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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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一)-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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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坐到里面去;就没法跟您说明一切了;〃公爵愉快地笑道;〃这么一来;您瞧着我的斗篷和包袱;心里一定不放心;现在您大概没有必要再等秘书;自己就可以进去通报了吧。〃
    〃像您这样的访客;不通过秘书;我是不敢通报的;何况方才主人还特别关照;上校在里边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打扰;只有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去。〃
    〃他是当官的?〃
    〃您是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不。他在公司里工作。您把这包放这里吧。〃
    〃我早想到这点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说;要不要把斗篷脱下来呢?〃
    〃当然;总不能穿着斗篷进去谒见将军吧。〃
    公爵站起来;匆匆脱下身上的斗篷;里面穿着一件相当体面。缝制得很考究。虽然已经穿旧了的西服上衣。背心上挂着一条钢表链。表链上拴着一块日内瓦制造的银怀表。
    虽然仆人已经断定公爵是傻瓜;但是身为将军的听差;他又觉得;继续跟来访者这样随便交谈;有失体统;尽管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公爵;当然;只是就某一点而言。但是从另一观点看;公爵又在他心中激起一股强烈的无名火。
    〃那么;将军夫人什么时候会客呢?〃公爵又坐到原来的位置上;问道。
    〃这就不是我管的事了;您哪。夫人会客没有定规;要看是什么人。十一点钟;让时装设计师进去;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也总让他比其他人先进去;甚至还请他一起用早点。〃
    〃冬天;你们的室内比国外暖和;〃公爵说;〃可是那儿的室外却比咱们这儿暖和;而冬天;在他们室内。。。。。。俄国人因为不习惯;简直没法住。〃
    〃不生火?〃
    〃是的;而且房子的构造也不同;就是说;火炉和窗户都不一样。〃
    〃!您到国外去很久了吗?〃
    〃有四年了吧。不过;我老在一个地方待着;在乡下。〃
    〃您对国内的生活不习惯了吧?〃
    〃这倒是真的。您信不信;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忘记怎么说俄语。瞧;我现在跟您说话;心里却在想:'看来;我说得还不错。;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说了这么多话。真的;从昨天起;我老想说俄语。〃
    〃〃!嘿!您从前在彼得堡待过?〃(仆人无论怎样自我克制;也不能对这种彬彬有礼的谈话不予理睬。)
    〃在彼得堡?几乎完全没有;只是路过。过去;对于这里的事我一无所知;可现在听到这么多新鲜事儿;据说;原来熟悉这里情况的人;也必须从头学起;重新认识。这里关于咱们的司法制度(指俄国一八六四年的司法改革;由等级法庭改为适用于一切阶层的司法机关;司法公开;允许陪审员和律师参加。);现在有许多议论。〃
    〃!。。。。。。司法制度。司法制度嘛;倒的确是司法制度。国外怎么样;审判是不是比较公正?〃
    〃不知道。可是关于咱们的司法制度;我倒听说过不少好话。而且;咱们这里还取消了死刑(当时;俄国并未取消死刑。过去;虽然一度在形式上取消过(一七五三—一七五四);但很快就恢复了。作者自己就曾在一八四九年因彼得拉舍夫斯基一案被判死刑。)。〃
    〃国外处死刑吗?〃
    〃是的。我在法国见过;在里昂。施奈德带我去的。〃
    〃是绞刑吗?〃
    〃不;在法国都是杀头。〃
    〃怎么;喊叫吗?〃
    〃哪能呀!一忽儿的工夫。把人架上去;一把很大的刀就落了下来;用机器杀的;它叫断头机;又重又有力。。。。。。还没来得及眨眼;脑袋就砍下来了。准备工作最叫人受不了。先是宣读判决书;然后穿上死囚服;用绳子捆绑;再架上断头台;那才叫可怕呢!人从四面八方跑拢来;连女人也跑来看热闹;虽然那儿并不喜欢女人看。〃
    〃这不是女人看热闹的事。〃
    〃当然!当然!怎么能让她们去看这种痛苦呢!。。。。。。这犯人倒是个聪明人;无所畏惧;身强力壮;但是上了点年纪。他的名字叫莱格罗。实话对您说吧;信不信由您;他上断头台的时候都哭了;脸白得像纸一样。这怎么叫人受得了呢?难道这不是恐怖?您说;什么人会因恐惧而哭泣呢?我从来没想到;被吓哭的居然不是小孩;而是一个从来没有哭过的大人;四十五岁的大人。这一分钟;他的灵魂发生了什么变化;人们使这灵魂产生怎样的震颤啊?无非是对灵魂的侮辱罢了!圣经上说:'不可杀人!;(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第十三节;并参见《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的有关章节。)那么;因为他杀了人;就该把他也杀死吗?不;这是不应该的。我看到这个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可是直到现在还像在眼前一样。有四。五次;我做梦都梦见它。〃
