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 作者:刘晓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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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 作者:刘晓刚-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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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干事咋咋呼呼地命令秦照行管好牲口,秦照行抡起鞭子夹头夹脑把驴抽得乱吼乱叫,一边抽一边骂:“你个畜生!你以为你是干部呀?走到哪吃到哪!”那驴吃打不过,掉转驴头小跑着一路逃命,发出长嘶。秦照行追着喊:“好你个畜生!咋的?光吃还不行,吃饱了还想唱起卡拉OK!”他这一闹,乡政府前来来往往的人全部捧腹笑倒。乡干事脸上青一回红一回,恨恨地去了。 

        二月初十,村委会正式通知秦照行更改山林承包合同。二百亩林地秦家保留五十亩,剩下的一百五十亩改为果园,由村民们竞价承包。三月初一,村长杨茂才领着五个儿子及一众村民上山伐树,改种果苗。秦照行站在自家天井里,听见山上伐树的响动,不由抱头在地,五内如焚。秦雪雷搀扶着奶奶,跟母亲和姐姐站在父亲身后,突然感觉这个幸福的家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幸福的天堂塌陷了。 

        三月十五,老村长杨万福黑夜里到秦照行家串门,替杨茂才带来了和解的条件,秦家摆酒大宴村民,把好风水的坟地让给杨家。秦照行睁起圆彪彪两只眼,一拳砸翻炕桌,差点儿把杨万福一脚踹出大门。三月底,村委会决定全体村民集资在村里的打谷场上安装两台电动磨麦机,磨麦子分文不取。秦照行承包水磨房的合同继续有效,每年应上缴的承包款项不变。当天晚上,秦照行去山上的林子里坐了半宿,后半夜下山一个人把水磨房给拆了。天刚放亮,秦照行赶着大车拉着拆下来的砖石土坯来到杨茂才家的大门前,跳上车挥动铁锨把东西全卸了下来。等杨家的人开门时,门口的土已经堆得有半人高。秦照行向下指着杨茂才笑着说:“你别担心没有好坟地!你看我都把给你修坟的材料准备齐全了!”杨茂才脸色刷白,杨家五个儿子看着秦照行血红的眸子全都不敢动弹。秦照行哼着小曲赶着空车回家了。 

        四月初三,县公安局来人把秦照行带走了。警察搜查秦家,抄检出两张豹子皮,豹子是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非法捕猎触犯刑律,罪责难逃。秦照行说那豹子是十年前打的,全村的人都可以作证。警察说究竟是不是十年前打的要做进一步调查,但豹子皮裹着猎枪,已经属于非法藏械。秦照行无法争辩,跟警察出门上了警车。罗妙红抢出门来,一抬头看见围在警车旁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又双手捂脸跑回堂屋。 
             
        秦老太太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淡淡地问儿媳妇:“你跑回来干啥?你不知道秦家人都是宁折不弯的硬骨头?你跑回来是嫌你男人丢了你的脸?” 
        秦雪雷下午放学回家才知道父亲被公安局押走了,他任由母亲抱着他的肩膀痛哭,脸上木然没有表情。秦老太太抬头眯起眼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声色不动的孙子,叹口气说:“真是秦家的骨血!不亏奶奶疼你一场!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爸放心!” 

        一直到五月初五,秦照行音讯全无。罗妙红去县公安局问了好几次,人家告诉她检察院还没决定起不起诉,秦照行暂时羁押候审。罗妙红死说活说,想见丈夫一面。可任她百般恳求,就是没人搭理。五月初五晚上,罗妙红拎着一袋大枣粽子,揣着两万块钱来到杨茂才家,进门就给杨茂才跪下了,杨茂才的女人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杨茂才笑哈哈地说:“他姨,你站起来听我两句话。” 
        罗妙红起身把粽子和钱放在炕上。杨茂才用烟袋锅扒拉扒拉那堆人民币,撇撇嘴说:“我不要你的钱。一,你摆酒让地。二,你家闺女退了李家的亲,嫁给我家老四。两件事办完,我保准把亲家公从县里请回来。” 

        罗妙红说让地的事马上就办,闺女的亲也立即就退,但与杨家老四成婚得等秦照行回来再说。天下没有父亲关在牢狱里,闺女却出嫁的道理。 
        杨茂才哈哈大笑。“对!大嫂说的在理!钱你拿回去,事情按你说的办。” 
        五月初十,秦家在村东头杨家祠堂大摆酒宴,邀请村里的老辈以及有头有脸的人物出席。席间罗妙红在杨茂才准备好的契约上签了字,杨万福作为中人也按了红手印。酒宴结束时,杨茂才宣布秦家的闺女已经退了李家的亲,要嫁到杨家来。众人同声贺喜,纷纷举杯敬酒,杨茂才来者不拒,喝得酩酊大醉。 

