜一碟。更别提那些衣服被子了。他们气喘吁吁,背上只渗出一点点汗。整个过程无声无息,但非常的默契,从来没有过的默契。李老头当时就豁出去了,想,被当作小偷抓住了也无所谓,老伴想要的戒指啊,想了一生我都没有能力给她,我愧对她啊。 
  过后,老俩口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段日子。沙锅的嗓门自然小了一些,沙锅的声音一小李师傅的声音自然也跟着小,生怕自己的高嗓门将秘密泄露了出去。两个人的日子比平常更加小心翼翼,还轮流出去探口风,奇怪的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是有一点他们非常明白,东西不宜在家里久留,必须想一个办法尽快脱手。他们大清早就将货搬到板车上,用垫单盖上就全部拖往了旧货市场。 
  惟独留下了戒指。 
  这是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李师傅辛苦干半年把老命拼上也挣不了那么多。李师傅拿着钱,心里颇不是滋味,想哭又想笑,最后将钱往老伴身上一掼,扭头就走。沙锅追上来,沙锅说,老头子,你怎么啦?老头子就说,这辈子我还从来没有干过昧良心的事,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从此以后我不再欠你的。沙锅就摇头,老头子是越老越糊涂。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沙锅倒也心安理得,嗓子又像破沙锅似的开始到处敲了,欢得很。倒是李师傅,心情一天比一天郁闷,打牌尽是输钱,落到最后还不知道钱是怎么输掉的。后来被老伴破着嗓子在院子里大吼了几天老杂种,引起了大院里居民的抗议,搞得影响非常的糟糕,李师傅这才开始灰溜溜地金盆洗手。李师傅边洗手边想,我以前打牌不是这样不争气的呀,现在到底是为何呢?人到底是老了,还是别的? 
  大约一个月之后,也是一大清早,李师傅还在睡梦中,忽然听到警笛声,呼啸而来的警笛声分外刺耳,李师傅从废纸堆上滚落下来,头撞在墙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急忙将耳朵贴到门缝上,警车分明是往那个地方开的。一定有人报案了。老俩口浑身颤抖着抱在一起。李师傅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绝望地闭上眼,开始后悔。沙锅提醒他穿上衣服,李师傅这才感觉到冷,慌忙披上衣服,也来不及吃早餐,骑了自行车就出了门。出了门,他这才发现头上撞了一个大包,生生地疼。他们已经商量好,如果碰到熟人就说去集市上买菜。幸好没有碰到一个熟人,他们干脆就将自行车骑到了公园。因为不是周末,公园里的人不是很多,老俩口就在里头溜达。他们知道,这个城市的居民被盗过很多次,警察局也破过很多次案,但最后都不了了之。李师傅希望这次也不了了之。而沙锅坚信一定会是这样。 
  他们第一次逛公园。公园里少了很多浪漫,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年轻的时候他们做梦都想到公园来逛逛,但一直都没有来,有钱的时候没有心情,有心情的时候又没有钱。那个时候进公园可是要收钱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时髦又有钱的人进去。但现在他们有钱了,进去之后却没有了以前的浪漫,是他们老了还是别人有了更好的去处?李师傅很扫兴。尽管扫兴,但这一天得想办法熬过去。两人就往里钻,越往里钻心里就越塌实。晨练的老人背着红缨枪正准备回去。守门的人忽然放飞一群鸽子,扑棱棱地从他们头上掠过去了。老俩口吓了一大跳。骑了自行车飞快地跑,哪里最安全呢?到底哪里最安全呢?李师傅就恼怒地想,小偷原来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下辈子无论如何即使做狗也不做小偷。李师傅心里越想越窝火,怎么一不小心就做了小偷,小偷都是这么疲于奔命吗?他开始后悔,一念之差啊,就让他一辈子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李师傅将车停在一棵大柳树下,坐在旁边就抽起了烟。默默地抽了半天,他感觉今天一天怎么这么漫长啊。他忽略了身边的老伴,忽略了饥饿,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巨大的恐惧和黑压压的天空。 
  沙锅死的那天李师傅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是突发性的脑溢血。死得快而且安全,梗着脖子,突然就栽倒在地,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李师傅悲痛不已,哭天抢地。尸体在他们租的房子里停了五天,也没有找到运尸车(因为临近春节,谁也不愿意),机关家属又总是提意见,李师傅万般无奈只好携同儿孙将老伴送到殡仪馆火化。临推进火炉的那一刻,李师傅的儿子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到火炉前就将沙锅无名指上的戒指扯了下来藏进自己的口袋里。李师傅看在眼里,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叹着气只是摇头。 
  没有了沙锅,李师傅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习惯,总觉得身边缺少什么。老伴死了,再也没有谁和他大着嗓门你来我往了。平常在耳边吵得烦,现在没人吵了又觉得缺少了什么。李师傅就想人咋就这么犯贱呢? 