    公爵越讲越起劲;他那苍白的脸上都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虽然他说话仍旧很斯文。那听差同情地。有兴趣地注视着他;好像对他看不够似的;大概他也是个富于想象力和喜欢思索的人吧。
    〃掉脑袋的时候还好;受罪不大。〃
    〃您知道吗?〃公爵热烈地接口道;〃这点您总算注意到了;这一切;别人也像您一样注意到了;因此发明了杀头的机器。可当时;我忽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这样更坏;那怎么办呢?您一定会觉得这话可笑;一定会感到这话奇怪吧;其实;只要稍微想象一下;这想法就会油然而生。您想:比如说;拷打吧;这时候会产生痛苦。伤痕和肉体上的疼痛;这一切反而能够分散注意力;减少精神上的痛苦;因此你只会感到伤口疼痛;直到你死。要知道;主要的最厉害的疼痛;也许并不在伤口;而在你确凿无疑地知道;再过一小时;然后再过十分钟;然后再过半分钟;然后就现在;马上。。。。。。你的灵魂就要飞出肉体;你将不再是一个人;而这是确凿无疑的;主要就是这个确凿无疑〃。当你把脑袋放在刀子下面;听见刀子在你头上即将嗤溜一声落下来的时候;这四分之一秒钟才是最可怕的。你知道吗?这并不是我个人的幻想;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我非常相信这话;所以才把我的意见直率地告诉您。因为他杀了人而杀他;这是比犯罪本身大得无可比拟的一种惩罚。根据死刑判决而杀人;这比强盗杀人更可怕;而且可怕到无可比拟的程度。强盗杀人;夜里杀;在林子里杀;或者用别的法子杀;这个被杀的人;直到最后一刹那;一定还抱有能够得救的希望。一个人即使喉管被割断了;他还是希望或者逃跑;或者请求饶命;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一个人抱着这最后一点希望;即使去死;也会感到容易十倍;可是现在;连这最后一点希望都被剥夺了;而且被剥夺得干干净净;这里有判决书;已经铁板钉钉;无可幸免;可怕的痛苦全在这里;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您若是把一个士兵带来;让他在打仗的时候面对大炮;然后向他射击;他总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但是如果您向这个士兵宣读斩无赦的判决书;他非发疯或者痛哭流涕不可。谁能说人类的天性足以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不发狂呢?为什么要有这种丑恶的。不必要的。徒劳无益的对人的心灵的凌辱呢?也许有这样的人;向他宣读了判决书;让他痛苦一阵;然后又对他说:'走吧;你被赦免了。;如果有这样的人;也许他倒可以出来说说他当时的感受(作者在这里谈的是他的切身感受:他曾因彼得拉舍夫斯基案被判死刑;在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时;获赦;改判四年苦役。六年军役。)。关于这种痛苦和这种恐怖;连基督也曾说过(参见《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三十八。三十九节;《路加福音》第二十二章第四十四节。)。不;对人决不能这样做!〃
    这听差虽然不能像公爵那样把这一切统统用言语表达出来;但是;当然;虽然不是全部;公爵的主要意思;他还是懂得的;这从他那深受感动的脸便看得出来。
    〃如果您确实非常想抽烟的话;〃他说;〃我看也行;不过要快点。我怕将军会突然有请;您又不在。瞧;那边那个小楼梯旁有一扇门;看见了吧。您走进门去;右边有个小屋:那里可以抽烟;不过请您把气窗打开;因为这不好。。。。。。〃
    但是;公爵没有来得及出去抽烟。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公文忽然走进了前室。听差上前给他脱去皮大衣。年轻人乜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公爵。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那听差开始悄悄地。几乎亲昵地说道;〃据说;这人叫梅什金公爵;是夫人的亲戚;他乘火车从国外回来;手里还拿着包袱;不过。。。。。。〃
    因为听差开始耳语;下面到底说什么公爵就听不清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很用心地听着;还十分好奇地不时看看公爵;最后他不再听下去;忍不住走到公爵面前。
    〃您就是梅什金公爵?〃他非常亲切和非常有礼貌地问道。这是一位十分英俊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八岁;身材颀长;头发金黄;中等个儿;蓄着拿破仑式的小胡子(指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一八○八—一八七三)蓄的胡子。);有一张聪明的。非常漂亮的脸。不过他的笑容;虽然看上去很亲切;却有点令人莫测高深;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像珍珠一般;也显得太整齐了点;他的目光虽然显得很愉快。也显得很诚恳;但却似乎咄咄逼人。
    〃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决不会这么看人的;大概也从来不笑;〃公爵不知为什么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公爵尽可能三言两语地说明来意;就像在此以前他向仆人和更早一些时候他向罗戈任说明的情况一样。这时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似乎想起了一件事。
