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清 李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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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 清 李渔-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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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说话不是区区创造之言,乃出自北斗星君之口,是他亲身下界吩咐一个难民,叫他广为传说,好劝化世人的。听说正文,便知分晓。

  这篇正文虽是桩阴骘事,却有许多波澜曲折,与寻常所说的因果不同。看官里面尽有喜说风情厌闻果报的,不可被“阴骘”二字阻了兴头,置新奇小说而不看也。

  明朝末年,南京池州府东流县有个饱学秀才,但知其姓,不记其名,连他的内人也不知何氏,只好称为舒秀才、舒娘子。

  因是一桩实事,不便扭捏其名,使真事变为假事也。舒族之人极其繁衍,独有他这一分,代代都是单传,传到秀才已经七世,但有祖孙父子之称,并无兄弟手足之义,五伦之内缺少一伦:“人皆有兄弟,我独无,”这两句《四书》,竟做了传家的口号。

  舒秀才早年娶妻,也是个名家之女,姿容极其美艳,又且贤淑端在,长于内助,夫妻之恩爱,枕席之绸缪,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做亲数年,再不见怀孕,直到三十岁上才有了身。

  就央通族之人替他联名祈祷,求念人丁寡弱,若是女孕,及早变做男胎。不想生下地来,果然是个儿子,又且气宇轩昂,眉清目秀。舒秀才见了,喜笑欲狂,连通族之人也替他庆幸不已。

  独有邻舍人家见他生下地来不行溺死,居然领在身边视为奇物,都在背后冷笑,说他夫妻两口是一对痴人。这是什么缘故?只因彼时流寇猖撅,大江南北没有一寸安土。贼氛所到之处,遇着妇女就淫,见了孩子就杀。甚至有熬取孕妇之油为点灯搜物之具,缚婴儿于旗竿之首为射箭打弹之标的者。所以十家怀孕九家堕胎,不肯留在腹中驯致熬油之祸;十家生儿九家溺死,不肯养在世上预为箭弹之媒。起初有孕,众人见他不肯堕胎,就有讥诮之意;到了此时,又见种种得意之状,就把男子目为迂儒,女人叫做黠妇,说他:“这般艳丽,遇着贼兵,岂能幸免?妇人失节,孩子哪得安生?不是死于箭头,就是毙诸刀下,以太平之心处乱离之世,多见其不知量耳!”舒秀才望子急切,一心只顾宗祧,并不曾想起利害,直到生子之后,看见贺客寥寥,人言籍籍,方才悟到“乱离”二字。

  觉得儿子虽生,断不是久长之物,无论遇了贼兵必惨死,就能保其无恙,也必至母子分离。失乳之儿,岂能存活?这七世单传的血脉,少不得断在此时,生与不生,其害一也。想到此处,就不觉泪下起来,对了妻孥,备述其苦。舒娘子道:“你这诉苦之意,是一点什么心肠?还是要我捐生守节,做个冰清玉洁之人?还是要我留命抚孤,做那程婴、杵臼之事?” 

  舒秀才道:“两种心肠都有,只是不能够相兼。万一你母子二人落于贼兵之手,倒不愿你轻生赴难,致使两命俱伤;只求你取重略轻,保我一支不绝。”舒娘子道:“这等说起来,只要保全黄口,竟置节义纲常于不论了!做妇人的操修全在‘贞节’二字,其余都是小节。一向听你读书,不曾见说‘小德不逾闲,大德出入可也’?”舒秀才道:“那是处常的道理,如今遇了变局,又当别论。处尧舜之地位,自然该从揖让;际汤武之局面,一定要用征诛。尧舜汤武,易地皆然。只要抚得孤儿长大,保全我百世宗祧,这种功劳也非同小可,与那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者,奚啻霄壤之分哉!”舒娘子道:“是便是了,我若包羞忍耻,抚得孤子成人,等你千里寻来,到骨肉团圆的时节,我两人相对,何以为颜?当初看做《浣纱记》,到那西子亡吴之后,复从范蠡归湖,竟要替他羞死!起先为主复仇,以致丧名败节,观者不施责备,为他心有可原;及至国耻既雪,大事已成,只合善刀而藏,付之一死,为何把遭瑕被玷的身子依旧随了前夫?人说她是千古上下第一个绝色佳人,我说她是从古及今第一个腆颜女子!我万一果然不幸做了今日之西施,那一出‘归湖’的丑戏也断然不做!你须要牢记此语,以为后日之验。”舒秀才听了这些话,不觉涕泗交流,悲恸不已。