        杨万福嚅动着掉了大牙的嘴,吸气漏风地说:“这下可好了!杨沟村的两个老虎成了亲家,以后就不闹事情咧!” 
        杨茂才睁着迷离的醉眼,指着杨万福,大着舌头说:“叔!你说谁不闹事情咧?我告诉你,还有更大的事情要闹呢!”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罗妙红低声说:“他叔,你把心放到肚子里。他人回来我劝他,他听我的。再也不闹事情咧!”杨茂才点点头,把手朝着未来的亲家母晃了晃,含糊不清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五月二十,秦照行胡子拉碴、满身恶臭地回到家里。罗妙红伺候他洗了个澡,烫了好酒,做了一桌子菜给他吃。秦照行一个人把一桌子的菜都吃光了。秦老太太、罗妙红、秦雪雷和姐姐秦雪燕默默地看着狼吞虎咽的秦照行,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秦照行吃毕,狠狠抽了两烟袋锅旱烟,摸着胀鼓鼓的肚皮对罗妙红说:“你去杨家定个准日子。六月初一雪燕过门。”罗妙红去了,秦雪燕收拾了桌子去灶下洗碗,屋里剩下秦老太太、秦照行、秦雪雷三个人。秦老太太端详着儿子,撸撸手腕上的银镯子,慢慢说道:“你想干什么就去干。我和雷雷娃不用你操心。”秦照行拍拍秦雪雷的脸,点了点头。 

        从五月二十到五月二十五,秦照行足不出户,在家养鸡喂猪,陪秦老太太聊天解闷。五月二十六秦照行到县城里去了一趟,五月二十八深夜提了一个长包袱回家。五月二十九,杨家抬来了三大箱聘礼,罗妙红收下聘礼,让来人把陪嫁抬走,还给了一张用红帖子写的嫁妆单子。村里人人奔走相告,前来道贺的亲友络绎不绝,都说六月初一的喜宴一定是杨沟村空前绝后的大场面。 

        五月三十。吃完晚饭秦照行吩咐秦雪雷:“你陪你姐去堂叔公家住。就说家里准备婚事太忙乱,怕你姐睡不着,明天出嫁不好看。”秦雪雷答应一声,转身正要出门,秦照行又叫住他。他回身站到父亲面前,秦照行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轻声说:“你要当个有出息的!”秦雪雷有点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说这个。隔了半晌,秦照行又说:“就算将来混成个没出息的,也要好好地活人!记下,好好地活人!”秦雪雷看看脸色苍白的母亲,跟着秦雪燕走了。 
              
        秦照行看一眼手表,差一刻八点,天已经暗下来,暮色亮亮的,热乎乎的风里渗进一丝清凉。他关上窗子,下炕去里屋提出那个长包袱,端出一杯茶。他把长包袱放在炕上,双手捧茶对秦老太太说:“妈,两个娃娃就不说了。你跟不跟儿子去?”秦老太太下死劲啐他一口唾沫:“没出息的东西!你还想拉我去给你喂奶呀!我还没活够呢!我还要看天理报应呢!”秦照行笑了。“妈!儿子是怕你替儿子吃苦受罪!那你好好呆着就是了!”他转回身对着罗妙红。罗妙红浑身颤抖,双目含泪。秦照行说:“你跟着我从没享过什么福,净受罪了!”罗妙红两手哆嗦着接过茶杯,一句话不说,进里屋去了。秦照行跪在秦老太太脚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秦老太太摸着儿子的脸,把儿子搂在怀里。 

        秦照行拎着长包袱出门,从窗根下抄起一把早已磨得雪亮的斧头,大步穿过院子,来到院外的土路上。天完全黑了,月牙高悬天幕,繁星点点。秦照行往杨茂才家走去,拐弯抹角地在墙角屋檐下潜行。路上没有人,村民们都在打谷场上乘凉消夏。看家狗拼命吠叫,蟋蟀赶着凑趣,振翅长鸣。 

        秦照行在杨家大门前停住脚步。大门虚掩,他凑到门缝上朝里窥探。杨家大院子里摆着一溜躺椅,锃亮的电灯泡挂在院子当中的葫芦架上,大号彩色电视机在院里的青石圆桌上播放节目。杨茂才和五个儿子卧在躺椅上喝茶聊天,后面厨房里传来女人们喧闹的声音。秦照行拉开长包袱的活结,轻轻一抖,包袱皮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露出一支双筒猎枪。这时,大柳树上的知了没命地聒噪起来,蟋蟀的鸣叫被搅扰得杂乱无章,电视里高亢清亮的花旦唱腔突然消失了。 

