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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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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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那幢别墅,你会改变许多观念。以前说到外敌对中国人的杀戮,说起中华民族的浴血反抗,往往会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一旦成为海山别墅的一员,你马上就会想到,那些在御侮的战场上杀死敌人并被敌人杀死的中国人,其实就是你的亲人或亲人的亲人。
    有幸被选做这个海军世家的继承人,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无言的重托。它给予你的只能是永远的、和中国海疆的安危相联系的沉甸甸的命运。从这种意义上讲,走进海山别墅本身,就是在经历一种极限人生。
    他有力量接受这种重托、这种殷切的信任、这种极限人生吗?
    他有吗?
    这个问题与第一个问题的情况一致。半年前离开潜校时他没有。但是今天有了。
    过去他拒绝走进海山别墅,今天却热切地盼望着走进去。
    这种热切还来自另一种思考:明确了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人生之路后,他也就懂得了自己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
    一个随时可能像东方瀚海那样牺牲的潜艇艇长需要的是一个能与他一起坚强地骄傲地承受命运的妻子。需要的是一个从本质上理解这种极限人生的全部意义的妻子,一个应当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做好心理准备并处之泰然的妻子,一个当牺牲的噩耗传来,不会为他悲泣而只会为他骄傲的妻子。
    这样的妻子只有在海山别墅里才能诞生。海韵属于那座别墅,就注定了要做一名海军英烈的妻子,一个未来的海军军人或军人妻子的母亲。设想她会拥有别的命运是不现实的。
    与海韵比,东方白雪还只能算是个孩子。要让她懂得自己的命运既从属于父亲也从属于整个民族而不再怨恨东方瀚海,可能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这样一个女孩子距离做一个合格的海军军人的妻子还相当遥远。
    东方白雪也不一定再做一名海军军人的妻子。她在自己有限的人生中受到的伤害太多,应当拥有一种与自己的父亲不同的生活和命运。她应当远离大海和潜艇,寻找一种普通的职业和生活。她是那么漂亮,又那么聪明,这样的生活是可以找得到的。
    最后是父亲的婚姻悲剧。那也不再是一个问题。江白想自己过去的错误之一就是将海韵与他的生母--那位大军区副司令员的女儿--看成了一类人。其实出身背景相同的人之间的差异有时比出身背景不同的人之间的差异还要惊人。他现在不敢说一旦与海韵结婚,他就不会遭遇到父亲曾在生母那儿遭遇过的一切,但他至少知道那也无非是他选择的极限人生的一部分罢了。如果他的婚姻失败,那一定是因为他没有力量承受自己选择的沉重而不是其它。
    何况他本能地相信海韵不是自己的生母,他也不可能重复父亲的悲剧。
    ……其它还有什么障碍吗?她是司令员的女儿,可他自己在将来的一天,也有可能做一名潜艇基地的司令员,如果命运向他微笑的话。即使今天,他也已经在用新的平视的目光看待司令员和他的家庭了。
    那么就向海韵求婚。现在就求婚!
    为什么不?
    想好了吗?真地想好了吗?决定了吗?他再一次问自己。
    想好了,决定了。
    那就做。
    他站起来,没有丝毫迟疑便走出营区,上了湾尾街,给Y城的海韵发了一份简短的电报:
    海韵:
    离别一年之后,我决定正式向你求婚。
    如果我有幸被你接受,就请你在三天内回一电报。如果我遭到了拒绝,你 就不用回电报了,我将自己抚慰自己的伤口,不让它无谓地流很多血。
    你的朋友江白
    ×月×日
    焦同在营区内见到江白,已经是他发电报回来之后的事情了。
    焦同敏锐地注意到年轻的艇长面色红润,目光坚定而明亮。
    “出去了?”他问他。
    “是的。”江白简短地回答。他不想把事情立即告诉自己的政委,因为他现在还不能知道结果。
    分手一年后,海韵也许已经有了新的选择。他应当对此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焦同没有让他做更多的解释,便将那件事说了出来:
    “我和王所长一起去看了白雪。事情都对她讲了。她感冒了,问你为什么没有去!”
    “是吗?”江白回答。他也在体察自己的内心。听到白雪这个名字,他并没有激动或者像不久前那样感到羞愧。
    因为一切都决定了。
    “看来她还很难一下接受东方瀚海。她想见你。你这一两天能瞅个时间去看看她吗?”
    江白注意到,政委的目光是不愉快的,忧虑的。他在为那个女孩子担心。
    “我当然要去。”他略想一想,“下午支队有个会,……我明天上午去看她好了!”