  过了几时,闻得贼兵四至,没处逃生。做男子的还打点布袜芒鞋,希图走脱;妇人女于都有一双小脚,替流贼做了牵头,钩住身子,不放她转动。舒秀才对妻子道:“事急矣!娘于留心,千万勿负所托!”舒娘子道:“名节所关,不是一桩细节,你还要谋之通族,询诸三老。若还众议佥同,要我如此,我就看祖宗面上,做了这桩不幸之事;若还众人之中,有一个不许,可见大义难逃,还是死节的是。”舒秀才道:“也说得有理。” 

  就把一族之人请来,会于家庙。

  那座家庙,名为“奉先楼”。舒秀才把以前的话遍告族人,询其可否。族人都说:“守节事小,存孤事大。”与舒秀才的主意相同。舒秀才就央通族之人,把妻子请入奉先楼,大家苦劝,叫她看宗祀份上,立意存孤,勿拘小节。舒娘子道:“从来不忠之臣、不节之妇,都假借一个美号,遂其奸淫。或说勉嗣宗祧,或说苟延国脉,都未必出于本心,直等国脉果延、宗祧既嗣之后,方才辨得真假。如今蒙列位苦劝,我欲待依从,只有一句说话,也要预先讲过。初生乍养的孩子,比垂髫总角者不同,痧眝痘疹全然未出,若还托赖祖宗养得成功便好,万一寿算不长,半途而废,孤又不曾抚得成,徙然做了个失节之妇,却怎么好?”众人道:“那是命该如此,与你何干?只问你尽心不尽心,不问他有寿没有寿。”舒娘子道:“虽则如此,也还要斟酌。绝后不绝后,关系于祖宗,还须对着神主卜问一卜问。若还高曾祖考都容我失节,我就勉强依从。若还占卜不允,这个孩子就是抚不成、养不大的了,落得抛弃了他,完我一生节操,省得名实两虚,使男子后来懊侮。”众人道:“极说得是。”就叫舒秀才磨起墨来,写了“守节”“存孤”四个字,分为两处,搓作纸团,对祖宗卜问过了,然后拈阄。却好拈着“存孤”二字。

  舒秀才与众人大喜,又再三苦劝一番,她才应许。应许之后,又对着祖宗拜了四拜,就号啕痛哭起来,说:“今生今世讲不起‘贞节’二字了!只因贼恶滔天,以致纲常扫地,只求天地祖宗早显威灵,殄灭此辈,好等忠臣义土出头!”哭完之后,别了众人,抱了孩子,夫妇二人且到黄檗树下弹琴去了。

  后事如何,再容分说。 

第二回 几条铁索救残生 一道麻绳完骨肉
 
  舒秀才夫妇立了存孤的主意,未及半月,闯贼就至东流。

  舒秀才弃家逃走,得免于难。那一方的妇人,除老病不堪之外,未有不遭淫污者,舒娘子亦在其中。遇贼之初,把孩子抱在怀里,任凭扯拽,只是不放。闯贼拔刀要斫孩子,她就放声大哭起来,说:“宁可辱身,勿杀吾子!若杀吾子,连此身也不肯受辱,有母子偕亡而已!”闯贼无可奈何,只得存其一线,就把她带在军中,流来流去,不知流过多少地方,母子二人总不曾离了一刻。

