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之万寿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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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之万寿寺-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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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都是过去做下的事,能由得了现在的我吗?

    二

    1

    一切变得越来越不明白了。因为我的故事又有了另一个开始:作了湘西节度使以后,每
天早上醒来时,薛嵩都要使劲捏自己的鼻子,因为他怀疑自己没有睡醒,才会看到对面的竹
排墙。他觉得这墙很不像样,说白了,不过是个编的紧密的篱笆而已。在那面墙上,有一扇
竹编的窗子,把它支起来,就会看到一棵木瓜树,树上有个灯笼大小的马蜂窝,上面聚了成
千上万只马蜂,样子极难看,像一颗活的马粪蛋。就是不支开窗户,也能听见马蜂在嗡嗡
叫。作为一个中原人,让一个马蜂窝如此临近自己的窗子,是一种很不容易适应的心情。他
还容易想到要找几把稻草来,放火熏熏这些马蜂。这在温带地方是个行得通的主意,但在此
地肯定行不通:熏掉了一个马蜂窝,会把全寨的马蜂都招来,绕着房子飞舞,好像一阵黄色
的旋风,不但螫人、螫猪、螫狗,连耗子都难逃毒手。这说明马蜂在此地势力很大。当然,
假如你不去熏它们,它们也绝不来螫你,甚至能给你看守菜园,马蜂认识和自己和睦相处的
人。薛嵩没有去熏马蜂,他也不敢。但他不喜欢让马蜂住进自己的后院,这好像和马蜂签了
城下之盟。

    他还不喜欢自己醒来的方式,在醒来之前,有个女孩子在耳畔叫道:喂喂!该起了!醒
来以后,看到自己的把把被抓在一只小手里。这时他就用将帅冷峻的声音喝道:放开!那女
孩被语调的严厉所激怒,狠狠一摔道:讨厌!发什么威呀!被摔的人当然觉得很疼,他就骂
骂咧咧地爬起来,到园子里去找早饭吃。薛嵩和一切住在亚热带丛林里的人一样,有自己的
园子。这座园子笼罩在一片紫色的雾里,还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就如盛开的夹竹桃,在芳香
里带有苦味。那个摔了他一把的女孩也跟他来到这座紫色的花园里,她脖子上系了一条红丝
带,赤裸赭橄榄色的身躯──她就是红线。红线跟在薛嵩后面,用一种滴滴达达的快节奏
说:我怎么了──我哪儿不对了──你为什么要发火──为什么不告诉我──好像在说一种
快速的外语。薛嵩站住了,不耐烦地说:你不能这样叫我起床!你要说:启禀老爷,天明
了。红线愣了一下,吐吐舌头,说道:我的妈呀,好肉麻!薛嵩脸色阴沉,说道:你要是不
乐意就算了。谁知红线瞪圆了眼睛,鼓起了鼻翼,猛然笑了出来:谁说我不乐意?我乐意。
启禀老爷,我要去劈柴。老爷要是没事,最好帮我来劈。要劈的柴可不少啊。说完后她就转
身大摇大摆地走开,到门口去劈柴。这回轮到薛嵩愣了一下,他觉得红线有点怪怪的。但我
总觉得,古怪的是他。

