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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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址-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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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文化大革命’搞得正凶,没敢给六姑婆留下坟包包,只在地上埋了这块石板,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
  李京生问:“石板在哪儿?”
  刘副主任走过去拨开一丛杂草,露出一块尺把高的青石板来,没有字,也没有任何雕刻过的痕迹,就是那种河谷里随处可见的石头。李京生对刘副主任说:“我想一个人在这呆一会儿。”
  拍了照片,一个人对着那块青石板坐下来的时候,李京生又听到了啄木鸟敲打树干的声音,从山谷幽深的阴影中传过来。对于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六姑李京生几乎是一无所知。只记得小时候母亲讲过,说是为了让爸爸去读书,当姐姐的六姑就用香火烧了自己的脸,守在家中吃斋念佛。六姑的名字和她是地下党员这些事情,都是来到银城以后才知道的。八姑在越洋电话中提起六姑来就要哭,从那种哀绝的哭声里李京生猜想不出会有多少骨肉难舍的亲情,会有多少魂牵梦绕的往事。那一切都变成这么一块尺把高的石板,变成这一片茂盛的杂草,变成杂草后边这浓密如墙柔美如梦的深深的竹林。生与死的差别被一个目击者缩减得只剩下一句话——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能够与死同在的只有这安宁的斜阳,萋萋的芳草,只有这一派幽深无底的寂静,和断断续续敲打着斜阳与寂静的啄木鸟的得得声。六姑不会想到,她死后会有这样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侄子来看她,这个侄子与她对面相坐的时候。带来了许多永远无法告诉她的亲人们的消息,和许多也是永远无法交给她的另一个女人的哭声……那一刻。李京生觉得自己在这一片安宁的寂静中是这么多余,这么唐突。
  跟着刘副主任走过石坊的时候,李京生停下来仔细地打量着石坊上那两句淡泊平静的对联:去来之路何处有,生灭之门本原无。刘副主任告诉他,六姑婆一生吃斋念佛,来白云山的这条路她不知走了多少遍,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破四旧”的时候。红卫兵砸了她的瓷菩萨,又封了白云寺的山门,六姑婆才不再来进香了。刘副主任不愧是编写地方志的干部,一路走一路大摆龙门阵,讲起银城一件又一件的掌故。刘副主任说,舅舅,你莫小看了这白云山,当年姑姥爷杨楚雄师长,曾经以一个师的兵力固守银城,抵挡了联军两个师的敌人。就在白云山这段峡谷里设下伏兵,他只身一人深入敌军诈降,引诱敌兵进入峡谷,结果大获全胜,那时候这十几里的山沟里横尸盈谷。刘副主任感慨道,舅舅,你莫看那副对子写得那样安逸:去来之路何处有,生灭之门本原无。几千条尸体一下子给你摆在面前,凭你念多少经,点多少香,怕也是超度不走的。李京生回过头来朝山谷里望过去,他想象不出来几千条血肉横飞的尸体摆满山谷是一副什么景象,他甚至有些不大相信这个故事,八姑的丈夫竟然能一次在这山谷里杀死几千人么?这个死过几千人的山谷,怎么可能会这么安宁,这么寂静?刘副主任又兴致勃勃地说起来,我们银城的故事没得人来写,要写起来十几本书也写不完,舅舅。你来写吧,我保你有用不完的材料。李京生笑起来:
  “你不是说了吗,念多少经,烧多少香也超度不了的,再写多少书又有什么用?”