  却说舒秀才逃难之后,回来不见了妻子,少不得痛哭一场,耐心苦守。料想乱离之世,盼不得骨肉团圆,直要等个真命天子出来,削平区宇,庶有破镜重圆之日。至皇清定鼎,楚蜀既平后,川湖总督某公大张告示,许赎民间俘女。舒秀才闻得此信,知道闯贼所掳之人尽为大兵所得,就卖了家产,前去寻妻赎子。历尽艰难困苦,看见无数男人都赎了妻子回去,独有自家的亲属并无踪影。在川湖两处寻访了半年,资斧用去一大半,只得废然而返。不想来到中途,又遇了土贼,把盘费劫得精光,竟要饿死,只得沿途乞食。不想川湖地界日日有大兵往来,居民尽皆远避,并无人施舍,只好倒在兵营之中讨些吃吃。

  一日,饿倒在路旁,不能举动。到将晚的时节,忽有大兵经过,因近处没有人家,就在大路之旁撑起帐房宿歇。舒秀才知道屯兵之处必定举火,只得勉强支撑,走到帐房门首,要乞些余粒,以救残生。只见众人所吃的都是肉食,并无米面,那肉食又无碗盛,都是切成大块,架在炭火之中,旋烧旋吃。见他走到,就有个慈心的将官,提起熟肉一方,约有一斤多重,往他面前一丢。舒秀才饿得眼花,拾了竟走,也不看是猪肉羊肉。

  及至拿到冷庙之中,撕些入口,觉得这种香味与寻常所吃的不同,别是一种气味。及至咽下喉去,就高声念起佛来。原来不是猪,不是羊,竟是一块牛肉! 

  舒秀才家中累世不食牛犬,那奉先楼上现刻着一道碑文,说祖上遇着个高僧,道他家本该绝后,只因世不杀生,又能戒食牛犬,故为上帝所悯,每代赐子一人,以绵宗祀。破戒之日,即绝嗣之年也。所以舒秀才持戒甚坚。到了性命相关的时节,依旧不违祖训,宁可绝食而死,不肯破戒而生。就把几个指头伸进喉内,再三抠挖,定要哇而出之。谁想肉便哇出来,那一丝残喘却已随声而绝,觉得自家的魂灵与自家的尸首隔了一丈多路,附又附不上,走又走不开。

  正在飘忽无依之际,只见有许多神明,骑马张盖而过,看见舒秀才,就问:“是什么游魂,不阴不阳,流落在此处?” 

  舒秀才跪倒,哭诉遭难饿死的缘由。那些神明道:“你现有吃残的余肉弃在尸首之旁,怎么还说是饿死?”舒秀才又把戒牛不食、误吞入喉、到知觉之后方才呕出、所以气随声断的缘故,述了一番,又说:“有哇出之肉可证。”那些神明道:“这等说起来,是个吃半斋的人了,岂有不得善终蒙此惨祸之理?” 

  就叫跟随的神役:“快把他的魂灵附在尸首上去!”舒秀才又道:“请问诸位尊神是何名号,因什到此?”那些神明道:“吾辈乃北斗星君,为察人间善恶,偶然到此。”舒秀才又问:“何以谓之半斋?”。北斗星道:“五荤三厌惧不食,谓之全斋。别荤不戒,单戒牛犬,谓之半斋。这个名目世人不晓,你可遍传一传。凡食半斋者,俱能逢凶化吉,生平没有奇灾。即你今日之事,就是一个证验了。”舒秀才还要把寻妻觅子的话哀告一番,兼问妻子的死亡,还求他指条去路。不想他说完之后,带起马头,竟飘然去了。留几个神役,引他的魂灵附入尸首,也就不知去向。

