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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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4期-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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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鹰就笔直地射了去,射出满沙洼的野兔叫声。 
  正是捕鹰季节,大沙河里有好几张网。网中间,有放鸡儿的,有放鸽儿的,作诱饵,诱鹰入网。大头下了三张网,好多天了,损失了几只鸡,却连个鹰毛也没捉住。老顺当然知道毛病出在啥地方,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只好嘿嘿。毛旦的那张,虽网了个鹰,但不会解疙瘩扣儿,三解两解,倒弄坏了鹰毛,把个雄突突野性十足的鹰弄成可怜兮兮的毛虫了。那鹰,即使好,也损了威风,翅膀兜不住气,三撵两撵,野兔早不见了。即使侥幸撵上,也降不住兔子,倒给捞到地上,捞出一沙窝的狼狈来。 
  一群人正在网前叽喳,老顺以为又网住了鹰。近前,却发现是几个外国人。老顺眼里的外国人是一个样儿,鹰勾鼻子,脸上脖子里尽是毛。老顺在凉州城里见过一回。但在沙湾,却是第一次来外国人。 
  一群围观的娃儿正拍了手唱: 
  美国高鼻子, 
  吃了中国面皮子, 
  辣子呛了一鼻子 
  跑到河边洗鼻子, 
  癞蛤蟆钻了一鼻子, 
  进了医院看鼻子, 
  医生说要割鼻子, 
  哎哟我的美国高鼻子。 
  老顺笑了。那些外国人并不知道娃儿们正唱他们,依旧叽哩哇啦地说话。一个陌生的中国人正点头。 
  村组长大头一扭头,看见老顺了,道:“正说他呢,他来了……老顺,这下,你可发财了。人家买鹰呢,一只给两千。” 
  “兔鹰?” 
  “不是兔鹰是啥?卖你的老,人家又不要。”大头朝那些人说,“这老汉,可是鹰专家呢。”那中国人朝外国人哇啦几声,外国人便过来了。 
  老顺心里又打起了小九九。他想把一只伤鹰出售。那鹰,叫兔子蹬了一下,蹬破了胆,一见兔子,就缩成一团,吱吱咛咛,成可怜虫了,不如卖了;却又觉得骗人家不对,遂问:“蹬了的要不?” 
  翻译问:“啥蹬了的?” 
  “叫兔子蹬了一下。” 
  “死没死?” 
  “活得急哩冒跳呢。只是……只是……日后不捉兔子了。”边说,老顺边心虚地窥翻译。 
  翻译咕噜一阵,又问:“能飞不?” 
  “当然能。” 
  毛旦接口道:“啥都能,能吃,能飞,就是不一定捉兔子。” 
  谁知,那个高鼻子却机器人一样,生硬地说起了中国话:“要,要,给一样的价。”边说,边伸出手来,去摸老顺手上的鹰。鹰尖锐地叫起来,晃着翅膀,东躲西躲,却没啄击。老顺很奇怪,这鹰,莫非也认出他是外国人,不敢发威?谁知,那鹰突然扇翅几下,朝那只毛手啄去。那人没提防,疼得甩了几下膀子。 
  “这只,我买了。”那人边生硬地说,边掏出一个皮夹子,数了一叠钱,“两千。” 
