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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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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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鸟并不想反驳医生,不想改变自己的形象。
  〃你也是位年轻的父亲了,你和我年龄差不多吧?〃医生龟似的头向后转动,瞥了一眼玻璃窗格这边的其他几位医生、护士。鸟怀疑这医生是不是在嘲弄自己,深感恐怖。他昏头昏脑,喉咙里嚅嗫着空洞而硬逞强的话:如果他嘲弄我,我就宰了他。但医生其实是支持鸟的可耻却热切的愿望的。他唯恐别人听到,用低低的声音说:
  〃调整一下给婴儿喂奶的量,试试看。有时也可以用糖水代替牛奶吧。这样过几天再看吧,如果婴儿并不因此哀弱,也就只能手术了。〃
  〃谢谢了!〃鸟莫名其妙地叹了口长气说。
  〃不客气。〃医生用让鸟觉得是嘲弄自己的语调说,然后又转回原来的语气:〃四、五天后请来看看,再怎么着急,也别指望有什么特殊的变化!〃说完,便像吃了苍蝇的青蛙一样绷紧了坚硬的嘴唇。
  鸟移开目光,低头向医生道谢,然后便奔向门口。护士的喊声紧追过来:
  〃尽量快办呀,入院手续!〃
  鸟像逃离犯罪现场似的,慌慌张张地在昏淡的走廊里走着。走廊很热。鸟这才感觉到特儿室是开着冷气的。这是鸟今年夏天第一次遇到的冷气。鸟边走边悄悄擦拭羞耻的热泪,可是,他的脑袋比周围的空气,比眼泪都要热得多。鸟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像病愈不久的人那样脚底发虚。集体病房的窗子敞开着,牲口一般脏兮兮的患者,或躺或卧,无动于衰地目送着热泪纵横的鸟。走到与单人病房相连的拐角,鸟的眼泪发作停止了,但羞耻的感觉,却像内障的硬结似的凝滞在他的眼底。并且,不只是眼底,在他体内的各个地方,都结着这样的硬结。羞耻感觉的癌。鸟感觉到了体内这些异样物的存在,却未能更多考虑。鸟的脑力已消耗殆尽。一个单人病房的房门开着,鸟看到一位身材小巧的年轻姑娘赤身裸体地叉着双腿站在那里。姑娘的身子晕染着蓝黑色的阴影,给人一种未发育成熟的印象。姑娘闪烁的目光调逗似地望着鸟,同时用左手抱着隆起小小乳房的狭仄的胸,右手则来加抚摩着平板的下腹,然后停留在自己的阴部,扯起阴毛,两脚一点儿一点儿挪开,身后的光从叉开的腿间透过来,一瞬间,阴部浮现在光线里,而她的手指,便非常优雅地沉到自己阴部的金色纤毛里。鸟没有时间等待这位色情狂姑娘达到高潮,就从门前走了过去,但他对她颇有一点儿近似喜爱的怜悯。不过,在鸟羞耻的感觉四周,除他自己以外,不可能对其他的存在持续关心。当鸟快要走出回廊的时候,那个宽皮腰带和锷皮表带的矮个子辩论家追了上来。他对鸟也一副昂然威慑的态度,一蹦一蹦地,似乎是想补偿上身高的差距,与鸟并肩走着。然后,他仰起头,望着鸟,扯着嗓子喊:
  〃你不斗争是不行的呀!不斗争的话,要斗争,斗争!〃鸟只是默默听着。
  〃斗争,和医院方面的斗争呀!特别要和医生斗争!我今天一直都在斗争,你听见了吧?〃
  鸟想起了这位矮个子男人的新造词〃白便〃,点了点头。矮个子是想把斗争向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推进才虚张声势,故意造出〃白便〃一类的词的。