  舒秀才昏沉了一会,觉得冰冷的身子渐渐地暖热起来,知道是还魂的气象,就把眼目一睁,精神一抖,不觉地健旺如初,竟与吃饱之人无异。随往各处募缘,依旧全活了身子。

  约过半月有余,走了一千多路,不想灾星未灭,好事多磨,遇着一起大兵,拿他做了纤夫,依旧要拽船上去。日间有人押守,一到夜间,就锁在庙中宿歇,不容逃走。

  舒秀才受苦不过,每夜哭到天明,口中不住他说:“北斗星君,你曾亲口对我说过,凡吃半斋的人,生平没有奇祸。如今死在须臾,为什么不来救我?”说来说去,总是这几句玄虚的话。

  一连哭了三四夜,不想被船上听见,恼了一位太太,等到天明,差几个牢子拿到船边去审究。原来这只坐船只载家眷,并无官府。官府从四川下来,家眷由湖广上去,约在中途相会的。船里的太太隔着帘子问他:“是何方人氏?姓什名谁?为什么跟住坐船不住地啼哭,使我睡不安稳?”舒秀才就把姓名举止与寻妻觅子的话,说了一番。说完之后,就不住地磕头,求她释放还乡,活此狗命。那位太太听了,就高声呵叱起来,吩咐押夫之人把铁链锁了,解到前途,等老爷发落。那些兵丁得了这句说话,就把几条铁索盘在他颈上,只当带了重枷,如何行走得动!一连捱上三日,颈也磨穿,脚也拖肿,只求官府早到一刻,好发放他上路,省得活在世上受此奇苦! 

  只见到第四日上,遇着几号坐船,都说是老爷来了。众兵跪在路旁接过之后,只见一位将军走过船来,在官舱之中坐了一会儿,就叫岸上的兵丁,一面带犯人听审,一面准备刀斧,俟候杀人。舒秀才听见了,三魂入地,七魄升天,哪里觳觫得了!不上一刻,那位将军走到船头,取一把交椅朝岸上坐了。

  众人呐喊一声,就把舒秀才带到。拾头一看,只见那位将军竖起双眉,满脸都是杀气,高声问道:“你是何等之人,跟着官船啼哭?又见船上没有男子,更深夜静走进舱来,要做不良之事?”舒秀才听了这一句,一发魂飞胆裂,不知从哪里说起,也高声回复道:“生员是个读书人,颇知礼法,怎敢胡行。实为寻妻觅子而来,路上遇了天兵,拿我拽纤。我因妻子寻不见,又系住身子,不得还乡,所以惨伤不过,对着神明啼哭,不想惊动了太太,把我锁到如今,听候老爷发落。这是实情,此外并无他罪。”那位将军就掉过脸来,问众人道:“这几条铁索是几时锁起的?”众人道:“就是他啼哭之后,惊动了太太,吩咐锁起,候老爷发落,如今已四日了。”将军道:“不信有这等事!既然如此,开了锁,待我验一验看。”众人听了,就呐喊一声,替他开锁。不想这几管铁锁在露天之下过了三夜,又遇几次大雨,锁簧上了铁锈,再开不开。直等掭上几十次,敲上几百锤,打开锁门,方才除去铁索。那位将军把他脖项之中仔细一验,只见铁索所盘之处磨得肉绽皮穿,就不觉回嗔作喜,放下脸来,对众人道:“若不是这几把铁锁、一片血痕做了证据,不但此人必杀,连你们的性命也要断送几条。这等看起来,果然不曾上船,是我疑错了。”又问舒秀才道:“这等,你妻子何氏?儿子何名?若在这边,如今该几岁了?”舒秀才据实以答。将军对左右道:“把他带过一边,我自有处。”说了这几句,就笑嘻嘻地进舱去了。

  看官,你道这些举动,是什么来由?为什么平空白地把纤夫认作奸夫,做起吃醋捻酸的事来?要晓得这位太太就是舒秀才的妻子,这位将军自从得她之后,就拿来做了夫人,宠爱不过,把她带来的儿子视若亲生。舒娘子相从之日与他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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