    薛嵩后园里的紫色来自篱笆上的藤萝,这种藤萝开着一种紫色的花,每个花蕾都有小孩
子的拳头那么大,一旦开放,花蕊却是另一个花蕾。这样开来开去,开出一个豹子尾巴那样
的东西。香气就是从这种花里来。而这个篱笆却是一溜硬杆野菊花,它们长到了一丈多高,
在顶端可以见到阳光处开出一种小黄花,但这种花在地面上差不多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只
是野菊花紫色的叶子,这种叶子和茄子叶有某种相似之处。在园子里,有四棵无花果树,长
着蓝色的叶子,果实已经成熟,但薛嵩对无花果毫无兴趣。蓝色无花果挂了好久,没有人来
摘,就从树上掉下去,被猪崽子吃掉。在园子里,还长了一些龙舌兰,一些仙人掌,暗紫的
底色上有些绿色的条纹,而且在藤萝花香的刺激下,都开出了紫色的花朵。薛嵩认为,这些
花不但诡异,而且淫荡,所以他从这些花旁边走了过去,想去摘个木瓜吃。木瓜的花朴实,
果实也朴实。于是他就看到了那个马蜂窝。这东西像个悬在半空的水雷,因为现在是早晨,
它吸收了雾气里的水,所以变得很重,把碗口粗细的木瓜枝压弯了。大树朝一边弯去。到中
午时,那棵树又会正过来。这个马蜂窝有多大,也就不难想象。但这个马蜂窝还不够大。更
大的马蜂窝挂在别的树上,从早上到中午,那树正不过来,总是那么歪。

    马蜂窝是各种纤维材料做的,除了枯枝败叶,还有各种破纸片、破布头,所以马蜂窝是
个不折不扣的垃圾堆。天一黑,它就会发出一种馊味,能把周围的荧火虫全招来。这时马蜂
都回巢睡觉了,荧火虫就把马蜂窝的表面完全占据,使它变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冷光灯笼;而
且散发着酿醋厂的味道。众所周知,荧火虫聚在一起,就会按同一个节拍明灭。亮起来时,
好像薛嵩的后院里落进了一颗流星,或者是升起了一个麻扎扎的月亮;灭下去时,那些荧火
虫好像一下都不见了,只听见一片不祥的嗡嗡声。假如此时薛嵩正和红线做爱,不知不觉会
和上荧火虫的节拍。此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绿壳甲虫,在屁股后面一明一灭。荧火虫的
光还会从竹楼的缝隙里漏进来,照着红线那张小脸,还有她脖子上束着的红丝带,她把上半
身从地板上翘起来,很专注地看着薛嵩。──我说过,感到寂寞时,薛嵩就把红线抱在怀
里。但他总觉得她是个小孩子,很陌生──在这光线之下,红丝带会变成黑色。她的上半身
光溜溜、紧绷绷的,不像个女人,只像个女孩。她那双眼睛很专注地看着薛嵩,好像不知道
自己在干什么。过了好久,她好像是看明白了,大声说道:启禀老爷,你是对眼啊,然后放
松了身体,仰倒在竹地板上,大声呻吟起来。不知为什么,这使薛嵩感觉很坏,也许是因为
知道了自己是对眼。红线的乳房紧绷绷、圆滚滚,这也让薛嵩不能适应;在这种时刻,他常
常想到那个老妓女那口袋似的乳房──老妓女又从不说他是对眼。等到面对老妓女那口袋似
的乳房,他又不能适应,回过头来想到红线那对圆滚滚的乳房,还觉得老妓女总是那几句套
话,实在没意思。如此颠来倒去,他总是不能适应。不管怎么说,让我们暂且把薛嵩感觉很
坏的事情放一放。那天早上,薛嵩到园子里摘木瓜,忽然遭人暗算,被砍了一刀,失掉了半
个耳朵──不仅血流满面,而且永久地破了相。假设这才是故事真正的开始,则在此以前的
文字都可以删去。

    2

    现在来说说薛嵩怎样被砍去了半个耳朵。那天早上他到树上去摘个木瓜,路过水塘边。
这园子里还有甜得发腻的无花果,有奶油味的木菠萝,但是薛嵩不想吃这种东西,觉得吃这
种果子于道德修养有害。红线喜欢吃半生不熟的野李子,黄里透青的楂子。这些果实酸得叫
人发狂,薛嵩也不肯吃。说来说去,他就喜欢吃木瓜。这东西假如没熟透,简直一点味都没
有,就算熟透了,也只有一股生白薯味;吃过以后,嘴里还会有一股麻木的感觉。这就是中
庸的味道。我总不明白薛嵩怎么会爱吃这种东西──也许他是假装爱吃。不管怎么说,他是
个节度使,总是假装正经才行。