        秦照行一脚踢开大门跳进去,几乎没有瞄准,抬手一枪就轰得杨茂才满脸开花,从躺椅上翻身栽倒。他抢前一步,抬肩举臂,枪与肩齐。“砰”的一响,杨家老二的喉咙被子弹撕开一道大口子,血雨喷溅,满地殷红。杨家老三从躺椅上蹿起来,秦照行的斧头劈空而落,正中顶门。杨家老三一声不响,扑倒在地,在血泊里抽搐。杨家老四惊得瘫在躺椅上动弹不得,大小便都失禁了,坐在屎尿里眼睛发直,脸色黑青。秦照行斧头一挥,杨家老四的脑袋只剩一丝皮连着脖子。杨家老五往堂屋跑,杨家老大往墙根跑。秦照行抡起斧头扔出去,杨家老五一只脚刚跨进门槛,斧头的锋刃已经没入了后背。杨家老五长声惨嘶,手足并用爬进屋里。秦照行从裤兜里掏出两颗子弹装上膛。杨家老大拼命一跃,双手搭上墙头,再一用力,半个身子撑到墙上。秦照行一枪打在杨家老大的腰眼上,杨家老大手一松,倒在墙根底下挣命。秦照行走过去,朝杨家老大脑袋上补了一枪。杨家的女人们从厨房里冲出来,系着围裙,手拿菜刀擀面杖。女人们先是呆愣愣地看了秦照行几秒钟,随即在被灯泡照得雪亮、血肉横飞、死尸遍地的院子里发疯似的尖叫,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秦照行冲进堂屋,堂屋里亮着灯,杨家老五蜷缩在八仙桌底下,两手攥着桌子腿呻吟。秦照行掀开桌子,从杨家老五背上拔出斧头,往脑袋上使劲敲了一下,敲出来红白脑浆满地流淌。秦照行的眼睛有些发花,他摇摇晃晃再一次来到院子里,女人们已经跑光了。 

        秦照行右手握枪左手持斧,把院子里杨家父子五具尸体挨个检查一遍,看是不是全都死透了。他蹒跚着走到大门口。大门外全是人,一看见他便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呼喊,脚步杂沓,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却。秦照行走出杨家大门,站在黑压压的人群前,电视里老生苍凉嘶哑的唱腔震动他的耳鼓。秦照行慢慢摸出一颗子弹装上,人群“呼啦”一声又退出老远,可并不作鸟兽散。秦照行微微一笑,挺起胸膛。他仿佛听见极远极远的远方传来儿子呼唤他的声音,这呼唤溶入远山,飞上苍穹。秦照行把枪口塞进嘴里,扣动了扳机。 

        世界上所有的爱恨只能在一种东西里终结,那就是鲜血。当然,这样的爱与这样的恨是生命中最沉重的负担,是生命中最残酷的折磨,是生命中最壮阔的波澜。与其说每个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还不如说每个人在鲜血面前是平等的。鲜血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天秤。很多年以后,秦雪雷这样认为。 

        那天晚上,秦照行在他生命最后一刻听到的不是幻觉,而是秦雪雷心底的呼唤。因为秦雪雷当时就站在杨家大院后坡的一棵大枣树下面。他听从父亲的吩咐送姐姐去堂叔公家之后,悄悄溜出来,在夜色的遮蔽下爬上杨家大院的后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个地方来,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支配他的手脚,摆布他的身体。他目睹父亲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结果了杨家六条人命,他看见父亲浑身鲜血,冷酷如冰。他一点都不觉得害怕,炽烈的兴奋周身滚动,心脏跳动的声音敲打耳鼓。他有点头晕。 

        当他看见父亲的背影走出杨家大门消失在黑暗里,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抖猛地揪住他的心,制止了心的狂跳。接着,这颤抖把心攥得紧紧的,终于攥出来一声呼喊:“爸!”这无声的呼喊让他泪如泉涌。那一声枪响过后,他扶着大树慢慢蹲下身子,抬头望着天上的月牙儿。眼里的泪水干了,朦胧清丽的月牙儿挂在树梢上。他愣愣地盯着月亮,盯了很久。 
              
               第四章 
        一 
        秦雪雷在看守所呆了五天,知道了应该知道的一切。 
        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洗漱,老大老二拥有优先使用马桶的权利,然后众人按照进入看守所的先后顺序排队解决问题。马桶一共两只,一只大解,一只小解。八点在号房里吃早饭,每人杂面馒头一个,稀菜汤一碗。装汤的大桶跟马桶一般大小,里面总共漂着数得过来的几片青菜叶。十点到十点半在楼下的大院子里放风半小时。十二点吃午饭,咸白菜加米饭。下午四点到四点半再次放风半小时。六点吃晚饭,照样是咸白菜加米饭。晚上九点准时睡觉。 

      除此之外的所有时间必须以统一的坐姿规规矩矩坐大板,所谓统一的坐姿就是双手抱膝,两只胳膊夹住脑袋。 
      坐板期间,一切自由活动,诸如解手展腰伸腿等等,必须报告老大获得批准方可施行。获准自由活动时间的多少取决于孝敬老大老二两人食品香烟啤酒的数量。这些东西都是放风时从流动售货车上买的或是家属送进来的。由于秦雪雷在梅港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因此要睡在马桶旁边并担负每天搬运洗刷马桶的任务,要替老大老二吃光一日两餐的咸白菜加米饭,要比别人用更多的时间坐大板。这是命中注定,无可更改的。 

        老大身材魁梧,手长腿长,一脸青黢黢的胡子茬随刮随长,总也刮不干净。老大原本是个大学生,聪明能干,在商海里扑腾了几年,着实捞了不少钱。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天喝了酒开车被一辆小巴士追了尾,他老人家仗着酒劲一怒挥拳,把小巴士司机打了个鼻梁骨折加轻微脑震荡。依法量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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