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神话-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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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神话-陈世旭-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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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法如寺,方肃忽然发现对面山坡下有一条上山的石阶路,路口有一块指示牌:寂照老 和尚纪念堂。 
  方肃也不同其他人打招呼,穿过刚看过演出散场出来的嘈杂人群,走上那条石阶路。这 条路显然少有人来,石缝间长满了草。 
  后事永远是办给活人看的,其实与死者了无关系。尽管寂照在遗嘱中再三叮咛,他死后 人们只要将他掷身江河,便可了事,但他的后事还是办得极其隆重。在可以从山门一侧俯视 整个普济丛林的地方,建了现在的这个纪念堂。纪念堂一进几重,前有长廊,两端的廊亭各 有一碑:一是《寂照和尚事略碑》;一是《寂公遣嘱碑》。大堂上的木质玻璃罩佛龛里,供 奉着寂照老和尚塑像。两边的联语写着:“寂空悬空月,照海现金身。”后院便是寂照老和 尚的舍利塔。当初寂照化身开窑时,得五色舍利百余粒,晶莹剔透,光灿夺目。他的骨灰也 没有送去喂鱼,而是奉安于塔中。 
  整个纪念堂,规模庄严雄伟。屋顶是仿宫殿式重庑双檐,全部覆盖金黄色琉璃瓦。屋脊 中央是一二米高的上彩净瓶宝物,所有戗脊各有飞龙造型。所有的碑龛边柱、门窗外壁,到 处是精雕细刻的上彩花鸟的吉祥浮雕。廊亭顶屋内板上画满了祥龙吉凤图像,守护着整个庭 院的则是姿态狞猛的青田寿石石师。 
  所有这些,对寂照来说,不光是毫无必要,其实也是一种背离。纪念常的一个佛龛里, 青石板上镌的寂照法语里有这样一篇: 
  谨慎威仪动静, 
  大雄山下生涯。 
  淡泊泯然自足, 
  春风吹到僧家。 
  就是这样一篇淡泊的法语,周围也饰满了奢侈华丽的花岗岩浮雕。 
  即便如此,到这里来观瞻的游人并不多。有人偶尔探探头,见院子里门廊空寂,杂草掩 阶,便缩了回去。这里是莲山的一处制高点。从这里俯瞰普济寺,屋舍俨然,树木丰茂,波 光粼粼,淡烟缭绕。多年以前,这一片超凡脱俗的圣土还真使方肃有些动心。苦行终生的寂 照和尚为它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寄寓了怎样的期望。那个清新凛冽的早上,他是怎样地流露 出对山川大地、对生命的人世的款款深情。作为一代宗师,寂照的确希望自己不负以一身系 慧命之安危的盛名。无奈大地一切众生,从无量劫来,沉沦生死苦海,头出头没,轮转不已 。迷惑颠倒,背觉合尘,犹如金子投入粪坑。不惟不得受用。而且污染不堪。一个人的悲深 苦行,又能于此有何救赎呢。如果寂照尚未去世,方肃说不定有可能为他所吸引,做出常人 不可理喻的事来。然而,即便真的那样做了,精神就真的可以得到解脱了吗?会不会只是步 了善能、幻空、甚至圆果那种人的后尘呢?难说啊。人是什么东西?或许更多的只是一种过度 ,是世俗和精神之间的一座狭窄而危险的桥梁。走向精神,是最内在的命运所驱使的;陷于 世俗,则是最实在的欲望所束缚的。人就是在这两者之间想入非非却又战战兢兢地摇摆。只 有很少的人,能够像寂照那样怀了无限的悲悯超脱在充满了梦魇、污秽、血腥和罪恶的苦海 之外,坚定不移地走完自己认定的精神历程。 
  然而他是寂寞的。 
  就像那一抹阴云中透出的阳光,微弱无力地投在远处苍茫的山峦上。 
   
  五十九 
   
  这些年来,方肃在博物馆的种种折腾,似乎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离开讨厌的办公室 。他几乎不喜欢办公室的一切:那些连篇累牍的充满了陈词滥调却于实际生活毫不搭界的文 件,那些关于政治学习、打扫卫生、作息和节假日值班的通知,那些关于社会和单位黑暗的 牢骚、咒骂、高谈阔论,那些故意把“莫然其妙”念成“莫名其沙”、“岂有此理”念成“ 豆有此理”之类的浅薄幽默,那些永远抹不净灰尘擦不干水渍的桌子,和永远不指望保温和 有塞子的外壳破烂的水瓶,还有让人睁不开眼睛的老烟枪们吐出的烟雾,从脱下的鞋袜和被 用力抠着的脚丫里冒出的令人作呕的臭烘烘气味……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办公室就像无人管理 的公共厕所,你不能不去却绝对无法久呆。 
