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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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段琴-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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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心里颠颠摇摇,仿佛在公车上摇了一程山路,整个人十分恍惚了。
  凤回食指尖点点他道:〃我没有怪你呀!〃
  他说不出话来,她又说:〃待要不告诉你的,憋了那么些时,要不是这车子过了站……〃
  他想那么大的事,和他有切身关系的事,也要瞒他。她看透他心思似的,接道:〃告诉你也没用呀,还不是一样解决不了。〃
  分明看不起他,他低着头不做声。
  她看他实在没救了,道:〃你不走,我可要回家喽!〃
  她转身就走,他追上前道:〃我娶你。〃
  她不觉气短:〃唉,阿非,做人要明理。〃她也不怪他。他才是刚知道。她自己刚知道的时候,也像这样的六魂无主。但日子久了,想得多了,成了例行的,已经熟悉不已。
  〃你放心,我好歹会给你生出来。〃她说。
  他意会到是不会把孩子打掉的另一个说法。他倒没有想到那上头,一经提醒,觉得倒不是不可行的,便说:〃你要是想不要孩子,我也不会坚持。〃
  她瞅瞅他道:〃来不及了,三个月了,要不是我扣着不多吃,恐怕连演出都不能了,看得出来。〃她下意识地摸摸肚子,的确是看不大出来。她顿一顿道;〃而且就算来得及,我也不会那样想。错在我们,孩子无辜,没理由要他牺牲。〃
  她那样说,倒像是谴责他那种念头似的,他还不是为了她。他只觉心烦意乱,又有万般委屈。他是完全不懂她了。
  凤回又自嘲道:〃这又是没父母的好处,要不然家里可要闹翻了。〃
  他想起来问道:〃你叔叔那边怎么交代?〃
  她叹一口气,显然这是个难解的结:〃不去就是了。只推说忙,按月寄钱去。我也不晓得可以瞒到几时……到家了,不同你讲了。〃说毕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他一个人立在寒风凛凛的街头,一心的乱,和迷茫,像做错事的孩子想逃到天涯海角去,或者眨眨眼,整桩事便消失了,连凤回都没有认识过。
  那次之后,找她便难了。他只有她家里的电话,三更半夜打去才找到人,她就啐他道:〃嘿,那么晚打来,吵醒一屋子的人了,是我的家还好说,又不是。〃她找到一份校对的兼职,一天到晚忙,也不知道是真不在家里还是存心骗他,反正接电话那个人就说她不在家。整大半年,他统共才见她那么几次,谈话老是谈不拢,她那边明里计较,他这边私下算计,终至一言不合不欢而散。几次看着她远去,都怕下一刻便联络不上,人踪杳杳。像是走进了雾里,整个世界,只有脚下方寸之地。她到哪里去了呢?
  他母亲忌辰那一天,一家子到街上烧纸钱。他闷着头烧,有那么多烧那么多,不看别人。他知道火光映在脸上,众人都有点神里神怪,鬼里鬼气的。那一刻,他在火光里看见凤回,一尊庙堂里的镀金女像,离他很远了,他可以拜她,向她祈祷,然而他亲近不了她,到不了她的梦里去。不知怎么,他陡地想起自己也姓张。他亲生父亲不是叫张明吗?他本来叫张非。他几乎狂喜,毕竟和她有点渊源了,真恨不得马上改回姓张。一定要找个机会告诉她,他心耿耿地想,一定要。
  但他见不着她,久久,像是失散了,她在远处一个地方,怀着他的孩子,想些什么呢?每天吃些什么做些什么?样子有没有变了点?的确离他很远了,他们之间的空间逐渐膨胀,刮起了大风;那大风,永远吹在遥远的想念里。他也会想,将来怎办呢?想必要和凤回断绝的。孩子呢?归他?还是归她?娶她又不肯,见又不让他见。她自己有了主张,把他撇在外头,让他自思自想,想起来真是万丈深渊,永远没有落脚的时候。
  唯有拉胡琴。但她还是在的,清挑挑的脸庞,映着月光有点玉的颜色。然而他明知道不是了,一心都是痛。还会听到她的扬琴,夹在他的胡琴中,像她的人,清新爽朗,他要在她的扬琴声中,把她的一生打得清亮;他已经在他的胡琴声里,把他的一生拉得凄切。两个人生,殷殷频频,纷纷繁繁;他不敢想,想到痛的地方;忍不住就会落下泪来。
  他见她最后的一次,还是约在她那头,她说的:〃怕碰见熟人。〃他只是不信。她每天上班下班的就不怕碰见熟人了,拿这种理由搪塞他,连为他编一个充分点的理由都嫌费事了。大热的天,她的手却冷,他握一握,传电也似的传到他心里头去。她苍白而瘦削,快是时候了。肚子还是那么小,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了。他吻一吻她,也是冷,像一尊石膏像的,一点感情都没有。他很不得熬一熬她,把她熬出点热气来。就为了孩子吗?