    “那很好。”焦同说。
    第二天上午,江白先往海风酒家挂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人好像是雀斑姑娘,但也可能是女老板自己。
    “我叫江白。想找卡门,……对了,就是白雪。”
    “你找她什么事?”
    “我想去看看她。她还病着吗?”
    对方沉吟片刻。
    “这样吧,你把电话号码留下,等会儿我让白雪自己给你打电话。”
    他坐在电话机旁等了二十分钟。
    白雪的电话来了。
    “是江白大哥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激动,听起来却仍然显得虚弱。
    “是我,白雪。”他说,“听说你病了,我想去看看你。”
    她忽然不出声了。江白等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才传过来,有点抖:
    “江白大哥,我的病好了。我不想让你到我们住的地方来。……你能去苏州咖啡城吗?我们在那里见!”
    江白想了想,终于想起了那家“苏州咖啡城”在湾尾街的什么位置。
    “也好。”他说。
    “十一点见。不见不散。”
    “现在才八点十分,为什么要那么晚?”
    “……人家有点事嘛,”她用撒娇的声音说。
    “好吧,十一点见。”江白说。
    十一点差五分,他来到那家咖啡城。
    其实也就是个两间门面的小小咖啡厅。时间尚早,除了他们俩,还没有别的客人。
    只过了三分钟,白雪就通过旋转门,出现在他面前。
    江白站起来,微微眯起眼睛,惊讶地注视着她。他看到的是一个精心打扮过的纤细的丽人。
    一定是利用刚才的时间去了美容店。新烫了一头蓬松的卷发,还火局了油。描了极细的两道眉。眼影是乌青色的,很重。腮红和口红太重了,与粉底缺少过渡。最用心的是睫毛,本来就很长很密,现在拉得更长更黑了,且向上翻卷着。
    两只火红的、大而且长的假琥珀耳环。
    裸露得过多的薄薄的白色针织网眼短衫。白色的超短裙。白色的网眼式连衫袜。一双大红锃亮的皮凉鞋。
    很漂亮。不,是极为亮丽。看不出一点有病的样子。如果再配止那双大大的、点漆一般黑亮的、幽深的眼睛,任何人都会为这样的美丽和生动吃惊。
    她站在那里,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微笑地、又有几分羞怯地望着他,不说话,分明是在等待他对焕然一新的她的赞赏。
    江白皱了一下眉。只一下。不,他不喜欢。今天的白雪漂亮得惊人,但他更喜欢以前那个清纯、自然的少女。面前这个白雪的美丽太世俗化,太湾尾街化了。
    她的激动和深藏在内心的欢乐被伤害了,于是一瞬间内,她那对于此次相会充满美好期待的目光,就如同被乌云遮没的天空一样黯淡下去。
    江白的镇静迅速恢复,脸上现出了大方地、愉快的笑容。
    “白雪,你好!”
    “你好。江白!”
    她没有叫他江白大哥,眼睛中的乌云渐渐散去,又明亮起来。
    “今天你很漂亮!”
    她期待中的赞赏得到了,脸红了。
    “谢谢你!”
    “你不像有病的样子嘛。”
    “我没有病!谁说我有病?不过就是一点感冒。”她责备似地、撒娇地说,目光热烈、明亮而大胆。
    江白的心怦然一动,脸上火烧一样热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她周身上下,她的每一个表情和体姿,都在向他发问:我可爱吗?
    不。
    越是如此,她越显得幼稚。十分幼稚。
    他又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
    她的激动的、欢喜的、充满期待的目光再次倏然黯淡了。
    “请这里坐。”江白说。
    她的目光向窗外望一眼,坐下了。
    侍应小姐走过来。
    “两位要点什么?”