  老顺头一下子大了。乖乖,真是新崭崭百元一张的票老爷。那声音,脆响。老顺觉得在做梦,一抬头,日头爷却明晃晃朝他笑呢。听得娃儿们叫:“哟——顺爷发财了,顺爷发财了。”又见毛旦讪讪地笑。那笑,明显带有“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的味道。大头却接了钱,数数,塞给老顺,“拿着,见钱不抓是傻瓜。”老顺做梦一样,捉了。 
  “,顺爷发财了。”娃儿们叫。 
  老顺脸红了,心里有种骗人的内疚,仿佛这钱是他使了心机弄来的。半辈子鹰了,还没卖过一只呢。倒是送过几只。关系好的,一见,就说:“老崽,嘴里淡出鸟了,给我务息个鹰。”有时,他就说:“成哩。”就给一只,放几回,等鹰的性子稳定了,就送过去。谁又计较过啥呢?现在,一只毛虫,就要人家两千票老爷,这不是和骗人一样吗?老顺脸上火一样烧。大头却笑道:“这算啥?人家一转手,一本万利呢。” 
  “就是。”那外国人也生硬地说,边说,边解开一个袋子,取出一叠亮亮的东西,取下一个铁丝绾的东西,一捣鼓,竟成个鸟笼了,叫老顺把鹰放了进去。 
  许久了,老顺仍似在梦中。时不时地,他偷偷掐掐大腿,觉出疼了,就相信是真的。不掐了,又恍惚似梦了。这新崭崭的票老爷把心都淹了,不能叫他明净地思维。 
  毛旦说:“顺爸,可要请客呀。” 
  “当然,当然。”老顺机械地说,却担心:他们,会不会反悔?看到那几个外国人在高兴地笑,便想:说不准,他们真一本万利呢。心遂安了,又说,“家里还有鹰哩。” 
  “人家不急。”大头笑道,“人家住几天哩。住在我们家。” 
  老顺朝外国人笨拙地摆摆手,学了那电视上的人,做个“再见”的姿势,口中也不自觉地“拜拜”了一声。 
  见鬼了。他咕噜了一声,想,这钱一多,就把人变成“烧包”了。 
  果然,那几人大笑起来。大头说:“人家又不是美国人,人家在巴基斯坦。”老顺只记住了“巴基”二字,竟当成“疤鸡”了。他想,还有叫这名字的?这“疤鸡”买兔鹰,越加成“疤鸡”了。那鹰嘴,一一个疤。 
  转过墙角,老顺松开了攥紧的手。那钱,被手心里的汗水溻湿了。老顺四下里望望,抽出一张,对着日头看,水印倒也清晰。又照了几张,认定是真钱,才取出一个脏兮兮皱巴巴的手绢包了,放进最里面的衣袋里。 
   
  2 
   
  大头院里,黑压压尽是人。有几个远处来的,也带了鹰来,龇毛郎当的。“疤鸡”们没看上。老顺认出,那是老鹰,就是去年或前年的鹰,不是当年鹰。玩这号鹰的人,不会捉鹰,不会鹰,问熟人要一个,捉个兔子解解馋,到春上也舍不得放,又没啥好喂的,就成这样了。这鹰,可以说是废物了:捉兔子,没鹰的威风本事;放出去,也过不了冬,寒流一到,命就尽了。人家“疤鸡”花几千元,当然要当年鹰,而且要毛片无损,雄风仍在的。那几人显然不甘心,一次次问。翻译都有些不耐烦了,一脸厌恶。 
  老顺又带来了家里的两只鹰,一进门,“疤鸡”们眼又放出光了。老顺因此认定:“疤鸡”能挣大钱。那眼神,跟贪财鬼见到金子没啥两样哩。 
  “卖不?”翻译问。 
  “当然卖呀。”大头替老顺答了。老顺只嘿嘿两声。他不想太张扬,因为好些人眼里,已露出“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的目光了,尤其那几个老鹰的主儿。 
  高些的“疤鸡”利索地解了袋子,利索地装好笼儿,利索地笼了鹰,利索地数了钱。老顺盯着那只长了黑毛的手,心里默数翻动得哗哗直响的票子。等那手伸过来,他马上接了,一张张捻,数了几遍。 