  〃你身体没事吧?〃他关心地问。
  〃没事,累了点。〃完全是干冰升华出来的声音。
  〃胡琴拉得怎样了?〃〃还好,新的扬琴手,男的,打雷似的。〃她〃噗哧〃笑了。那条路,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剩下一家卖电器的,一家老小挤在店里看电视,撂下一桌的剩菜残羹没人收拾。
  凤回依恋那点人声灯光,倚在店前的栏杆上吹风,她头发长了,中分披散,两边夹了花夹子,土得却清新。他面向她,明知道笑得牵强,还是笑道:〃你知不知道,原来我跟你同姓,姓张。我一直都忘了告诉你,其实我自己也是最近才记起来的,我跟我继父才姓莫,我亲生父亲本来姓张。〃
  自己都嫌说得噜苏,心里愈发着惊。只见凤回茫然应道:〃啊?是吗?〃
  就这样了!他盼望了那么久告诉她这点百世修得的渊源,就这样了!他直矗矗地冻在那里。大而蠢,手长长,脚长长的,自己都嫌自己占地方。根本就是。天下间那么多张姓人,谁都和他莫非有渊源。
  凤回是压根儿不愿意说话,莫非等不了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怎样?〃
  〃我要是真的想,早该和你断绝了,要不……〃
  他猜也猜到下面的话:〃要不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言下之意,还是有点责怪他。说不怪不怪,到头来还是怪他。女孩子的心!他想她也真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一丁点不怕伤他心。这样下去,实在也难处得很。真的怎能相处下去呢?他彻头彻尾地配不上她,年岁比她小,学历比她浅,工作能力比她低。就算真娶了他,也会连累她到处让人看不起。哪个女孩子不希望嫁得体体面面的?这一向,实在也难为了她。这样想着,他便暗暗下了决定,不再找她。
  这一路上他也就不再说什么话了。
  他狠狠地忍了些时,算一算,差不多是时候了,可别孩子生出来了都不晓得。他打电话到她家去,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女孩,并不是平常那个,粗声粗气的。
  〃你找张凤回?她进医院了。〃
  他紧张起来:〃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生生病了。〃生孩子改生病了。
  莫非暗暗嘀咕,有这样巧的,紧着问:〃哪家医院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在。〃
  他莽撞地问:〃你那里有谁知道的吗?我找她有急事。〃
  〃翠娴知道,翠娴陪她去的。〃
  〃麻烦你请她听电话。〃
  那女孩有点不耐烦了:〃她也不在,她回新界家里去了。〃
  他待要问她翠娴新界的电话号码,那女孩的背后却有个妇人问:〃谁呀?〃约是那女孩的母亲,或者祖母。女孩答道。〃找张凤回的。〃又压低嗓子说:〃可能是她胎里孩子的父亲。〃
  那妇人〃呸〃一声道:〃那种人,不要同他多讲,不晓得什么来路的,惹了他不得了。〃说得很大声,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那女孩到底年轻,比较厚道,掉过来跟他说:〃你星期一打来好了,翠娴星期一就回来。〃
  莫非挂了电话,心事满满的。今天才星期五,还有两天,那么长的日子怎么过!刚才又忘了问是哪天进医院的,不知道孩子出世了没有。也有这样荒唐的事。一个实际上是他的妻,一个是他的孩子,他竟然无从见他们一面。他想到到凤回工作的医院去问,但随即作罢了。她那么聪明,他想到的她当然也想到,既然有意避他,一定到别的医院去了。电话是家里打的。他回到房里,拿起胡琴,想拉,却没有,只管捧着发呆。一连几天都是阴天,云低低密密的,天黑了,使人觉得大祸临头。他他又想起那个电话。听那妇人的声口,就晓得有多刁钻。还不晓得他是谁,先就不顾三七二十一地骂起来,她怎样待凤回的,可想而知了。真的,那些人怎样看凤回的?一个大着肚子的单身少女。她的同事,她的朋友,她的左邻右舍,怎样看她的?她叔叔呢?她叔叔恐怕已经知道了……莫非渐渐地明白过来。孩子在她身上,一切一切,她一杆担子挑了起来。他在旁边,是个清闲无事人。她在自己的患难里,坚决地摒绝了他,然而是那样一番苦心肠。
  夜深了,莫非又拉起了胡琴,清清婉婉,一段身世,唱下去,还没唱完。星期一,他找到了黄翠娴。她说正有事找他,约他第三天到她家楼下等。