    江白命令自己平静。
    “一杯咖啡。白雪,你要点什么?”他问。
    “什么也不要。”她有一点赌气地说,目光望着窗外的人流和车流。
    “那是不可以的。”小姐用委婉的声调提醒说。
    她转过脸来,脸色有点苍白,目光锋利。
    “一杯开水。”
    小姐笑了。
    “小姐身材这么好,不用减肥的。”
    她转身款款而去。
    一杯咖啡和一杯开水送来了。
    厅堂里飘荡着一支节奏舒缓的三步舞曲,很轻柔的意思。江白注视着面前的姑娘,觉得她刚才还像一朵娇艳地开放着的花,此刻却突然遭受了一场狂风暴雨,花还在,却没有了精气和神采。
    事实上,她一直侧脸朝向窗外,脸颊上已滚下了泪水。
    “白雪,你怎么啦?”他有一点惊慌,这可不是他原来能想到的。
    男人哪,男人都是些多么粗心的人哪。一刹那间坐在窗前的姑娘想。她知道他不再爱她了,从他望见她后第一次皱眉,她就感觉到他不像过去那样爱她了。他第二次皱眉之后,她对他可能会继续过去对自己的爱情已完全绝望了。
    “江白大哥,你老实对我说,”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见面伊始,便会问起这样一个问题,但它在她心底已变得如此巨大和重要,如不先把它弄清楚简直不可能活下去,“你……是不是爱上了别的女孩?”她用颤抖的、断续的声音问。
    江白沉默了一分钟。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也显得突然。但他立即就意识到:在他和白雪之间,说出真相是不可避免的。
    “是的,”他直截了当地说,“昨天,我刚刚向一位小姐求了婚。”
    他没有移开他的目光。这一忽儿,姑娘脸上的泪水止住了。
    “她是谁?”半天,她才小声地、怕冷一样地问一声,不看他。
    “她叫海韵。”他说,一边想:关于海韵,还是少说为好。
    “漂亮吗?她?”
    “没有你漂亮。可是有你和我都没有的其它优点。”
    “她会看上你吗?”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语调已经很尖刻了。
    “也许会的。”江白克制地、同样尖刻地回答。
    她仿佛很快就从自己的软弱中解脱了出来,用一片花手帕仔细地擦掉脸上的泪痕,向他转过脸来。
    “你今天约我到这里来,就是要说这个吗?”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小声地、忿忿地问。
    江白好半天才猛醒过来。
    “我是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你,是你约我到这里来的。”
    她不依不饶。
    “反正是因为你。要不我才不会来这里呢!”
    江白想了想,宽容地笑了,和解地说:“那好,是我约你。”
    她已经尽可能地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他觉得她又像当初见她时一样要强和倔犟了。这很好,他想。
    两个人默默地喝着咖啡和开水。她的刚刚恢复了平静的目光左右游离。
    “江白,”她说,依然不看他,“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他望着她,心情又紧张了,她仍然没有叫江白大哥。
    “他们说的--”她的眼里一下又涌出了泪珠,声音抖颤着,“他们说的我爸爸的事,是真的吗?他……真的是一个英雄?”
    江白激动了。
    “东方瀚海艇长不但是一个英雄,而且是中国潜艇兵史上最著名的英雄,一个对我们国家立了大功的人!焦政委对你说的话,全是真的!”
    她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地毯上。
    “以前我也听人说……可是不信,”她在呜咽,“今天你这样对我说……我愿意相信……”
    小姐走过来,看了看白雪,又看了看江白。
    “两位需要我帮助吗?”
    白雪迅速擦去脸上的泪珠。
    “不。”江白摆一下手。“谢谢你。”
    小姐狐疑地望一眼他们,走了。
    白雪望着窗外,不再啜泣。
    江白仍在激动中,他忽然想起了司令员交待给他和焦同的事。
    “白雪,东方艇长的事情是真的。你要答应我,一定要相信!还有,过不久部队就要为东方艇长恢复名誉举行活动,司令员让我和焦同政委负责请你,你一定要参加。”
    白雪不语,也不抬头。
    “你是怎么想的,最好告诉我。”
    她久久地才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他是我爸爸,又是一个英雄,我当然会去的!”
    江白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秦司令员还为你联系好了Y城那边的海军军医学校。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能回去读书。这也是部队想为、也能够为东方瀚海艇长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白雪不说话,站起来,重新面向窗子。
    “我还没有想好。我不一定回去。我现在过得就挺好!”她语气十分僵硬地说。
    江白忽然意识到这次会面该结束了,回头招呼一声:
    “小姐,买单!”
    小姐过来了,送来了账单。
    她静静地站着,一直没有回过头来。意识到约会正在结束,那件方才被她的自尊和骄傲压抑下去的事,又猛然涌上了心头。
    小姐将找的零钱送回,款款离去。江白起身,向背对着他的姑娘说:
    “白雪,我得走了,再见。”
    她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猛地转过脸来。他突然发现她满脸是泪。
    “江白,你……我恨你!”
    说了这一句,她扭过脸,飞快地跑出了这家店门。
    江白没有跟出去。有好大一阵子,他站在那里,品味着白雪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这种结局并不是最坏的……如果她从此之后恨我,忘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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