  好在博物馆因为不景气,管理上也很松散。随便什么人只要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就可以几天甚至半个月不打照面。好在一个单位永远不缺少乐意泡办公室的人。正是他们, 使得办公室热火朝天,煞有介事。 
  但人是很贱的。一旦你知道你无处可去,只能老实在一个地方呆着的时侯,你也就会用 随物赋形、随遇而安来安慰自己了。过去的许多日子已经着实教训了他,他有什么娇气的呢 ?更多的时侯,是命运在选择人,而不是人选择命运。 
  方肃这就样怀着漠然的心情走进办公室。 
  从莲山普济寺回来,方肃做了一连串最积极也最消极、最轻率也最决绝、最激烈也最平 静的决定: 
  一是跟母亲商量,把父亲留下来的那些古玩字画说上交也好、说捐献也好,总之是全部 交给博物馆。他说:“否则,只会招惹无穷的烦恼,他也会觉得自己永远走不出父亲的阴影 。”母亲说:“你三十大几了,主意自己拿定了就行。”他说:“拿定了。” 
  二是跟卜蘩说,在分娩前希望她不要离开方家,生了孩子之后,由她自己决定去留。他 已经决定放弃任何离婚的努力。 
  三是决定规规矩矩上班。从拟议把《考古资料》改成《财富》起,编辑部就着手组稿了 ,来稿在方肃这里集中。上面同意改刊名的文件已经下到了博物馆,只等方肃拿出主编方案 。 
  之后,方肃感到一种快意。这快意有一点类似恶作剧得手之后的轻松。 
  什么叫“放下”?这就叫“放下”了吧。 
  方肃想起第一次访普济寺旁观早课时寂照讲的一段法语: 
  “参禅没有什么巧,放下来便是。放下个什么?便是放下一切无名的烦恼。怎样才可以 放下呢?我们也送过往生的,你试骂那死尸几句,他也不动气;打他几棒,他也不还手。平 日好无名的也不打了,平日好名利的也不要了,平日诸多习染的也没有了。什么也不分别了 ,什么也放下了。诸位同参呀,我们这个躯壳子,一口气不来,就是一具死尸。我们所以放 不下,只因将它看重,方生出人我是非,爱憎取舍。若认这个躯壳子是具死尸,不去宝贵它 ,根本不把它看作是我,还有什么放不下?只要放得下,二六时中,不论行住坐卧,动静闲 忙,通身内外只是平平和和,不杂丝毫异念。心念如此,便如倚天长剑,魔来魔斩,佛来佛 斩。有什么打得你闲岔,哪个去分动分静,着有着空?” 
  当时听了,方肃颇不以为然,想起一位现代诗人的句子:“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意思与上面那番分教恰恰相反。但是现在他似乎懂了:做一个活死人,便是大自在。方肃在他紧靠角落但临窗的办公室桌前坐下来,其他的人对他的出现并没有加以特别的 注意。一切都像往常的日子一样,乱的还是那样乱,脏的还是那样脏,吵的还是那样吵,熏 人还是那样熏人,发臭的还是那样发臭。只是意外的,当他把一大堆稿件搬到桌上摊开的时 侯,闻到了一种油墨和纸张的气息。这气息本是办公室固有的,深蕴着的,只是先前没有心 情识别。 
  方肃把头在稿子上埋下去,他一旦做事的时侯还是专心的。身边窗台上的电话不时乱响 ,不时有人来接,乱乱地说笑一通,又扔下。忽然有人喊他,说电话是找他的。他期期艾艾 地站起来,很不情愿地接过放筒: 
  “不是说了这些时莫找我么。” 
  听筒静静的。对方没的反应。 
  “李木子你扯什么卵蛋!” 
  方肃马上就不耐烦了。 
  “………你好。” 
  是一个柔美的女声。 
  “我是朱慧。” 
  “……” 
  “……我现在很想你……我习惯了每天听你的电话……你现在好吗……? 
  “……” 
  方肃像一尊雕塑一样站在窗前。 
  窗外的阳光是冰冷的。下面的街道上,是静静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世界在无声地喧 嚣…… 
  初稿于1995年10月 
  完稿于2000年10月 
  责任编辑赵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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