  〃我的孩子没有肝脏,我要是不和医院战斗,免不了被解剖的呀,哎呀,千真万确!在大医院,你要想事情顺利,必须做好斗争的准备!老实巴交,老想讨人喜欢,那是不行的哟。是这样吧,陷于死境的病人像死人那么老实,我们这些亲人不能也那样老实呀。斗争,斗争。就在这以前吧,我说过,如果孩子没肝脏,请给加上人造肝吧。要斗争,就必须研究战术,所以我学了一些知识。事实上,因为听说没有直肠的孩子装了人造肛门,所以我说,不可以考虑装个人工肝脏吗?比起肛门,肝脏不是更高尚吗?我说。〃
  鸟们走到了医院本部的正门门口。鸟感觉到了矮个子男人是想逗他笑,但不必说,他毫无发笑的心情。为了辩解自己的满脸忧伤,他问:
  〃到了秋天能恢复吗?〃
  〃恢复?不可能,因为我的孩子本来就没有肝脏!我只是为了斗争,只是为了把这座大医院的两千名职员当作敌人,挨个斗争。〃矮个子男人脸上闪现着独特的哀伤与弱者的威严神情,让鸟颇受刺激。
  矮个子说用自己的三轮摩托送鸟到附近的电车站,鸟谢绝了。顶着毒辣辣的阳光,他独自向医院前面的广场上的公共汽车站走去。现在鸟开始考虑入院手续需要的三万日元,鸟已经决定从哪儿挤出这笔钱。而当这计划浮现在脑海的那一瞬间,一种并非对哪一个具体人物而发的绝望式的愤怒,替代刚才的羞耻感升腾上来,令鸟战抖不已。鸟是有三万日元零一点儿储蓄的,但那是他为了到非洲旅行而积攒起来的最初一笔资金。现在看来,这三万多日元不过是一种情绪标志而已。但眼看着这标志也要拔掉了。对鸟来说,除去两种地图,与非洲之旅直截相联的东西,已经一无所有了。身上的汗珠被吹干了,鸟的嘴唇、耳朵、指尖,却感觉又湿又凉。站在等车的人们行列末尾,鸟像蚊子哀叫似地咒骂:什么非洲,简直是笑柄。站在他前边的一位老头想回头的样子,秃顶的大脑袋转到途中,又慢慢转了回去。所有的人都被突然过早地笼罩这座城市的暑热打垮了。
  鸟懈怠无力地闭着眼睛,一边打着冷战一边流汗。不一会,他闻到了自己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难闻的味道。公共汽车一直不来。天气炎热。鸟的脑袋里翻卷着羞耻的感觉与毫无目标的愤怒,红红的暗影向四周扩散。他完全感觉不到身外的光线和声响。随后,在鸟的脑海的暗影里,性欲的萌芽萌生了,并像小橡树一样很快就长了起来。鸟仍然闭着眼睛,手拨弄着裤子,摸到了硬硬勃起的生殖器。他怀着卑微而凄惨的渴盼,希望那种有悖社会规范的性交,把侵蚀到内心的羞耻感完全裸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性交。鸟离开等车的队列,一边看着广场的风景,一边寻找出租车。强烈的阳光直射到他睁开的眼睛上,眼睛像照片底片似的黑白反转。鸟准备去火见子那白日里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房间。如果火见子拒绝我,那该怎么办?鸟像鞭答自己似的焦燥地想,那我就把她揍个神志昏迷,然后再干。 
□ 作者:大江健三郎
个人的体验
第七章
  鸟面色苍白,身心交瘁,听他把话说完,火见子叹息着说:
  〃你想和我一块睡的时候,总是状态最坏的时候,鸟。现在的你,是我看到的最糟糕的鸟啊。〃
  鸟顽固地沉默着。
  〃即便如此,我也和你睡,鸟。因为从打他自杀以来,对于我来说,道德纯洁的兴趣没有了,并且,即便你想和我用最讨厌的方式干,在我这方面,也能在那性交发现genuine式的东西。〃
  genuine,纯种的,地道的,真正的,纯正的,诚实的,严正的,真挚的,补习学校的英语讲师鸟,就这样在脑子里排列开对应的译词。他想,现在的自己,离这个词的这些意思都太远了。