    〃这人该不是您吧?〃他问道;〃一年以前;或者更近一些;有人写过一封信来;好像是从瑞士寄来的;寄给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
    〃正是鄙人。〃
    〃那么这里是知道您的;也一定记得您。您想谒见将军大人吗?我这就去禀报。。。。。。他马上就有空。不过您最好。。。。。。最好先枉驾到接待室去。。。。。。他怎么能坐在这里呢?〃他厉声问听差。
    〃我说了;这先生不肯嘛。。。。。。〃
    这时候;书房的门突然拉开了;一位军人手提公文包;一面大声说话;一面鞠躬告辞;从里面出来。
    〃你来啦;加尼亚?〃书房里有人叫道;〃进来吧!〃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向公爵点了点头;匆匆走进书房。
    过了两分钟左右;门又开了;传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宏亮而又和蔼可亲的声音:
    〃公爵;请进!〃
    
    三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将军;站在自己的书房中央;十分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公爵;甚至还向前走了两步。公爵走到他跟前;作了自我介绍。
    〃好;〃将军答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我没有什么急于要办的事;我的目的不过是跟您见见面;认识认识。我并不想来打扰您;因为我不知道您何时会客;也不知道您的其他安排。。。。。。但是;我刚下火车。。。。。。从瑞士来。。。。。。〃
    将军本想微微一笑;但是想了想;欲笑又止;后来又想了想;先是眯起眼睛;从头到脚把客人打量了一遍;接着又指着椅子匆匆给他让座;他本人则稍稍斜过身子;先坐了下来;然后又不耐烦地向公爵转过身去;等候他有什么话要说。加尼亚则站在书房一角的书桌旁整理文件。
    〃一般说;我用来跟人家见见面;认识认识的时间是不多的;〃将军说;〃但是;因为您此来当然另有目的;那么。。。。。。〃
    〃我早料到了;〃公爵打断他的话道;〃您一定会认为;我这次来访具有某种特殊的目的。但是;我向上帝起誓;除了有幸认识一下阁下外;我毫无个人目的。〃
    〃当然;我也感到十分荣幸;但是人生在世;毕竟不会全是消闲解闷;有时候;您知道;也难免有些事情。。。。。。话又说回来;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点。。。。。。即所谓夤缘吧。。。。。。〃
    〃没有夤缘;这是无可争议的;共同点自然也很少。因为;即使我是梅什金公爵;尊夫人又与我同族;这自然也算不上什么夤缘。对此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前来拜访的理由也仅在于此。我离开俄国差不多四年多了吧;我是怎么出国的:我几乎精神失常。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就更不用说了。我需要找些好人来帮帮我的忙;甚至还有件事;但是我不知道向谁请教。还在柏林的时候;我就想:'既然差不多是亲戚;那就从他们开始吧;也许我们会彼此有用的;他们对我有用;我对他们也有用;。。。。。。如果他们是好人的话。;可是我听说;你们都是好人。〃
    〃非常感谢;〃将军很惊奇;〃请问;您在哪里下榻?〃
    〃我还没有住的地方。〃
    〃这么说;您一下火车就到舍下来了?还。。。。。。带着行李?〃
    〃我的行李就是一小包换洗衣服;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了;我总是随身带着它。即使到晚上;去住旅馆也来得及。〃
    〃那么说;您还打算去住旅馆?〃
    〃噢;是的;那当然。〃
    〃听您的口气;我还以为您是直接来投靠鄙人的呢。〃
    〃这也是可能的;但是;除非您邀请我。不过说实话;即使您邀请我;我也不会住下来;并不是因为什么;就这样。。。。。。天生这性格。〃
    〃嗯;这么说;偏巧我没有邀请您;也不想邀请您。还有件事;公爵;请允许我把丑话说在头里:因为我们刚才已经交代清楚了;关于我们之间的亲戚关系;请您休提;这是不可能的;。。。。。。虽然;自然喽;鄙人感到不胜荣幸;。。。。。。因此。。。。。。〃
    〃因此;就该站起身来告辞?〃公爵微微欠起身子;虽然他的处境显然很窘;但他似乎还是愉快地开怀大笑起来。〃瞧;将军;我敢向上帝起誓;虽然我对这里的风俗实际上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可是我早就料到;我们的事一定会发生现在这样的结局的。没什么;也许;这样倒好。。。。。。过去;不是也没给我回信嘛。。。。。。好吧;打搅了;请多包涵。〃
    这一刻;公爵的目光十分和蔼可亲;他的微笑也毫无半点隐蔽的不快;这倒使将军颇感意外;他蓦地站住;忽然换了副眼光;看了看自己的客人;他的眼神的整个变化;全发生在一刹那。
    〃听我说;公爵;〃他几乎完全换了一副腔调说道;〃要知道;你我素昧平生;不过;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许想见见自己的本家。。。。。。如果您愿意;而且又有时间的话;请稍候。〃
    〃噢;我有的是时间;我的时间完全归我自己支配(于是公爵立刻把自己那顶软软的圆檐礼帽放回桌子上)。不瞒您说;我早就估计到;也许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会记起来;我曾经给她写过一封信。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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