  李师傅继续过着以前的日子,只是比先前劳累了许多,必须自己做饭,自己睡觉了;然后就是多承受了一份罪恶,以前有老伴担当一部分倒也没有什么,有个商量的人,现在老伴一死他就又开始诚惶诚恐,比先前更加恐惧。老头儿就经常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杉树下喝着闷酒抽烟,一喝就是好几个小时。姜老太太知道他死了老婆,有心同情他,有时便给他拿来下酒菜,有时就干脆拎来一壶高粱酒。两人就坐在那对饮,先是默默无语,后来就海阔天空地聊,全是老人的话题,充满了人世沧桑感。姜老太太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这个习惯一直保存到现在,就连丈夫死也未曾中断过。所以说姜老太太极有人缘。 
  李师傅还隐隐约约知道姜老太太丈夫死的时候,大概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姜老太太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仍然有点风韵,但现在风韵没有了,脸上和心里只是多了几份人世的沧桑感。他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友谊更深了,还多了一点别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李师傅每天如此和姜老太太反复斟酌对饮,不仅从失去老伴的悲痛中解脱了出来,而且渐渐淡忘了那次雪夜里绝无仅有的偷盗经历,这件事被他一点一点地埋藏在了记忆的灰尘里。 
  李师傅现在是快乐而浪漫的。这种浪漫似乎和老伴从来不曾经历过,一生也没有经历过。但李师傅没有过多的奢望,仅仅这样一下他就满足了。 
  姜老太太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每天打扮得像一只蝴蝶,看得他眼花缭乱。他一个收废品的,说白了是一个拾垃圾的,中间隔着令人无法想象的距离,这一点,李师傅还是颇自知之明。能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他就心满意足了。但姜老太太为什么单单和他在一起吃饭呢?对这李师傅就搞不明白了。 
  有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开始在李师傅的心里和身体里悄悄地滋长。他这一辈子竟然还从来没有恋爱过,等到知道恋爱的甜蜜滋味的时候他已老了,两鬓斑白了,许多天许多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啊,岁月是什么岁月啊。从来没有爱情的日子竟相安无事地过了大半辈子,如果没有意外很可能就是一辈子。一辈子就这样苍白地走过来实在是太恐怖了。以前是媒妁之言,完全被家人糊涂地摆布。现在,他醒悟了,要自己摆布自己。尽管这是妄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李师傅就是想。想想也好,至少他知道了一种什么叫爱情的东西。他举起手中的酒杯,说爱情就像这酒,喝了之后云里雾里地飘,像神仙。李师傅就想,我喝了一辈子的酒怎么就从来没有像神仙那样飘过呢? 
