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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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2期-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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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岱自言:“……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于是,斜风细雨、春意盎然的石头城里,桨声灯影、遗簪堕珥的秦淮河畔,迷恋在声色中,沉醉于戏境里的他,尽管深知主人不是东西,但姣童慧鬟,明眸皓齿,左佻右儇,不拘形迹,便咧开一张大嘴,忍不住为阮大铖鼓吹,阁下这部《燕子笺》啊!“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写到这里,不禁伏案呜呼!赶情,古往今来的评论家,好像都是很容易被人搞定的。当然,对付名士派张岱——一个被政治搞,而不是搞政治的书呆子,是很容易的,但是,对付人称“小东林”的复社人物,“机敏猾贼,有才藻”的阮大铖,就玩不转,吃不开了。 
  他试验过,巴结过,赔钱赚吆喝做过蚀本买卖,然而,只讨来没趣。 
  吴伟业《梅村文集》中,有一则生动的记载:“往者天下多故,江左尚晏然,一时高门子弟,才地自许者,相遇于南中,刻坛,立名氏,阳羡陈定生、归德侯朝宗与辟疆为三人,皆贵公子。定生、朝宗仪观伟然,雄怀顾盼,辟疆举止蕴藉,吐纳风流,视之虽若不同,其好名节持议论一也。有皖人者,流寓南中,故阉党也,通宾客,蓄声伎,欲以气力倾东南,知诸君子唾弃之也,乞好谒以输平生未有间。会三人者,置酒鸡鸣埭下,召其家善讴者,歌主人所制新词。则大喜曰:‘此诸君子欲善我也。’既而侦客云何,见诸君箕踞而嬉,听其曲,时亦称善。夜将半,酒酣,辄众中大骂曰:‘若儿媪子,乃欲以词家自赎乎?’引满泛白,抚掌狂笑,达旦不少休。” 
  陈维崧在《冒辟疆寿序》中,也提到过阮大铖所受到的这次羞辱:“金陵歌舞诸部甲天下,而怀宁歌者为冠,所歌词皆出其主人。诸先生闻歌者名,漫召之,而怀宁者素为诸先生诟厉也。日夜欲自赎,深念固未有路也,则亟命歌者来,而令老仆率以来。是日演怀宁所撰《燕子笺》,而诸先生固醉,醉而且骂且称善,怀宁闻之殊恨。” 
  这几位贵公子,将阮圆海羞辱一个够以后,似乎还不尽兴,紧接着,吴应箕、陈贞慧、侯方域、黄宗羲等复社名士,又贴出联署的《留都防乱公揭》,彻底揭发阮大铖为奴、为蟊贼、为乡愿、为赃官的罪行。这实在是中国文人互斗史上,最奇特的一篇文字。窃以为“文革”期间的“大字报”,若是溯本追源,老祖宗应该是在这里。 
  公揭一出,石头城里便沸反盈天了。 
  哇噻!字大如斗,贴遍长街,路人仰观,众口流传,声势汹涌,满城哗然,正气如虹,宵小胆惊。其批倒批臭之效验,比“文革”还“文革”,阮大铖要是生在二十世纪,久经政治运动,百炼成钢,也许成为滚刀肉,毫不在乎。可在十五世纪,知识分子的脸皮子,还没有后来那么厚。再说,有着一部大胡子的阮髯翁,吹拉弹唱,风流倜傥,怎么也是有过功名,做过朝官,出身世家,饶有家产的名流呀,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好“潜迹于南门之牛首,不敢入城,向之裘马驰突,庐儿崽子,耀通衢,至此奄奄气尽矣。” 
  后来成为清初三大学者的黄宗羲,那时还是血气方刚之季,也欣然命笔,记录逐阮成功后,他们这些“红卫兵”们的胜利集会:“崇祯己卯,金陵解试……昆山张尔公、归德侯朝宗、宛上梅朗山、芜湖沈昆铜、如皋冒辟疆及余数人(俱揭中具名声讨者),无日不连舆接席,酒酣耳热,多咀嚼大铖,以为笑乐。” 
  黄的这篇快文,我马上想到法国人的一句名言,谁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笑。同时,我也想起鲁迅先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的文章,“打落水狗”,是对的。可是,你要是打不趴下这条狗,它爬上岸来,至少要抖你一身水。所以,无论那四大公子,还是贴大字报的复社人物,都有笑得太早之嫌。 
  第一,据我半个多世纪的人生经验,小人这东西,是万万不可得罪的;第二,同样也是我的切身体会,你既要得罪,就得做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足够准备。倘不如此,你做不到破釜沉舟的决绝,那你就赶快拉倒,打消念头。求一时口舌之痛快,图片刻宣泄之欢悦,打蛇打不到七寸上,只能使小人更小,坏蛋更坏,恶棍会成为歹毒的食人族。 
  这就是天启朝的东林党人,崇祯朝的复社中人,以及能与之相呼应的清流,多年来政策上的失误。这些人,毫无疑问,既是忧国忧民的正直之士,也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人是好人,但好人不等于没有褊狭愚执的毛病。由于声气太过相投,自然就要排他,以我划线,对“忌者浸不能容”;由于派性情绪作怪,难免意气用事,因此,党同伐异,高筑壁垒,硬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化友为敌,把很多中间分子,成为自己的对立面,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中最常见,也是最难根除的痼疾。 
  君不见今日之域内,文坛上那些个大小圈子里的爷儿们,娘儿们,哥儿们,姐儿们,与圈子外写作的普通人,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现状吗? 