  天还是犯阴,哭丧着脸下不出雨来。正是下班时间,满街熙攘着饥饿疲倦的赶路人,车子叽里呱啦地按着响号,拟人化了,是个气得七窍冒烟,吹胡子瞪眼睛跺跺跳的小胖老头儿。黄翠娴下来了,是个时髦娃娃脸的女孩子,人想必不错,要不凤回也不会托她。她臂里抱个孩子,跟他说:〃是个男孩。〃说完擎着婴孩往他面前伸了伸。他当初以为单让他瞧瞧,便认真地住孩子脸上看。小孩子都这个样子,没什么可看的。黄翠娴却说:〃抱住他呀!〃他忙抱过孩子,她又塞给他一个白信封说:〃哪,都在里头。〃然后作势要上楼。他叫住她,问:〃她在楼上?〃她点点头,上去了。
  他想凤回做得是,不见也罢,徒然伤透心。信封里是一张出世纸,和一笺信,信上说:〃我实在很想把孩子带走的,但孩子归谁,决定于谁有能力养活他。人家问起,你就说你的妻死了。〃
  他看了只是心酸,太决绝了,就因为决绝得太不留痕迹,他才更知道他。她割舍了孩子,想必也有一段挣扎。幸好她没有能力,不然她一声不响地把孩子带走了,独力养活孩子,就像他母亲一样,可别落得他母亲的下场。不过现在她把孩子交给他了,或许她正在房里的窗前望着。他只希望她知道他懂得了,不要以为他今生今世错怪她。
  孩子叫莫非非。莫非在出世纸上看见这名字,险些儿大笑出来,几乎看到凤回伤脑筋的样子。她也知道他的姓难命名。希望孩子强吗?成了莫强。希望孩子健康吗?成了莫健。跟史姓一样甚是棘手,莫非非?是凤回临末放弃了。
  当天太晚了,他第二天请了假,替非非找个托婴所,又添置一批奶粉奶瓶尿布什么的。他每天起早把非非送到托婴所,下班接回来。非非十分瘦小,简直没重量,不晓得养得大养不大,他不放心整天丢在托婴所那里。
  涣平一径没回来,隔些天才知道的,醉眼睃着莫非怀里的孩子,沙声问他:〃你的?〃
  莫非不吭声。涣平探着头又问:〃那张小姐?〃莫非不理他,一个劲地哄非非,非非本来没哭,让莫非哄哭了,他更加一把劲儿哄。
  涣平说:〃你这样哪儿行,让我来。〃非非到了他怀里,更是哭倒了,莫非硬要抱回来,两个人把个非非折腾得浑身大汗。
  〃可能是尿了。〃涣平咕哝一声,想当年他小荣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多出来的,他把那个女人娶了,看莫非的样子显然是人不到手,不到手也好,省得跟人私奔;这娃娃也不晓得是不是就是莫非的,或者是跟别人生了让莫非来顶,不过抱都抱回来了,还能怎样。涣平一颗头摇得扭螺丝似的扭开去了。他后来不放心,出来问莫非是如何安置的,一听所言,立即反对,认为不合乎经济原则,便拨了个电话,把外面那个相好征调过来。这下子两下里有益,老头子不用为情奔波,非非也有人带,莫非原不甚赞同,谁知涣平的姘头是什么样的人。但其后一看来人,是个跟不同的男人生过不同的孩子的。半老徐娘,经验丰富,而且她母性的光华还没有机会得到充分的发挥,对这差使极感兴趣,莫非也就肯了。
(四)

  然而非非终于没给养大。不到两年就急性脑膜炎死了,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莫非一生中没有那么恨得发狂过。他记得,一夜刮着大北风,刮得像要把这世界撕碎。凌晨四点多,他恨得一个人跑到街上去,光秃秃的街,没有人,街灯冻成死青色,他一口气跑上许多路,昏头昏脑地跑,喘得心都要喘出来,太恨了,他恨不得踩碎这世界,把它踩成一片废墟,它就知道他的心是怎样的,一片废墟,灰烬扬扬,再大的工程也整饬不起来。跑不下去了,他趴在电灯柱上干呕,呕得翻肠搅肚,整排肋骨都抽痛,痛得他整个缩起来,眼睛却干巴巴的,一滴泪都没有。他连非非都失去了,最后和凤回有关的,都失去了,非非才那么小,像他像凤回都还不得明确,是凤回交给他的,他竟然保不住。他从来没这么恨过,真恨极了,他望望天空,扯风的关系,干巴巴紧绷绷的,一戳就会破,永远那样漠漠无所动。他感到最深痛的啮心的绝望。接下来的日子真是清冷到绝顶,可以死去了,然而又不会真去死,因为连对死的心情,也是清冷的。他活着,手长长,脚长长,大大的占着个地方,活着。望出去,灰清土冷的一个世界,连夏天的阳光洒下来,也是冷金金的,荒凉的金色,罩着尘头垢面赶路的人,脸上一色的荒凉,匆匆地无声地赶,经过他的时候带着一丝恐怖,又有点气鼓鼓的滑稽;一个不赶路的人,怕要被看穿了,兜头抱脸地都鼠窜溜过。
  他会想起童年,一天一地的轻灰色,长风滚滚,灰云苍苍的天空,好长好长,没有尽头。许多的大跌大落,没有什么声音,只有风声、哭声、胡琴声,许多动作,许多的泪,还有无数个风高月冷的夜,在澳门的小楼上等待母亲,在香港的小楼上等,在木屋后开遍假向日葵的山头发呆;在房伯的小房里学胡琴……唉房伯,房伯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再见到凤回,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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