  李师傅这次却把吃饭桌摆到了屋子的正中央。屋里的废品他昨天拖到旧货市场上卖掉了,没有了废品的家李师傅觉得空荡荡的。他有了破釜沉舟的想法,这个想法他要一五一十一本正经地跟姜老太太说,看她的反应,她的意见。这对他很重要,非常重要。他今天专门做了几个他最拿手的好菜。李师傅是聪明能干的,积攒了几十年的经验,做起事来老辣得很。既然老伴无福享受,就看姜老太太了。他将菜做好端上桌子,蹲在旁边摸出烟筒。烟筒是清末的产物,铜制的,传到李师傅这一代就有了一些年头,褶皱处已经上了一层青痕,也是岁月的痕迹。他这个古董是货真价实的宝贝,因而他只要看到大街上摆放的那些复制的古董就鼻子里响亮地哼一声,颇为不屑。李师傅有个习惯,他一般不用烟筒,怕用多了消受不起。但一旦有重要的事,让他胆战心惊又不得不面对的事他就拿出烟筒,对着烟筒吸几口,吞吞吐吐,如此反反复复,好多对他来说重要又棘手的事都是他这样吞吞吐吐思谋出来的。所以李师傅的这一生颇为自豪,将小儿子培养成了大学生,帮大儿子做了一间三层楼的洋房,将女儿嫁的无限风光。现在,他要用这个烟筒收获他的爱情。 
  他将红双喜烟擦到烟孔里。这根烟筒着着实实像根树桩,主干粗大,根底滋生出细细的一小截,李师傅就将烟头擦在了这一小截的孔里,不松不紧,正好。烟筒四平八稳地站立在那里,像立着一个小孩。他不慌不忙地去打水,然后又不慌不忙地将水倒在烟筒里,灌了一大瓢水,他吸了两口,试了试,觉得不过瘾,就又加了一勺,再一试,烟筒肚子里咕咚咕咚的流水声如排山倒海之势滚滚而来,很是壮观。老头儿这才心满意足笑了。他蹲在地上,神情专注,将整张嘴贴上去,紧紧地贴上去,他吸足气,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听到里面咕隆隆一阵水响之后,就对着天空仰着脖子,两道浓浓的烟雾,从两个鼻孔里直直地喷出来。他如坠入了五里云雾之中。当初他爷爷拿着这个烟筒吸鸦片,那种美好以及陶醉的神情大抵也不过如此。李师傅颇为自得,两眼亮晶晶的放射出光芒。 
  李师傅听到姜老太太的脚步声就赶紧收了烟筒,拿了酒瓶就顾自往两个酒杯里倒酒。姜老太太后来也跟着他喝一点药酒。李师傅总是给姜老太太现身说法,说这药酒治好了他患了多年的风湿关节炎,说不定也能治好腰痛。姜老太太有陈年的腰痛,能不能治好她尚不明确,反正喝点酒也无妨大碍。李师傅觉得这是姜老太太最通人情的地方。以前他只要一喝酒,老伴的破嗓子就变本加厉地敲起来,搞得他索然无味,顿让他觉得人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李师傅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嗓门说:“我想换一个职业。换一种活法会是什么样,你说我干什么合适?” 
  李师傅说完就将酒往嘴里送,姜老太太笑着说:“都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干什么呢。无论干什么在我看来老李还是老李,还变成别人了不成。” 
  说完,姜老太太也跟着抿了一口酒,抿完之后就笑,笑得很文雅。李师傅摸不透老太太笑里的意思,到底是老了,又没有恋爱经验。但李师傅换一种职业的想法更加坚定了。她的文雅刺痛了他。他一定要缩短和姜老太太之间的差距。不说减少到无,但至少让他看起来体体面面,能在姜老太太面前挺直腰杆,说话还可以牛逼哄哄的。这多好,老头老太太都好。他相信他能做到,拼了他这条老命他也要做到。 
  “我打定主意再也不想收拾这些破烂玩意了。你说我干什么合适嘛,又能赚点钱,又不寂寞的。”李师傅目光炯炯地强调说,“一定要体面点的。我这人其实是很爱面子的。” 
  “年纪大了还要求那么高。”姜老太太娇嗔道,“是不是又有了追求的人哪?” 
  李师傅一时语塞,涨红了脸。幸好他的脸本身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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