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他们已经像夫妻一样谈话了。他们跳过了爱情和誓言而直接到了:〃你是说在这儿将就还行?〃
在塞丝看来,未来就是将过去留在绝境。她为自己和丹芙认定的〃更好的生活〃绝对不能是那另一种①。
保罗·D从〃那另一种〃来到她的床上,这也是一种更好的生活;是与他共享未来,还是因此拒绝他,这想法开始撩拨她的心。至于丹芙,塞丝有责任让她远离仍在那里等着她的过去,这是唯一至关重要的。
既愉快又为难,塞丝回避着起居室和丹芙的斜眼。正如她所料,既然生活就是这样…这个做法也根本不灵。丹芙进行了顽强的干涉,并在第三天老实不客气地问保罗·D他还要在这儿混多久。
这句话伤得他在饭桌上失了手。咖啡杯砸在地上,沿着倾斜的地板滚向前门。
〃混?〃保罗·D对他闯的那摊祸连看都没看。
〃丹芙!你中了什么邪?〃塞丝看着女儿,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尴尬。
保罗·D搔了搔下巴上的胡子。〃也许我该开路了。〃
〃不行!〃塞丝被自己说话的音量吓了一跳。
〃他知道他自己需要什么。〃丹芙说。
〃可你不知道,〃塞丝对她说,〃你肯定也不知道你自己需要什么。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见一个字。〃
〃我只不过问了问…〃
〃住嘴!你开路去吧。到别处待着去。〃
丹芙端起盘子离开饭桌,可临走时又往她端走的那一堆上添了一块鸡后背和几片面包。保罗·D弯下腰,用他的蓝手帕去擦洒掉的咖啡。
〃我来吧。〃塞丝跳起身走向炉子。炉子后面搭着好几块抹布,在不同程度地晾干。她默默地擦了地板,拾回杯子,然后又倒了一杯,小心地放到他面前。保罗·D碰了碰杯沿,但什么也没说…好像连声〃谢谢〃都是难尽的义务,咖啡更是件接受不起的礼物。
塞丝坐回她的椅子,寂静持续着。最后她意识到,必须由她来打破僵局。
〃我可不是那样教她的。〃
保罗·D敲了一下杯沿。
〃我对她的做法真感到吃惊,跟你觉得受的伤害差不多。〃
保罗·D看着塞丝。〃她的问题有历史吗?〃
〃历史?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是不是对我以前的每个人都要问,或者想要问那个?〃
塞丝攥起两只拳头,把它们藏在屁股后面。〃你跟她一样差劲。〃
〃得啦,塞丝。〃
〃噢,我要说,我要说!〃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知道,而且不高兴。〃
〃耶稣啊。〃他嘟囔道。
〃谁?〃塞丝又开始提高音量。
〃耶稣!我说的是耶稣!我只不过坐下来吃顿晚饭,就给骂了两回。一回是因为在这儿待着,一回是因为问问一开始为什么挨骂!〃
〃她没骂。〃
〃没骂?听着可像。〃
〃听我说。我替她道歉。我真的…〃
〃你做不到。你不能替别人道歉。得让她来说。〃
〃那么我会让她说的。〃塞丝叹了口气。
〃我想知道的是,她问的问题你脑子里也有吗?〃
〃噢,不是。不是,保罗·D。噢,不是。〃
〃这么说她有一套想法,而你有另一套喽?要是你能把她脑子里的什么玩意儿都叫做想法的话。〃
〃原谅我,可是我听不得一丁点儿她的坏话。我会惩罚她的。你甭管她。〃
危险,保罗·D想,太危险了。一个做过奴隶的女人,这样强烈地去爱什么都危险,尤其当她爱的是自己的孩子。最好的办法,他知道,是只爱一点点;对于一切,都只爱一点点,这样,当他们折断它的脊梁,或者将它胡乱塞进收尸袋的时候,那么,也许你还会有一点爱留给下一个。〃为什么?〃他问她,〃为什么你觉得你得替她承担?替她道歉?她已经成熟了。〃
〃我可不管她怎么样了。成熟对一个母亲来说啥都不算。孩子就是孩子。他们会变大、变老,可是变成熟?那是什么意思?在我心里那什么也不算。〃
〃成熟意味着她必须对她的行为负责。你不能时时刻刻护着她。你死了以后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活着的时候保护她,我不活的时候还保护她。〃
〃噢得啦,我没词儿了,〃他说,〃我投降。〃
〃就是那么回事,保罗·D。我没有更好的解释,可就是那么回事。假如我非选择不可…唉,连选择都没有。〃
〃就是这个意思,完全正确。我不是要求你去选择,谁也不会这样要求你。我以为…我是说,我以为你能…给我一席之地。〃
〃她也在问我。〃