  所以,明之亡,努尔哈赤、皇太极之入侵,李自成、张献忠之犯阙,固然是主要败因,但朝廷中你搞我、我搞你的党争,置危如累卵的国家命运于不顾,一定要争出是非,定下高低,干掉别人,自立为尊,弄得崇祯为帝十七年,换了五十位宰相,成为历史的一个大笑话。这种党争的内耗,一直到朱由检景山上吊,又在南明弘光政权中延续下来。于是,阮大铖从南京近郊的牛首山,坐着马车,带着戏班,堂而皇之地进城了。 
  这使我想起一部老电影里的一句道白:“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有时候,我们时常会埋怨,老天不长眼,为什么小人总能得志,而君子常常倒霉?因为,凡君子,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而小人,绝对认为这个世界是险象丛生的。所以,孔夫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表明这两种人心境的截然不同。坦荡者不会全天候地关注身边四周的动静,而戚戚者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睁着警惕的眼睛,窥测方向,掌握时机,随时准备隐遁,随时打算进袭。阮大铖的“猾贼机敏”比那些“红卫兵”们要强得多多,还在他被黄宗羲等人,当作茶余饭后的下酒小菜时,崇祯十四年,在他闻知周延儒复为首辅后,急忙要求他给自己平反,“辇金钱要之维扬,求湔濯”,对这个绩优股,进行远期投资。 
  不知得到多少好处的周延儒,情不可却,当然想帮忙,然而,帮不上忙。“延儒曰:‘吾此行,谬为东林所推,子名在逆案,可乎?’大铖沉吟久之,曰:‘瑶草何如?’瑶草,士英别字也,延儒许之。”(《明史》) 
  这就是小人的机敏灵活,我不能上,我的朋友上。我的朋友上,其实也就等于我上。果然,凤阳总督出缺,马士英被委任。随后,李自成攻进北京,朱由检自缢身亡,事态遽变,在南都,握有军权的马士英,和一肚子坏水的阮大铖合谋,排挤史可法,拥立福王,是为南明弘光政权。 
  由于翊戴有功,阮大铖甚至当上了兵部尚书。最滑稽的,老东林党人钱谦益,也耐不住寂寞,巴结阮大胡子来了。早些年,他连正眼都不瞧这个败类的。现在,他和他的新太太柳如是,从常熟赶来凑热闹,以求分一杯羹。这位风流女子,白衣白马,在下关,先慰问阮的江防部队,当了一回劳军女郎;然后,又移莲步,阮府赴宴,坐在髯翁身边,频频劝酒,嗲态百出。 
  我估计,盲翁陈寅恪,作《柳如是传》,写到这里,肯定心里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同样,复社的“红卫兵”们,眼看着石头城上乌云密布起来,也是想笑都笑不起来了。 
  前面说过,小人之不可得罪,就因为有小人得志的这一天,一旦得了志,他是要秋后算账的,凡开罪于他者,都会加倍地遭到报复。现在,轮到他笑了,那可是魔鬼的笑,刽子手的笑,决不心慈手软、开刀问斩的笑。 
  阮大铖先将“大字报”的力主者周镳,投刑部狱杀害,然后下令逮捕复社的吴应箕、黄宗羲、陈贞慧、侯方域等人。这还不够,难解他心头之恨,扩而大之,“士大夫及七郡清流,如黄道周、杨廷麟、刘宗周、顾杲等七十二人皆不免,于是,缇骑遍七郡矣。”(朱一是《周雷赐死始末》) 
  这期间,那些跟阮大铖来不来的复社名流,陈贞慧捕入锦衣卫,差一点被整死,侯方域逃得快,没有落入阮的魔掌,沈士柱、吴次尾隐名埋姓,躲到外县,黄宗羲跑到余姚,入山抗清,冒襄遁回老家如皋,在水绘园一声不作……倘不是清军迅速南下,挥师江浙,弘光帝成了俘虏,阮大铖继续得志下去,还不知有多少人头落地? 
   
  '滴溜子'禄山的,禄山的,潼关直犯。哥舒翰,哥舒翰,全军奔散,大驾去长安西畔,传闻凝碧池,胡奴开宴。趁此悄地更衣,奔从雕辇。 
  '尾声'朝冠脱却,轻裘换,将紫绶身中密绾,说不尽的家常凭伊自管看。 
  扈驾西巡何日还,不堪烽火满长安。 
  出门哪敢高声哭,多少胡儿勒马看! 
