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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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2期-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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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家品悄悄爬到老陶身边。 
  “能不能让狗把沈希堂引出来?” 
  “能。好办法!”老陶说。他爬到天窗口,对项金秀说:“喂,阿秀,把门开一条缝,放狗出去!” 
  “往沈希堂那里打。”陶正发说。 
  两支枪一齐向沈希堂藏身的大石头射击。同时老陶对刚放出去的猎狗高声叫喊:“瓜木着——瓜木 
着——”老黄就向他们射击的方向冲去。 
  大石头后面藏着三个人,沈希堂和他的副官,还有一个连长。狗吼叫着冲过来的时候,首先是沈希堂向它开了一枪,打中了狗的一条腿。狗哀叫一声,忽然又怒吼起来,向沈希堂扑过去,郭副官赶紧跳起来拦在沈希堂面前,同时开枪击中了狗的脖子。就在这一瞬间,杨家品的枪响了,郭副官怦然倒地,后脑壳上鲜血直冒。 
  “为郭副官报仇!”一个国民党军刚伸出半牙儿脑袋叫了一声,就中了陶正发放的一枪,虽然没有死,却削掉了一层皮。 
  沈希堂的队伍顿时大乱。 
  那一年,共产党的游击队和国民党的残余部队,犬牙交错地驻扎和活动在滇南的大片土地上,这附近既有国军,也有共军,沈希堂顾忌时间一长,会引来共军的大部队,就喊了一声:“撤!”接着就有人跟着喊:“弟兄们往山上撤!” 
  远远的山坡上,白军抬着郭副官的尸体,背着伤兵,惊慌失措地撤走了。 
  这一回,杨家品击毙了白军团长的少校副官,本来是应该记大功的,但是他是在执行侦察任务时,私自去找朋友喝酒,才与敌人遭遇的,所以糊里糊涂,也不记功。也不处分,只是跟团长做了个检讨算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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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像士兵一样,潜伏在深深的草丛中。我端着枪,尽量让自己、枪甚至枪筒都隐藏在草棵里。覃家相背靠大树坐着,双手抱在胸前,微笑着,以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情,看看我这个第一次进山打猎的人,然后把目光移到林中的某一个地方去了。 
  风从高高的树梢上掠过,余风吹到森林中来,从树木的枝叶之间、灌木丛的顶上、草尖上轻轻地拂过去,仿佛怕惊扰了林中的寂静。下午斑驳的阳光把潮湿的土地烤热了,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植物气息的泥土的芳香,有时也会飘来奇怪的、淡淡的酒香,那是秋天熟透了的、从树上掉下来的果子,被厚厚的枝叶所覆盖,又为阳光加温发酵之后,所散发出来的气味。麂子还有一些小兽喜欢吃这种有酒味的果子,但是吃多了它们也会醉的。醉了酒的小兽有时原地昏睡,有时晕头晕脑地到处游走,因此铸成大错,被人猎获的事并不鲜见。离我们很远的,但是看得见的地方,有一条小路,时隐时现地、弯弯曲曲地通向森林更深处,当然从另一个方向看,也可以认为它是退出森林去了。浓密的树冠宛若绿色的苍穹笼盖着整个林地,在这个苍穹之上,被切割成碎片的蓝天显得更加高远、明艳…… 
  那天下午,我们就这样地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地潜伏着,大约有一两个小时,或许有三个小时了吧,什么猎物也没有出现。鸟儿清脆地鸣叫着,我没有用心去欣赏。一队黑色的蚂蚁从我的面前急匆匆地爬过去,有一只仿佛是侦察兵身份的爬到了我的脚上,我不忍心伤害它,就把它捉到它的大队伍里去。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尖锐的口哨声,若一柄利剑,穿透寂静的山林,接着有两道闪电在前方一亮,刷刷两声,两样东西飞了出去,后来我才知道,这两样东西。一样是一只麂子,一样就是撵山狗风。陶正发从草丛里站起来,说: 
  “为什么要惊跑它?” 