  这时,老顺不再有做梦的感觉了。而且,他认定,“疤鸡”们是挣大钱的。千里做官只为财。人家“疤鸡”们万里买鹰,没赚头,谁愿干?这一想,就有些后悔自己没“告”价。人家出两千,就要了两千,没多要个千儿八百的。因为买卖的规矩是:满天要价,就地还钱。你要个五千,他出个两千。两头各让几步,也有三千多。三只鹰,就多卖三千多块。乖乖,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一年庄稼两年苦,才混上个肚儿圆。三千,可不是个小数目呀。他偷眼望“疤鸡”,见他们叽哩咕噜谈得正欢,心里越加后悔。 
  但一看那几个老鹰主儿灰溜溜的样子,老顺又笑了。往前,不如人。往后,人不如。以前,不知给人送了多少鹰呢,谁又见个钱毛来?人心不足蛇吞象呢。再说,咋能和人家“疤鸡”比?人家是老外,“疤鸡”挣得多,那是人家的本事。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成了成了,够了够了。抓不住鹰连个钱毛也换不来的人多着呢。他们不也得活吗?老顺笑了。 
  老顺把那叠已攥出水来的钱装进内衣。这次,他没掏那手绢,因为里面有两千多块钱。掏出来放这些,就把那些也暴露了。富不可外露。四下里,贼勾勾有多少眼睛呢?难保里面没有不学好的红眼贼娃子。手绢里的钱,早该放家里的。可家里也没个保险地方。寻常,老顺把钱放在毡底下,或是鞋子里,时时变。一次最多也不过放个百十块,大多时候是人等钱,不是钱等人。所以,哪儿放钱,不是个大问题。现在,天上掉下个金元宝,突然有了这么多钱,老顺倒有些发愁了。不过,身上最好。老顺内衣上有个口袋,装了,上面还有好几层衣服呢。他小偷,总不能连这衣服也一并偷了去。 
  但脑中却又闷了。咋又像梦了?看到胸前鼓鼓的地方,就明白是真的。一觉出脑袋闷闷地胀,又恍然如梦了。却不敢四下里望,此时,他是明星,定然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他呢,心也不自在了,往边上移了几步,觉得走路也不像往常了。往常,他觉不出走路,反倒走了几十年。今日,一觉出走路,却发现胳膊不像胳膊,腿不像腿了:该甩的不甩,该迈的不迈,配合也不和谐。想来,和电视上的机器人没啥两样了,怕叫人笑掉大牙哩。 
  却没笑声。 
  老顺诧异地费劲地抬起头,却发现人们并没望他,都把视线集中到“疤鸡”们身上了。“疤鸡”们正在整理那个怪怪的旅行包。里面有各种花花绿绿的玩艺儿。还有一些塑料袋,袋里装了黄苍苍油哗哗的肉。那肉没膘分,也看不出是牛肉还是羊肉。但看那样子,定然很香。那颜色,和老顺最爱吃的羊蹄子一样。这次,老顺想,一定多买几个羊蹄子,美美吃一顿。做了几十年羊蹄子梦了,却没好好过一次瘾。有时,他也泼出命来去买他一个,可狼多肉少的,娃儿们你一块,我一块,进老顺口的,不过是几块蹄筋。这次,多买几个,吃个满肚子。这一想,老顺嘴里满是口水,差一点流了出来。他赶紧咽了。 
  高些的“疤鸡”取出一袋新鲜牛肉,用一把怪模怪样的刀切成条儿,揭开笼上小口。肉才进,就叫鹰吸入肚里了。老顺大惊。因为鹰的最忌讳喂鲜红的肉。这肉,喂不了几次,鹰就有了膘分。一有膘分,性子就野,一放,准飞,决不上兔子。既便要喂牛肉,也要在水中泡几天,泡去血水后,才能喂鹰。他把这些告诉给翻译。 
  “鹰肥了,上不兔子。”最后,老顺补充道。 
  那翻译才咕噜几句,“疤鸡”们就大笑起来。老顺不知他们笑啥。那翻译也笑了,笑一阵,才解释道:“他们,又不抓兔子。” 
  不抓兔子?那,他们作啥呢?用这么多钱,买个毛虫,看样儿又没啥样儿,就问:“不抓兔子,抓啥?” 