  (第二十一出《扈奔》) 
   
  《燕子笺》中,公元六世纪胡人杀进长安的情景,到了公元1644年,竟原样不差地出现在阮大铖的眼前。不过,那是胡人,这是清兵,那是长安,这是金陵。在戏文里,他使剧中人郦尚书扈驾出奔,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在现实中,这位先事阉党,感觉臭得不够,再投清廷,以求臭上加臭的阮大铖,很快就变节投降,像当年汉奸为日本鬼子带路扫荡那样,发蓄辫,胡服左衽,从清军攻仙霞关,自告奋勇,作马前卒,走在最前面。 
  他没想到,在山高路陡的峰巅,不小心碰到一块石头,像是挡住他脚步,不让他往前走,绊了一跤,立即仆倒在地,此人遂像一摊牛粪似的再也站不起来。 
  于是,这个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败类,结束了他卑鄙无耻的一生。 
  他死了,不等于中国文坛再也不会有类似人物出现,不过,能写出《燕子笺》优美文字如阮大铖者,恐怕再也不会有了。也许因为他这样一个为人为文反差极大的先例在,所以,对时下的一些作品不怎么样,而人品更不怎么样的同行,混迹文坛,洋洋得意,名利场中,狗屁捣灶,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因为,这帮小玩闹,纵使蹦,又能蹦多高?纵使跳,又能跳多久?随他去罢! 

遭遇黑塞
虎 头 
  我是一个最不会领略大自然风情的人。我是一个最不喜欢参观名人故居的人。我是一个最不喜欢黑塞的人。时值2002年暮冬,我乘坐的公车正劈开德国早晨清冽的空气沿着博登湖畔疾驰,目标是黑塞故居所在的盖荷芬(Gaienhofen)。 
  博登湖在冬季宛如温柔的处子,蓝绸缎样不动声色地在青山翠树间蜿蜒直到地球尽头,然后在恍惚之间与碧透欲滴的长空宛转相接,猛一看似乎博登湖浩瀚戾天,倒挂苍穹。参观黑塞故居,非我情愿,它是我们这次赴德进修的重头戏之一,必须参加。这个必须令我头疼。倒退十五年,我也算是“搞德国文学的”(当然是搞得很烂的那种),但知道黑塞生于1877年死于1962年,却纯粹是因为我生于他死的那一年。还知道他写过《轮下》、《荒原狼》、《玻璃珠戏》等作品,并于194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所以最不喜欢他,有两个理由。第一个就是他的名字黑塞,你看看这俩字儿,又黑又塞,有个好儿吗?其实只不过是他的姓Hesse的译音而已,但是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不能译得悦耳一点,比如“好色”之类。第二个就是自己虽然在很多条河中扑腾过,但不知为什么总认为自己是大作家的材料。黑塞?算什么?!所以不喜欢他。 
  日耳曼学是我的职业,而我却一看德国小说就昏昏欲睡,因为它们对我来说太深刻了。我不仅看德国小说昏昏欲睡,而且坐车也昏昏欲睡。公车在我的昏昏中到达位于博登湖会里(Hri)半岛最顶端的盖荷芬。会里是德国非常有名的度夏胜地,类似青岛。盖荷芬是个典型的德国小镇,居民只有3200人,还不如我现在工作的大学人多。凉凉的空气中满目青翠,比起严冬中凋零肃杀的北德,自然两重天。随着兴高采烈的同事们穿行在一栋栋精致漂亮的德式洋楼之间,我被冻得半梦半醒。走到一栋木头两层楼前,看见远处有个高个子穿着很正规的燕尾服大步流星地直冲我们而来。待燕尾服到跟前儿站定自我介绍,才知道他就是镇长。见了官,我顿时清醒了许多。 
  踩着咯吱吱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在一排排的长木凳上坐下,听镇长讲话。镇长刚说到今年是黑塞诞生125周年,也是他逝世40周年,我就打了一个寒噤:真巧,因为我今年也是40岁。其实当然他死了多少年我就有多少岁,如果我信佛教的话,说不定我还是黑塞的转世灵童呢。就因为这个其实已经存在了40年的巧合,我彻底地清醒了,并且决定要全情投入参观。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当然也有赖于镇长及其两个女手下声情并茂的介绍。 
  世界上的事情怕就怕认真二字。我这一全情投入,收获还真大。 
  收获之一:黑塞著作的全球发行量已超一亿册。连翻译带写作,我也算是有过三五本书的人了,我的作品总发行量,绝对到不了一万册。作家以著作决胜,虽然我的书不消说质量超过黑塞一万倍,但作为作家,残酷的事实是一时间我还难以望其项背。 
  收获之二:人家黑塞老婆比我多。我在圈子里一向被公认为很黄色。其实我才是真正的模范新好男人,年过40,正式老婆还只得一个。人家黑塞虽然生活在十分不开化的年代,可人家仅正式老婆就有仨(当然不是说同时有仨,而是按前后算起来有仨)。我对人家老婆的事情向来比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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