〃你逃不过去。你得对她讲。告诉她这不是放弃她选择别人的问题…是同她一道为别人腾点地方。你得讲出来。要是你这样讲也这样打算,那么你也该明白你不能堵住我的嘴。做得到的话,我绝不可能伤害她或者不照顾好她,可是如果她做事丢人现眼,我不能让人跟我说住嘴。你愿意我待在这儿,就别堵住我的嘴。〃
〃也许我应该顺其自然。〃她说。
〃那是什么样?〃
〃我们挺合得来。〃
〃内心呢?〃
〃我不进入内心。〃
〃塞丝,有我在这儿陪着你,陪着丹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想跳就跳吧,我会接着你的,姑娘。我会在你摔倒之前就接住你。你在心里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我会握住你的脚脖子。保证你能再走出来。我不是为了能有个地方待才这么说的。那是我最不需要的东西。我说了,我是个过路客,可是我已经朝这个方向走了七年了。在这一带转来转去。北边的州,南边的州,东边的,西边的;没有名字的地方我也去过,在哪儿都不久留。可是我到了这儿,坐在门廊上等着你,这时我才知道,我不是奔这个地方来的,是奔你。我们能创造一种生活,姑娘。一种生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交给我吧。看看会怎么样。你要是不愿意就先别答应。先看看会怎么样。好吗?〃
〃好吧。〃
〃你愿意交给我来干吗?〃
〃嗯…一部分。〃
〃一部分?〃他笑了,〃好极了。先给你一部分。城里有个狂欢节。星期四,明天,是黑人专场。我有两块钱。我、你,还有丹芙,咱们去把它花个一个子儿不剩。你说怎么样?〃
她的回答是〃不〃。至少一开始是这么说的(她要是请一天假老板会怎么说?),可是尽管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一直在想,她的眼睛是多么爱看他的脸呀。
星期四,蟋蟀鼓噪着,剥去了蓝色的天空在上午十一点是白热的。天气这么热,塞丝的穿着特别不舒服,可这是她十八年来头一回外出社交,她觉得有必要穿上她唯一的一条好裙子,尽管它沉得要命;还要戴上一顶帽子。当然要戴帽子。她不想在遇见琼斯女士或艾拉时还包着头,像是去上班。这条纯羊毛收针的裙子是贝比·萨格斯的一件圣诞礼物,那个热爱她的白女人鲍德温小姐送的。丹芙和保罗·D谁也没觉得这种场合需要特别的衣着,所以在大热天里还好受些。丹芙的软帽总是碰着垫肩;保罗·D敞开马甲,没穿外套,把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他们并没有彼此拉着手,可是他们的影子却拉着。塞丝朝左看了看,他们三个是手拉着手滑过灰尘的。也许他是对的。一种生活。她看着他们携手的影子,为自己这身去教堂的打扮而难为情。前前后后的人会认为她是在摆架子,是让大家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因为她住在一栋两层楼房里;让大家知道自己更不屈不挠,因为她既能做又能经受他们认为她不能做也不能经受的事情。她很高兴丹芙拒绝了打扮一番的要求…哪怕重新编一下辫子。然而丹芙不愿付出任何努力,给这次出行增加一点愉快气氛。她同意去了…闷闷不乐地…但她的态度是〃去呗。试试哄我高兴起来〃。高兴的是保罗·D。他向二十英尺之内的每一个人打招呼,拿天气以及天气对他的影响开玩笑,向乌鸦们呱呱回嘴大叫,并且头一个去嗅凋萎的玫瑰花。自始至终,不论他们在干什么…无论是丹芙在擦额头上的汗、停下来系鞋带,还是保罗·D在踢石子、伸手去捏一个妈妈肩上的娃娃的脸蛋…从他们脚下向左投射的三个人影都一直拉着手。除了塞丝,没有人注意到,而她一旦认定了那是个好兆头,便停下来看了又看。一种生活。也许吧。
贮木场围栏的上上下下有玫瑰在衰败。十二年前种下它们的那个锯木工…也许是为了让他的工作场所显得友好,为了消除以锯树为生的罪恶感…对它们的繁荣感到震惊;它们如此迅速地爬满了栅栏,把贮木场同旁边开阔的田野隔开;田野上,无家可归的人在那里过夜,孩子们在那里跑来跑去,一年一度,杂耍艺人在那里搭起帐篷。玫瑰愈临近死亡,气味便愈发浓烈,所有参加狂欢节的人都把节日同腐败玫瑰的臭气联系起来。这气味让他们有点头晕,而且异常干渴,却丝毫没有熄灭大路上络绎不绝的黑人们的热情。有的走在路肩的青草上,其余的则躲闪着路中央那些扬起灰尘、吱吱扭扭的大车。所有人都像保罗·D一样情绪高涨,连濒死玫瑰的气味(保罗·D使之引人注目)都不能抑制。他们挤进栏索入口的时候,像灯一样被点着了,都激动得屏住了呼吸,因为就要无拘无束地观看白人了:变魔术的、当小丑的、无头的或是双头的、二十英尺高或是二十英寸高的、一吨重的、全部文身的、吃玻璃的、吞火的、吐出打结的绸带的、筑金字塔的、耍蛇的,还有练把式的。