  “玩啊。”翻译轻松地说,看到老顺疑惑,又解释道:“那儿,王宫里的人,就爱玩这个。瞧,这外表,多威武。国外不是兴养宠物吗?别的国家养狗呀猫呀,巴基斯坦人爱养鹰。” 
  噢,老顺明白了,但又觉得没明白。他不明白这狗呀猫呀,养了它,是用的。狗看门,猫捕鼠,和驴呀牛呀一样,有啥可宠的?听说城里人爱养狗,贵的值好几万哩。糟蹋钱哩。这“疤鸡”们,莫非和城里人养狗一样,爱养鹰?管他,外国人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管他呢,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 
  毛旦却笑道:“这外国人,怪不拉叽的,偏要养个鹰。钱多了,多养个小妞儿也成,养啥鹰?” 
  院里人这才笑起来。 
  别看大头院里人多,挤成一团了,可大多没声没气的。村里人都这样。别看平时粗声大气,一有个外人,便哑巴了。按孟八爷的话说是“撕不上台盘”。毛旦一开头,村里人才敢叽咕了。 
  “这老外,怕比双福有钱。” 
  “双福算啥?人家老外,连凉州城也能买下。” 
  “不一定。外国也有穷得夹不住屁的。” 
  “这抓鹰,倒是个来钱的路儿。” 
  “就是,我也生发个网。多弄几只,见钱不拿是傻瓜。苦上一年,也不过混个肚儿圆。抓一只,一疙瘩票老爷到手了。” 
  这一叽咕,倒把老顺叽咕醒了:就是,趁“疤鸡”们还在,再下网,说不准还能网个鹰呢;就回家,取下网,仔细看看,把几个破处重绾了,取过架子,扯了网,提个鸡儿,往大沙河走去。 
  路上人很多。那些女人们一见老顺,就扯长了嗓门喊:“哟,顺爸,发财啦。” 
  “成财神爷的卵子儿了。” 
  “瞧,眼睛都笑成鸽粪圈儿了。” 
  “睡不着觉了吧?顺爸。” 
  “可小心哩。钱多了,就生事,别见个一掐出水的嫩葫芦,就想啃。” 
  老顺慢悠悠说:“发啥?人都穷得沟子里拉二胡,夹不住屁哩。” 
  “哟,肥猪也哼哼,瘦猪也哼哼。” 
  “就是。你叫啥穷?钱在你兜里揣着哩,我们又抢不了来。” 
  这女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叫老顺暗自吃惊。她咋知道我怀里揣了钱呢?可别叫人抢了去。四下里望望,却也没见跟梢的,何况,头顶上有明晃晃的日头爷,心自然安了,就说:“啥呀,窟窿早开大了。那点儿钱,能干个啥呀?补都补不住。憨头住院的债还没还清呢。”一提死去的憨头,女人们的话不那么野了。老顺快行几步。 
   
  深秋的大沙河显得很空旷。树叶儿早给虫吃了,枝条相互交织,刺向空中,在风中摇出寂寥来。草已叫秋掠白了,跟土呀沙呀融为一体了。“河”字也徒有虚名,连个水珠也见不到。倒是沙洼刺目,叫人这儿一挖,那儿一舀,一片狼籍。平日,这时的河中,应是寥落气象。今天则热闹多了,添了好些人,添了好些网。老顺一看,不禁失笑了。那些人,显然是听说“疤鸡”们高价收鹰,来凑热闹碰运气的。但那架势,分明又都是外行:北柱是几张陈年破网,线绳儿都泛黄了,早焐得不结实了,鹰一挣,怕要变成灰了;毛旦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鱼网,扯来十分硕长,捞鱼儿或能碰条瞎鱼,捉鹰,是地道的“屁打狐子”;花球的,倒是地道的网,是老顺那年绾给孟八爷的,但网的插法不对,网有三面,应插成三角形,还应该注意角度。这角度,是能叫鹰飞下吃鸡而又不能顺利飞走的角度。这是个学问,要熟悉鹰的习性,考虑它如何俯冲,吃了诱饵后咋飞走,都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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