    这水搪是薛嵩和红线的沐浴之所,塘里还有一大片水葫芦,是喂猪的,开着黄蕊的白
花。除了水葫芦,还漂着一大蓬垃圾──枯枝败叶、烂布头一类的东西。这个水塘通着寨里
的水渠,垃圾可以从别处漂过来。薛嵩觉得恶心,用随身带着的铁枪想把它挑出去。也不知
是为什么,那东西好像在水里有根,挑不起来。他就把它拨到塘边来,俯下身去,准备用手
把它揪出来;就在这时,他看到垃圾中间竖着一节通气的竹管,还看到昏昏糊糊的水下好像
有个人的身体──那池里的水是绿色的,大概其中有不少单细胞藻类──他先是一愣,然后
猛醒,伸手去拔插在身后地上的铁枪。但已经迟了,眼前水花飞溅,水里钻出一个人来,满
脸的水都在往下流,好像琉璃做成,双腮鼓起,显得很是肥胖。那刺客先喷了他一脸水,然
后“飕”地给了他一刀。水迷了薛嵩的眼,在这种情况下挨刀砍,实在危险得很。好在对方
刚从水里钻出来,眼睛里全是水,也看不大清,没把他的脑袋认准,只把半个耳朵砍了下
来;假如认准了,砍下的准不止是这些。因为耳朵里软骨,所以薛嵩感到哗啦的一下,以后
薛嵩往后一滚,拿了铁枪、抹掉脸上的水,要和这个刺客算帐,已经来不及了。那人一半滚
一半爬、一半水一半陆,到了树篱边上,钻到一个洞里去,不见了。想要到树林去追敌人显
然是徒劳的,那里面密密麻麻,连三尺都看不出去。此时薛嵩端平了大枪,满脸流着血和
水,心情很是激动。

    这种激动无处发泄,薛嵩就大吼起来了。而红线正在竹楼前面劈柴,听到后院里有薛嵩
的吼声,急忙丢下了柴火,手舞长刀赶来,嘴里也发出一阵呐喊来呼应薛嵩。这一对男女就
在后园里连喊带舞,很忙了一阵子。最后红线问薛嵩:人呢?薛嵩才傻愣愣地说:什么人?
红线说:砍你那个人──你要砍的人。薛嵩说:跑了。红线说:跑了还喊啥,快来包包伤口
吧。于是薛嵩就和红线回到竹楼里去,让她包扎伤口;此时才发现左耳朵的很大一部分已经
不见了。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会很疼,但薛嵩首先感到的是震惊──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朝
廷任命的节度使,是此地的官老爷。连他都敢砍,这不是造反吗?

    红线给薛嵩包扎伤口,发现耳朵残缺不全,也很激动。这是因为薛嵩是她的男人,有人
把该男人的一部分砍掉,此事当然不能善了。所以她不停地说:好啊,砍成这个样子。太好
了。这话乍听起来不合逻辑,但你必须考虑到,红线原来是山上的一个野姑娘,她很喜欢打
仗。既然薛嵩被砍成了这样,就必须打仗,所以她连声叫好,表示她不怕流血,也不怕战
争。假如说,砍成这个样子,太惨了,那就是害怕流血,害怕战争,这种话勇敢的人绝不会
说。只可惜薛嵩不懂这些,他听到红线这样叫好,觉得她狼心狗肺,心里很不高兴。