  这样说着,李京生心里却有一种难言的触动涌起来,他惊讶着自己这么容易就陷进了一种类似旅游者的心态。岁月悠悠,生死相替,难道一切都落在这看别人和被人看的循环之中么……
  满目的斜阳和安宁之中,又响起来啄木鸟急促而又幽远的敲打树干的声音。
  尾声
  拿到签证,买了机票,匆匆忙忙地准备行装,一直到经过了海关检查,又转回身站在入口的栅栏后边,对着泪流满面的妻子和女儿招手的时候,李京生都还没有摆脱了那股虚假感。这都是真的吗?同事和朋友们都说你这家伙好运气!你是不是买通了大使馆的后门呀,快给我们介绍介绍经验吧。可这是真的。坐在波音747宽大的机舱里,在一阵发动机的轰鸣之中,李京生眼看着自己离开了陆地,眼看着北京变成一片积木搭成的密密麻麻的缩影。
  为了让姑姑高兴,也为了让老太太有点心理准备,李京生一拿到机票先和她通了电话,接下来在旧金山和华盛顿,他又和老人通了两次话。在最后约定了时间之后,李京生要了一辆计程车,带上老人寄给他的所有的照片出发了。他想听听老人讲讲父亲母亲,讲讲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六姑。在一片白桦林的背后,在一片整洁得像地毯一样的草坪上,李京生看见了那座“我的老人公寓”。一座朴素的楼房在树林和草坪之间安静地站着。高速公路上的喧嚣都市的大厦和繁华,都被树林远远地隔断了,李京生甚至觉得这楼房安静得有些寂寞和孤独。姑姑那些所有的照片和哭声,就是从这座安静的楼房里远渡大洋传给自己的。一个远在中国腹地的小城里长大的女人,竟不可思议地漂泊到这个叫弗吉尼亚的地方。难言的激动和帐惘,在同一个太阳底下弥散在一片陌生的草地上,李京生悄悄地站在草坪上平静了片刻,而后轻轻推开了那扇玻璃的大门,一种陌生的气氛裹着一股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推开姑姑的房门时,李京生看见老人的面前摆了一只闹钟,看来老人一直盯着它一分一秒地在等自己。姑姑抬起头来的一刹间,李京生觉得她比照片上的人要苍老许多,老人坐在一架铝制的助行器的后边,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伸出双手来,话未出口老泪纵横:
  “娃儿呀,姑姑怕是捱不到这一天了……”
  所有原来预想的谨慎、克制,所有原来预想的话都被淹没在老人的哭嚎之中。
  等到老人终于平静下来,李京生把带来的礼物一件件拿出来,又把一幅写了“苍天有眼”四个大字的中堂字幅,为老人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但是很快李京生就发现了姑姑的老年性痴呆症,她似乎只能对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做出反应,所有以前的事情她都记不得,她甚至连自己的父亲的名字,也记不起了。李京生把那一叠旧照片拿出来请她过目,可老太太摆弄着它们,做过白内障手术的眼睛在两块厚厚的镜片背后呆缓疑惑地晃来晃去,仿佛在看着许多不相干的陌生人,嘴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记不起了……一丁丁儿也记不起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没得用场了……该死了……娃儿,姑姑现在只有一句话听得进,一切都会变成过去的……”
  李京生终于放弃了努力,不忍心再看见老人这种徒劳的记忆挣扎,他把姑姑的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不再追问一句。等到安静下来,他才发现客厅里的电视机一直在无声地开着,色彩鲜艳的屏幕上正在播放广告:福特汽车,可口可乐,果汁饮料,婴儿尿布,领带皮鞋……变魔术似的一样接一样地拥挤着跑出来。电视机的背后是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壁的落地窗,窗外是那片正在落叶的桦树林,交错的枝权问显眼地高举着两个雀巢,柔和的夕阳中有几只乌鸦呀呀地呼唤着在枝头盘旋,闪光的翅膀上驮着许多古老而昏黄的故事。李京生忽然觉得这副情景是这么熟悉,仿佛从这面窗口走出去就是中国,就是那个自己不久刚刚去过的叫白云山的幽静的山谷。
  可是那架闪闪烁烁的电视机,却分明告诉李京生,这是美国,美国正在那面色彩鲜艳的屏幕里变魔术似的展览着自己。忽然姑姑很兴奋地讲起话来,说是自己有个朋友是位老先生,说他晓得我很喜欢他,我也晓得他很喜欢我。李京生惟恐自己听错了话,赶忙叮问:
  “姑姑,他是谁,常来看你吗?”
  “来看我。可是他上次说错了话,我生气了,我不理他,他来了我也不理,我专门转过脸去不睬他,他晓得自己不对,也很不好意思。他要我打电话给他,我就打,告诉他我生气了……”
  “姑姑,他到底是谁呀?”
