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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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2月-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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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
  是下过工夫的,丝竹共歌喉袅袅,旁边三个人都有些被震慑的意思。
  可我觉得味道不对,易红对这段曲子的反应不对!
  这个念头一起,觉得在场的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对。
  林总是易红主请的客人,可一直端茶倒酒递烟点歌搞服务,像个跟班;那位领导有点儿自我膨胀可以理解,不可理解的是他似乎很小心地在乔和易红之间搞着平衡,跳舞不用说,乔唱歌的时候,他频频和易红碰杯,而易红唱的时候,我看到他刚回过神来就去找乔的目光;而乔,半路杀来,反客为主鸠占鹊巢理不直气却壮;听到最后,我发现反应最不对的是易红,幽幽咽咽,生生把个杜丽娘唱成了杜十娘!
  三个男人为易红的精彩演唱干了一瓶啤酒,我正打嗝,咚咚的鼓点就响了起来,我没看见歌名,节奏很快,音乐挺好听的,有点中亚细亚那块儿的味儿,乔的身体满不在乎地跟着节奏摇摆,亮白的那段小腰真撩人!
  咚巴啦呀,咚呀咚巴啦,咚巴啦呀,咚呀咚巴啦。你是谁我是谁,今夜谁是谁?你愿意我愿意,愿意就可以。歌照唱舞照跳,世界太美好。星期六星期天,不用起太早。咚巴啦呀,咚呀咚巴啦,咚巴啦呀,咚呀咚巴啦……
  也不知道这歌原唱什么样,乔的声音压得沙刺刺的且呼吸不够似的颤抖着,她用这样的声音叫喊这样的话语,像条柔软的带倒刺儿的大舌头,满头满脸地舔着我,我又痒又难受,又刺激又可笑,我的手挥着,想去赶开那条舌头,人却笑得喘不来气。
  可能我笑得太狂了,易红在旁边说:“夏医生,喝多了。”
  我笑得止不住,摇晃着站起来朝她摆着手,“不是不是……受不了,这歌受不了……有生理反应……”
  接下去,我的生理反应是当场吐酒。
  那天晚上我喝了多少酒我不知道,好像一直在喝酒,五粮液芝华士还有数不清的哈啤,但我的意识一直很清楚,现在记忆依然清晰完整。
  后来再说起我吐酒的这个晚上,我戏称为“享受了一把二十一世纪初中国中部中小城市新兴资产阶级的后现代生活”,当然是和易红开玩笑。我看出她有某种担心,我想告诉她,别的我没多想。
  我已经知道得比我愿意知道的要多了。
  可我依然不愿意带着任何猜测去想她的死亡,我愿意用这样的态度表达我对她的尊重。
  或许我是在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
  带着一脑袋沉甸甸的念头,我把车刚开出停车场,老周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怎么样?
  我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如实相告,老周倒吸口凉气,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刚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一个保安过来敲我的窗玻璃,我挡了进来车的道。我把手机往前排座儿上一扔,给人让路。
  老周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怎么顺你说怎么顺?你到底是签字还是不签字?”
  六 回到茶馆
  警察根本没来找我签什么字。
  公安机关按照规定,请权威部门的专家对易红的诊疗记录作了医学司法鉴定,然后根据现场的其他证据,按自杀结案了。
  但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易红的丈夫还在四处告状,网上相关的帖子连篇累牍,标题都很刺激,我不看也能猜到。
  诊所的小护士对这件事的好奇心完全消失了,她现在感兴趣的是被伊朗扣押的英国女兵头上戴的黑纱巾,“她们为什么非要女人戴纱巾?”
  现在没病人我就下来跟她闲扯,一个人呆在那个房间里我受不了。
  我绕到她背后看着电脑屏幕,刚要说话,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不合体的旧式橄榄绿警服的男人带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挤进来:“恭喜老板发大财……”他拉起挂在身上的二胡扯着粗喉咙就唱,吓我一跳。
  小护士说:“鞋柜顶上有零钱。”
  我走过去,摸了个一元的硬币丢进孩子手里捧着的搪瓷碗。拉二胡的走了,收垃圾的来了,叮啷叮啷地摇着铃铛,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是个中年人,没我从他的动作上判断的那么老。
  小护士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我回头,她的手指着电脑屏幕,说:“你……”
  电脑屏幕上真的是我。我还能辨认出咖啡馆的沙发颜色,我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里的银行取款袋。照片拍得还很清晰,点开放大都能看见取款袋上鲜红的银行徽标和粉红的百元钞票一角。文章的标题是“医生受贿伪造记录,为虎作伥颠倒黑白”。
  “到底谁颠倒黑白,谁为虎作伥,啊?”中午老周喝得有点儿高,嗓门跟着也高上去了。
  我们是在瑞和泰茶馆楼上,屏风隔出来的雅间,我点了一泡铁观音,没让服务员泡,自己在那儿弄。我说:“哥哥,配合一下情绪,没见我正表演茶道吗?”