  〃你先上床吧,鸟,我要洗洗。〃
  鸟慢腾腾地把汗渍渍的衣服全都脱了下来,仰脸朝天地躺在半旧的毯子上。他的后脑勺垫着自己握起的两拳,眼睛向下瞥着自己略略蓄着一些脂肪的肚子和稍稍勃起来的白白的生殖器。卧室和浴室之间的拉门敞开着,火见子就那样背对着西式马桶弯下腰,用力裂开两膝,提一只大水壶,一只手咔哧咔哧地洗自己的生殖器。鸟盯着看了一会,并且想,这可能是她从外国男人那里学来的智慧吧。然后,鸟又平静地看自己的肚子和生殖器,耐心等待着。
  〃鸟,今天可有怀孕的危险,不过,准备好了吗?〃火见子洗完了身子,用一条大浴巾擦拭着溅到身上胸前的水,一边问。
  〃不,还没准备。〃
  〃怀孕〃这一词语所燃起的棘刺深深地扎到了鸟软弱的心上。鸟〃啊〃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悲哀的叫声。棘刺深潜到鸟的内脏,并不断地燃烧。
  〃那么,来想个办法吧,鸟。〃火见子说着,把水壶丢到床下,发出像打桩子似的声响。她一边用浴巾擦拭身子,一边爬到鸟的身旁。鸟赶紧用一只手把自己萎缩下来的黑乎乎的生殖器罩住,说:
  〃突然就不行了,火见子,完全不行了呀。〃
  火见子的呼吸健康而有力量,她反复打量着鸟,一边继续用浴巾在侧腹和乳房间来回擦,像是在推测鸟的话背后隐藏的意思。火见子身体上的味道,唤起了鸟学生时代酷夏时节的各种记忆,几乎让他窒息。被水濡湿又晒在阳光里的皮肤的味道。火见子像只小狗崽似的皱着鼻子,发出单纯而爽朗的笑声,鸟一下子涨红了脸。
  〃只是那样一种感觉吧,鸟?〃火见子没事似地说。然后,她把浴巾往脚下一扔,把自己小小的乳房像牙似地挺过来,要压到鸟的身上。鸟立刻孩子气地变成了一个出自本能反应而拼命防守的武术选手。他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护住生殖器,另一只手则直直地向火见子的腹部击去。鸟的手掌一下子软绵绵地陷到火见子的肚子上,他顿觉毛骨悚然。
  鸟赶快辩解说:〃刚才你嚷嚷怀孕,这个词不该说的。〃〃我没嚷呀!〃火见子愤愤地打断他。
  〃对我来说,反应太强烈了,怀孕这个词不能说呀。〃赤身裸体的火见子可能是受了鸟的影响吧,鸟热衷于盖住自己的生殖器,她也用两手捂住胸和下腹。他们像古代赤身裸体的角斗士,首先护住自己最弱的部位,然后再竖起眼睛窥伺对手的举动,一步也不肯退让。
  〃怎么了,鸟?〃火见子渐渐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改变了音调。
  〃中了怀孕这个词的毒了。〃
  火见子两膝合拢,向鸟的腿旁挪了挪身子。鸟在狭仄的床上扭身躲开,给火见子让开一块地方。火见子抽开一直捂在乳房上的手,指尖温柔地放在鸟遮住自己生殖器的手掌上。火见子安宁而充满信心地鼓励鸟说:
  〃鸟,我能让你绷绷地硬起来。从贮材场那天到现在,时间可不短了啊!〃
  鸟陷入了孤立无援的阴郁情感里,默默地忍受着火见子的指尖在自己手上痒痒地运动。我能解释清楚自己的事情吗?鸟很怀疑,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做出解释,打破僵局。
  〃并不是技术的问题呀,〃鸟说,他把目光从火见子那充满严肃与忧伤的乳房移开,〃是恐惧心理的问题呵。〃
  〃恐惧心理?〃火见子说,她好像费了一番心思,想努力找出可以开玩笑的话题。