  老人看着电视说:“一会儿他就会来,每星期都是这个时间。”说完,又摆弄了一下那只闹钟。
  李京生突然明白了姑姑在说什么,她分明是在讲一个专为老年人而设的电视节目,这架一直开着的电视是为了等那个节目主持人,这只闹钟也是为了这个节目摆在面前的。李京生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盯在姑姑恍惚的脸上,猛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么多的激动和假设,那么多的中国人的浮想联翩,都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有点滑稽可笑,都被这架闪闪烁烁的电视机给骗了。那架电视机正乐不可支地看着自己,把果汁饮料,婴儿尿布,领带皮鞋,一股脑儿地朝自己扔过来。一会儿它还要为一个患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变出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先生。姑姑说:我晓得他很喜欢我,他也晓得我很喜欢他……姑姑不再和自己说话,紧紧地盯着那架电视机。像一个眼巴巴地等着糖果的孩子。接着,她拿起遥控板按了一下,电视机像一架什么突然发动的机器轰然震响起来。李京生慌忙走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把冰凉的水撩到脸上,他不想让姑姑看见自己的泪水,他甚至不想让自己看见自己的泪水。他想,这个被说了许多年,想了许多年的骨肉团聚该结束了。
  三个月以后,疲惫不堪的李京生从他打工的那家黑猫快餐店回到学生宿舍时,在自己的信箱里拿出两封信,其中一封是半个月前他写给姑姑的,另外一封是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下边没有署名,只有两个缩写的字母。和一句类似公文式的话:
  杨李紫云夫人已于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一日去世。特此通知。
  李京生有些木然地把那句话读了两遍。他知道姑姑的儿子和孙子一直在躲着自己这个从大陆来的穷亲戚,他们一直躲着不跟他见面。李京生又把那句公文读了一遍,拿着明信片的手离鼻子很近,李京生闻到一股在洗碗池里泡出来的清洁剂和残汤剩饭混在一起的味道。那
  股味道很难闻。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完成草稿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农历正月初十定稿于太原
  后记
  一 从冬天到冬天
  别人写长篇是因为篇幅长,我不是,我写长篇是因为时间太长。一部不足二十万字的长篇,从冬天写到冬天,断断续续地花了一整年的时间。于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也被带进到小说里来,文字之间仿佛也有了四季的节奏和差别。但因为是从冬天开始,又是在
  冬天结束的,小说结尾的时候我一直沉浸在寒冬之中.真冷,是那样一种心脾寒彻的冰冷……看着我的人物一个个的在笔下死去,看着我惨淡的故事在冬天的寒风中结束,难禁的悲哀深深地浸泡在时间的冷水之中……
  我没有想到这场和祖先与亲人的对话竟是这么长。
  我没有想到这场对话竟被安排在寒冷的冬天。
  我没有想到当这场对话结束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我自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
  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那一切都是属于每一个活着的和死去的中国人。
  有人说:冬天既然来了,春天也就不会远了。可我的故事却是在冬天开始,又是在冬天结束的。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三日于家中
  二 追逐白马
  公元前三二五年——公元前二五O年有个叫公孙龙的赵国人,给世人出过一道难题,说是“白马非马”。公孙龙在世的时候,曾做过平原君赵胜的门客,深得平原君的厚爱。但作为名家的代表人物,公孙龙在中国历史上一向不大被人看重,连庄子也说他是“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但事实上,在公孙龙以后两千多年的时间里,中国人时不时的要陷入在“白马非马”的尴尬之中。每当人们像猫一样咬着自己的尾巴旋转起来的时候,就会在那“魔圈”的外边听见公孙龙犀利诡谲的冷笑声。
  白马非马。白马真的不是马?那红马、黑马呢?那到底什么才是马?我们不能问,再问下去就又会听到那个悠长的两千多年的冷笑声。
  中国文人曾经在“西方”还是“中国”,“现代”还是“传统”之间旋转了一个多世纪。我们说这个文化不好,那个文化好。为此,我们锲而不舍。举出种种言之凿凿的论据,在对“好”文化的一百多年的追逐中,我们终于发现自己奔波在一条环形跑道上。这个发现有些令人尴尬。当我们汗流泱背气喘吁吁地相互打量的时候,就会听见有个人在笑,笑得犀利而又诡谲。
  他一边笑,一边说:白马非马。
  近一个世纪以来,在这条环形跑道上,也跑着我们这弄文学的一群。大家的体力、姿势各异,穿戴着的衣帽鞋袜也各异,心里怀着的目标还是各异。但因为是弄文学的,就不免比别的奔跑者多了些舞文弄墨的姿态。多了些文人中惯有的争吵,多了些骚客间常见的互嘲。
  争吵和嘲笑的中心,不外乎你弄的不是好文学,而我是;不外乎真正的文学或文学的革命自今日始,自本人足下始,而非自昨日,自他人足下始;不外乎老子今天第一,尔等小子们差矣!当大家这样争吵,这样嘲笑,这样排一论二的时候,都忘了那是一条环形跑道,大家都在这条环形跑道上指着对方说“尔非马也”。可当吵闹与喧嚣的热浪翻滚过去之后,在那条环形跑道的上空就会听见一声悠长而又犀利的冷笑。这笑声并非是对谁先谁后谁对谁错的裁判。
  他一边笑,一边说:白马非马。
  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在这条环形的跑道上,原本就没有什么竞赛。有的只是我们自己和自己长短不一的影子。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那也只有一些依稀难辨的足迹,重重叠叠,模模糊糊,不分你我,无论先后。看着那足迹,我们只能知道,有许多人曾经走来,又有许多人曾经走去。
  公孙龙说:白马非马。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三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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