  老周看着我前面那十八般兵器似的茶具:“你会弄吗?”
  我笑着说:“聪明人一看就会,可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不看也会。不就是茶道吗?热水、茶叶、壶、杯子,泡进去,倒出来,喝下去,是为大道。”
  老周笑起来:“贤弟,真行,情绪还很健康,我都跟着亚健康了!”
  我笑了笑:“随他们便,我跟死的人一样,不在乎。却顾归来径,苍苍横翠微。有点意思吧?”
  老周说:“有点意思。哎,你觉得易红真是自杀吗?”
  我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不知道。”
  “没意思,你这人没意思。”老周指着我,“我又没问事实,我问的是‘你觉得’,嗯?”
  我给他倒了盅茶,正色说:“老哥,我有个事想给你说,实验中学要开心理卫生课,外聘教师,人家愿意要我,我也就不在你那儿白吃干饭了。”
  老周愣了一下:“我可没赶你走的意思啊,这事过去也就好了,你……”
  我打断他:“也许吧。可你那儿大小也是个生意,做生意就得考虑成本,何况我在那儿还起副作用,有个出卖病人的心理医生。谁还敢来?”
  老周皱着眉喝了口滚烫的茶:“这茶真香。对了,他们怎么拍那么准呢?”
  我笑了:“肯定是从录像上剪下来的。”
  老周似乎在品茶味,半天一咂巴嘴,说:“看来这事还真……兄弟,我也是听说的,人家说啊,有人想借易红的死在做楚汉相争,那个崔保周,是楚霸王这边的一把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我呢,就是一把沙土,人家顺手一抓,扬出来也能迷人眼。”我说。
  老周点头:“明明是楚霸王向你行贿,然后硬说你收了刘邦的钱,现在你咋说都没人信你,时不时的还有人找你问问情况,那照片作证据当然说服力不够,可拿出来混淆视听是够了。”
  我说:“本来人的想像力萎缩得不剩多少了,又都用这儿了,真是悲剧。”
  老周的神情也有点儿忧伤,叹了口气,说:“悲剧?易红那才叫悲剧呢。开了那么多茶馆,现在多香的茶也闻不见了。”
  我把开水冲进了紫砂壶,蒸腾出浓郁茶香的水汽模糊了我的眼睛。
  上次在这个茶馆喝茶,是我最后一次见易红,现在想想,正是她死的前一天。请我来喝茶的是我前妻。
  我是被哄来的。一个以前的同事说有事找我,等我到了地方,发现在座的还有我前妻,当然不能转脸就走,那个好心撮合我们的同事支应了一会儿就溜了。
  我前妻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听说你现在过得挺好。”
  我挺受不了她这弃妇腔口的,但我还是忍了。
  她垂着眼,挂着脸,可口气是软的:“你也不问问我怎么样。”
  我看看她:“我觉得你也挺好的。”
  她眼皮一抬,声音高起来:“你觉得?”又忍下去了,停了半天,“女人是不是永远得不到她创造出来的男人?”
  我忍不住了:“创造男人的女人,男人一般情况下管她叫妈妈。”
  她突然哭了,眼泪纵横,把脸上那点儿脂粉给冲得乱七八糟。我的职业让我对人流泪有独特的理解,我默默地递过去纸巾,静静地看着她哭。
  她哽咽着说:“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不想想,没有我下决心跟你离婚,你能有今天的成就吗?不是我激励你,你能知道上进吗?我要一直惯着你,你还不是整天吊儿郎当混日子吗?”
  我噎了半天说:“你可真够用心良苦的。”
  这时我抬头看见易红被四五个人簇拥着上了楼,走着还跟身后的人说着,看那指指点点的样子,是在介绍那些照片。她抬眼也看见了我,一笑,跟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朝我走来。
  我起身迎过去,她朝我身后看了一跟,露出丝意味深长的笑。
  我说:“我前妻。”
  “哦,跑这儿唱‘马前泼水’来了?”她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我也笑了:“说句你的话,厚道点儿,不好吗?”
  她笑出了声:“不开玩笑了,我还有客人呢。回头给你电话。”她说着拿手拍了拍我的胸口,“去吧,厚道点儿。”
  我回到座位上,前妻也不哭了,盯了一眼易红的背影:“你觉得她能跟你好好过日子吗?”