  〃我是害怕那又深又暗、创造出那样一个怪孩子的地方。〃鸟也想用半开玩笑语气说,但最终结果,他的解释还是沉重而阴郁:〃最初看到头缠绷带的孩子,我想到了阿波利奈尔。说起来够多愁善感的了,但我确实觉得孩子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部在战场负了伤。在我完全陌生的坑坑洼洼的黑暗战场上,他孤身奋战,身负重伤(鸟说着,想起了自己在急救车里流下的甜甜的泪水,那是可能获得拯救的泪水;但是,今天,我在医院走廊流下的耻辱的泪水,那已经是不可救药了),我的软弱无力的生殖器,无法面对那样的战场。〃〃可是,那只限于你和鸟夫人之间吧?这难道不是她身体恢复以后,你和她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时,你应该感到的恐惧吗?〃
  〃如果我和妻子重新开始的话,〃鸟感到数周以后的困惑提早压过来了。〃那时候,这样的恐惧感,再加上和自己的孩子近亲相奸的感情,毫无疑问,会让我苦恼不堪。那样的话,我的这家伙就算是钢铁做的,也得弯吧。〃
  〃可怜,鸟。要是肯花点时间,你能列出一百条自己的自卑心理问题,来维护自己的阳萎。〃
  火见子嘲笑说,横趴在鸟身旁窄窄的空间。在因为支撑着两个人重量而像吊床似的凹下去的床上,鸟不断地缩着身子,耳边则不断受到火见子压抑的呼吸声威胁。如果她的欲望开关已经打开,那我不能不为她做点什么吧。可是,我的生殖器,他鼹鼠仔一样,又瞎又软,无法伸到那阴湿、皱褶复杂莫辨、紧紧闭锁的暗渠深处。默默横卧在那里的火见子的耳垂热乎乎地挨到鸟的太阳穴,似乎有数千只欲望的牛虻袭上她疲惫的身体。鸟打算用手指,或者嘴唇,舌头,给火见子解消欲望之火的焦灼,但昨晚火见子说过那像手淫,讨厌,现在如果说出自己的想法,被火见子以同样的言辞拒绝了,那我们之间将会产生怎样的轻蔑情绪!突然,鸟想,要是火见子属于那种有性虐待兴趣的女人,那我们总会有办法干得好。只要不和那灾厄之源的凹坑牵连上,我什么都可以干。即使被打,被踢,被踩,我也能心平气和地忍受;即使喝她的尿,我可能也不会犹豫。在至今为止的生涯中,鸟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性受虐狂意识。他刚刚踏进羞耻感觉的深沼里,因此,他甚至在这些小小的耻辱里,感到了自虐的诱惑。人就是这样倾向受虐狂的吧。鸟想。也许应该更直率地把〃人〃说成〃我〃更合适。将来,我这个受虐狂四十岁的时候,回顾今天这一切,也许会把今天作为信仰受虐主义的纪念日。鸟极力驱赶自己的自我中心式的颓废妄想。
  〃哎,鸟。〃
  〃啊,什么?〃鸟回答。他决心接着便开始进攻。
  〃你呀,必须尽早破除自己制造的性禁忌。不然,你的性世界就会歪斜扭曲了呀。〃
  〃是这样。现在我就正在想着性受虐狂的事情呢。〃鸟故意试探说。可以说是够卑劣的,鸟期待着火见子能上性受虐狂这个词的钩,也伸出同样卑劣的试探之手,回答说,我也常常想到施虐狂的事呀。鸟连性道错者那种舍身忘死不顾一切的正直也不具备,他刚好是立足于颓废情绪的一端;这颓废是羞耻感毒害的结果。
  火见子惊讶地沉默了一会,并没有深究鸟的话里的词语之谜,她说:
  〃鸟,为了克服恐惧心理,必须正确限定对象,孤立恐惧心理。〃
  鸟沉默不语,一时不能理解火见子的意图。
  〃你感到恐惧的,是阴道、子宫这些局部部位,还是女性的整体,比如说像我这样一个女性的整体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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