这一切都写在广告上,识字的念出来,不识字的就在一旁听着;尽管事实上都是些胡说八道,他们的兴致依然丝毫不减。招徕生意的骂着他们和他们的孩子(〃小黑鬼免费!〃),然而他马甲上的食物和裤子上的窟窿使得那些叫骂显得无伤大雅。无论如何,为了他们也许再不会得到的乐趣,这个代价太小了。如果是为了观看白人们大出自己的洋相,两分钱加上一次侮辱花得值。所以,虽然这次狂欢节连平庸都够不上(那就是为什么一个〃黑星期四〃得到认可),它还是给了四百名黑人观众一个一个又一个的刺激。
〃一吨女士〃向他们吐唾沫,可她的大块头降低了实际效果,于是她小眼睛里无能的卑劣让他们过足了瘾。〃天方夜谭舞女〃把通常十五分钟的表演减到三分钟…这让孩子们不胜感激,因为他们等不及她下面的那个〃阿布蛇魔术师〃了。
在脚蹬女式高靿鞋的白人小姑娘掌管的柜台上,丹芙要了夏至草汁、甘草汁、薄荷汁和柠檬汁。糖水进肚,神清气爽,身旁又围了一群人…那些人并不青睐她,实际上不时地称呼她〃喂,丹芙〃…丹芙很高兴开始觉得保罗·D或许不算太坏。说实话,他是有点特别之处…他们仨站住一起看侏儒舞的时候…使得其他黑人的目光和蔼、温柔起来,丹芙从不记得在他们脸上见到过那种表情。有几个人甚至冲她妈妈点头、微笑,显然,没有人能够抗拒同保罗·D分享他的快乐。当巨人和侏儒跳舞,还有双头人自言自语的时候,他乐得直拍大腿。他给丹芙买了她要的每一样东西,还有好多她没要的。他好说歹说把塞丝哄进她不愿进的帐篷。把她不想吃的糖果塞满她的嘴。当〃非洲野人〃舞着棒子哇哇乱叫时,保罗·D告诉每一个人他早在罗厄诺克时就认识这家伙了。
保罗·D结识了几个人,跟他们谈了他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塞丝对她得到的微笑也回之一笑。丹芙沉醉在喜悦中。在回家的路上,尽管投到了他们前面,三个人的影子依然手牵着手。
一个穿戴齐整的女人从水中走出来。她好不容易才够到干燥的溪岸,上了岸就立即靠着一棵桑树坐下来。整整一天一夜,她就坐在那里,将头自暴自弃地歇在树干上,草帽檐都压断了。身上哪儿都疼,肺疼得最厉害。她浑身精湿,呼吸急促,一直在同自己发沉的眼皮较量。白天的轻风吹干她的衣裙;晚风又把衣裙吹皱。没有人看见她出现,也没有人碰巧从这里经过。即便有人路过,多半也会踌躇不前。不是因为她身上湿淋淋的,也不是因为她打着瞌睡或者发出哮喘似的声音,而是因为她同时一直在微笑。第二天,她花了整整一个上午从地上爬起来,穿过树林,经过一座高大的黄杨木神殿进入田野,向石板色房子的宅院走来。她再一次筋疲力尽,就近坐下…坐在离124号的台阶不远的一个树桩上。这时她睁开双眼已经不那么费劲了,能坚持整整两分钟还要多。她那周长不足一个茶碟的脖子一直弯着,下巴摩擦着她裙衣上镶的花边。
只有那些在非庆祝场合也喝香槟酒的女人才那副模样:断了檐的草帽总是歪戴着;在公共场所跟人随便点头;鞋带也不系好。但是她们的皮肤可不如这个在124号的台阶附近喘息的女人。她的皮肤是新的,没有皱纹,而且光滑,连手上的指节都一样。
狂欢节结束时已临近黄昏,黑人们要是走运就搭车回家…不然就得步行。这时那个女人又睡着了。阳光直射在她整个脸颊上,所以塞丝、丹芙和保罗·D在归途中拐过弯来,只看见一条黑裙子和下边两只鞋带散开的鞋,而〃来,小鬼〃却无影无踪了。
〃瞧,〃丹芙道,〃那是什么?〃
这时,由于某种一时说不清的缘由,塞丝刚刚走近得能看到那张脸,膀胱就涨满了。她说了句,〃噢,请原谅〃,便小跑着绕到124号的后面。自打她还是个小女孩、由那个指出她母亲的八岁女孩照看的时候起,她还从来没出过这么难以控制的紧急事故。她没有能够赶到厕所,只好在厕所门前就撩起裙子,没完没了地尿了起来。跟匹马似的,她心想,可是尿着尿着她又想,不对,更像生丹芙时在那只小船上的羊水泛滥。那么多水,急得爱弥说道:〃憋住,露。你要是没完没了,我们会沉船的。〃可是从一个开了口的子宫里涌出的羊水不可能止住,现在的尿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