  我看着她:“你觉得我是你说的那种好好过日子的人吗?”
  她想了一下,说:“我觉得你是。以前我是不理解你,现在想想,还有几个人像你那样喜欢看书呢?”
  我笑了:“看书能说明什么?”
  她说:“说明你爱学习,说明你不俗气。其实你也没什么大毛病,就爱泡个茶馆,现在也泡不成了,工作吧,现在你也挺上进的……”
  她说得我竟然有几分感动,倒不是因为她所谓的“理解”,而是她的态度,平心静气得近乎低声下气了。也许是易红那句“厚道点儿”起作用了,我也没再说什么刻薄话。
  我说我的工作变了,可是我的生活方式没变,人也没改变,还是那样,吊儿郎当不求上进。
  前妻笑了,是那种看透不说透的笑,弄得我也觉得自己那话特别不实诚,一听就是借口。
  后来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闲话,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我买的房子。
  我恍然大悟,立刻说:“我带你去看看,有点儿远,我开车来的,不过车是老周的。”
  我带着前妻看了房子,回来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临下车的时候,她突然说:“你真是个……”
  “神经病?”我笑着接口。
  “精神病!这回我说对了吧?”前妻恨恨地摔上车门走了。
  老周听我讲这段儿,笑得趴在桌子上,连声说:“怨我怨我。”他勉强直起腰,还带着笑一哏一哏的,“就你说的咱单位那小子,撮合你俩的,打我电话问过你的情况,我就说你刚买了房,花都庄园三期,复式小楼,他说那都过高速路口了,挺远的,我说你有车怕啥呀?咱这儿又不是北京,四十米八车道的康庄大道穿城而过,堵车比撞车的机会都少。说这话快一年了,她怎么才找你呀?”
  我也笑了:“估计做思想斗争呢。一个女人,挺不容易的,有时候想想,碰上我这么个男人也够倒霉的,真有点儿对不起她。”
  老周在估摸我的心思,说:“我也想过劝你复婚,不过你这小子,太有主意,我觉得说了也是白说,所以就没开口。”
  我说:“已经坑过人家一次了,不能再坑了。以前以为自己能阳奉阴违地在社会规则下苟活。事实证明,其他方面还可以,婚姻不行。在婚姻里,你不能一个人决定生活方式,要是—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严重伤害了另一个人的利益,正常人谁干哪?幸好没孩子。”
  我看老周皱眉作思考状,笑着把车钥匙拍在桌子上。他拿着钥匙嘴里说:“先开着吧,住那么远……”
  我说:“没事儿,学校答应给我一间单身宿舍,我放假才回去,放心吧。”
  他收起车钥匙,突然说:“你跟易红……不会来真的了吧?”
  我笑着说:“来真的和玩假的,谁能分得清?‘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说这话的是大师。”
  “可不大师吗?”老周笑着拍了我一巴掌。
  茶馆二楼朝车站方向的窗子密封了,又装上了仿古的雕花格窗,安静多了。四月的暖阳从格窗里透进来,光洁的桌面也有了花开富贵的图案。我已经不知道壶里的茶是第几道了,还有茶味,很淡,屏风挡着,看不到楼梯口的护栏,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易红的地方。仿佛一个神秘的循环,她来了,又走了,我的生活也跟着兜了一个圈子。我慢慢喝光了杯子里的茶,刚才是跟人家老周假装淡定从容,而此刻,我的心真的静下来了。
  老周这时慢悠悠地开口说:“我想起件事,本来不好意思说,现在人不在了,说说也没什么。去年秋天,政协搞旅游窗口单位监督检查,我还是跟易红一个组,查到了关帝庙,碰上关公协会的老丁,这人懂点儿周易八卦,神神道道的。怎么就说到了按阴阳五行给人算名字,说了一会儿大家也都散了,三三两两站在大殿里头抽烟说话,我也没留心易红又去找他,无意间走近了点儿听见老丁的话,‘东方属木,又逢着夏,可不是郁郁葱葱嘛,这名儿好,这人要经常穿青色的衣服,旺运道……’我想,她问的该不是你吧?”
  七 钥匙
  易红送了我四件款式质地不同的青色毛衣,这种蓝不蓝绿不绿的颜色挺少见的,不知道她怎么找来的。她没告诉我为什么要送,但我还是经常穿。
  现在我不穿了,我常穿黑颜色的衣服,耐脏,夏天的T恤也是黑的。我心里这样对易红解释,青在汉语里有时候也用来指黑色,比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再比如,“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用不着说到三比如,易红肯定会说:“你说的有道理……”
  我的教师生涯还算顺利,学生不讨厌我,因为我说话够酷,但我教给他们处理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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