    3

    薛嵩家的后园里有一个池塘,塘边的泥岸上长满了青苔。那一池水是绿油油的颜色,里
面漂着搅碎了的水葫芦,还有一个惨白的碎片,好像一个空蛋壳,仔细辨认后才发现它原是
薛嵩的半个耳朵。薛嵩把它从水里捞了出来,拿在手里看了很久,才相信自己身体的这一部
分已经永远失去了。古人曾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放弃,所以薛嵩就该把这块
耳朵吃下去,但他觉得有点恶心,还觉得自己已经沦落到了食人生番的地步──所以他又把
耳朵吐了出来。后来他用铁枪掘了一个坑,把耳朵葬了进去,还是觉得气愤难平,就平端着
长枪,像一头河马一样吼叫着。假如此时红线按照他要求的礼节说道:启禀老爷,贼人去远
了,请保重贵体。那还好些。偏巧这个小蛮婆心情也很激动,满腹全是战斗的激情,就大咧
咧地说:人家都跑没影了,还瞎嚷嚷什么?还不想想怎么去捉他?这使薛嵩很是恼火,顺口
骂道:贱婢!全没有个上下。没准这贼和你是串通一气的。红线不懂得玩笑,把刀往地下一
摔,说:混帐!怪到我身上来了!这就使薛嵩更加气愤:有把老爷叫混帐的吗?忽然他又想
到影影绰绰看到那个刺客身上有纹身,像个苗人的样子,就脱口而出道:可不是!那个刺客
正是个苗子!十之八九和你是一路。你要谋杀亲夫!顺便说一句,苗子是对苗人的蔑称,平
时薛嵩绝不会当着红线这么说,这回顺嘴带出来了。更不幸的是它和后一句串在了一起,这
使红线更加气愤,从地下捡起刀来,对准薛嵩劈面砍去道:好哇!要和我们开仗了!老娘就
是要谋杀你这狗屁亲夫!当然,这一刀瞄得不准,砍得也不快,留给薛嵩躲开的时间──红
线并不想当寡妇。但她的战斗激情也需要发泄,所以就这么砍了。需要指出的是,红线和薛
嵩学了一些汉族礼节,薛嵩也知道了一些红线的脾气。双方互相有了了解,打起架来结果才
会好。假如没有这样的前提,这一刀起码会把他的另一只耳朵砍掉。这样薛嵩就没有耳朵
了。

    后来,薛嵩向后退去,一步步退出了院门,终于大吼一声:小贱人!说是苗子砍我你不
信,你就是个苗子,现在正在砍我!说着他就转身跑掉了。假如不跑的话,红线就会真的砍
他的脑袋,而且她就会真的当寡妇了。对此必须补充说:薛嵩当时二十三岁,红线只有十七
岁。这两个人合起来才四十岁,在一起生活,当然要吵吵闹闹,把一切搞得一团糟。

    有关薛嵩被刺的经过,还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薛嵩家的后院里,有一个水池,是他和
红线戏水之所。这座池子清可见底,连水底铺着的鹅卵石都清晰可见,因为水清的缘故,这
水池显得很浅,水面上的涟漪映在水底,好像水底紧贴在水面上。清晨时分,薛嵩从水边经
过,看到水里躺着一个女人,像雪一样白,像月亮一样发亮,这一池水就因此像蚌壳的内
侧,有一种伸手可及的亮丽。后来,她从池底开始往上浮──必须说明,这池子其实很深,
只是看不出来罢了。薛嵩看到她左手曲在身前,右手背在身后,眼睛紧闭着;而两腿却岔开
着,呈人字形,细细的水纹从她身上滑过。必须承认,她是一位赤身裸体的绝代佳人,但是
生死未卜,因为在她的口鼻里没有冒出一个气泡。薛嵩当然愣住了,看着这个女人,在寂静
中,她浮上来,离薛嵩越来越近。在她的小腹上,有一撮茵茵的短毛,显得很俏皮,也离薛
嵩越来越近;薛嵩也就入了迷,只是她眼睛紧闭,好像熟睡着。她醒来以后会是怎样,这是
一个谜。

    后来,她嘴上出现了一缕微笑,好像一滴血落在水里,马上散成缕缕血丝。猛然间她睁
开了眼睛,眼睛又大又圆,这使薛嵩为之一愣。然后她就突出水面,挥起藏在身后的右手,
那手里握了一把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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