  “是一只怀孕的麂子。” 
  “我知道。” 
  “那是两条命!” 
  陶正发长叹一声,没有再说话——谁让他是自己女儿的老师呢!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一声口哨,过了一会儿,风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也许是风的情绪感染了我们,或许是我们的情绪感染了风,反正包括风在内。我们这个狩猎的集体,都变得垂头丧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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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冬天,云南高原形势十分混乱。在达官贵人的客厅里,在街巷间,在大山里,到处传说着共产党打过长江,共产党正在和卢汉谈判的消息。那些曾经遭到政府围剿的土匪草寇,现在没有人管了,他们时而与国民党军作战,时而又把枪口对准共产党的武装。他们谁也不听谁的号令,有的在逃跑,有的却在攻城略地。 
  春天,在开满野花的青草地里,埋伏着持枪的共产党的游击队。上级命令杨家品的支队攻占幺店,幺店是一个小镇,幺店酒在当地很有名气。改编为国民党军的土匪杨国华的一个连占据在这个镇上。杨家品的队伍从头天夜间,就包围了这个小镇。“又可以喝到幺店酒了!”埋伏在草丛中的杨家品想。冲锋号一响,他第一个就站了起来,带领队伍往里冲。双方死伤了几个人,土匪退出去了。 
  红军战士在狭窄的街道上喊:“老乡们,战斗结束了!” 
  杨家品一面带着人清扫战场,一面拎着两个军用水壶,去找卖酒的铺子。老百姓在确信战斗结束以后,陆陆续续打开大门。杨家品站在一家铺子门前买酒的时候,一记冷枪从身后打来,正中他的大腿。等他同战士们回过神来,哪里还有敌人的踪影! 
  没有伤着骨头,但是子弹还在肉里。团部决定把杨家品送到内地的医院去治疗。团部那个背药箱的医务员说:“最多两个月您就可以回部队了。只是做手术的时候有点疼。” 
  杨家品说:“把我送到老熊寨去。一个月之内,我保证归队!” 
  这时老熊寨一带已经在共产党游击队的控制范围内,团长同意了他的要求,只是嘱咐他不要喝酒,派了四个人,用担架把他送到了老熊寨。 
  陶正发察看了杨家品的伤势,说马上就取子弹。 
  “把酒罐搬出来!”陶正发对他的老婆说。 
  项金秀像抱孩子一样地搬出—个大酒罐来,两岁的刚刚会走路的陶花跟随在后面,拿来一个大碗。陶正发先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干,“哎一”地舒了一口气。又倒了一碗,杨家品伸出手来,老陶却不给他。 
  “大哥,酒有得你喝的!”陶正发说,“红墨、黄纸!” 
  项金秀开始用一块红色的矿石在一只放了水的大碗里磨红墨。 
  陶正发在黄纸上画符篆。乱七八糟的线条组成的符咒,只有神才看得懂。符篆画了两张,陶正发先燃着了一张在酒碗里烧掉,接着含了一大口酒,“噗”地喷在杨家品的伤口上,趁势把另一张符簏“啪”地拍在了伤口上。然后陶正发合十向着门外的苍天。开始咕噜咕噜地念咒语,最后“咳”地大叫一声,伸出两个手指,指着贴着符咒的伤口无比威严地喊道:“出来!”连喊了三声。一阵神秘的沉默过后,在他手指着伤口的那个地方,似有若无地有一点东西,在符咒中间轻轻地、缓慢地凸起,就像蘑菇出土一样。最后,一颗铅弹戳破符咒,嗒的一声,落进了酒碗里。 
  杨家品和四个战士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会“哦、哦”地惊叹。 
  陶正发抱起大酒罐,倒了六大碗酒,给杨家品和他带来的人,每人一碗自己一碗。他和杨家品一仰脖子,一饮而尽。几个红军战士连说喝不了,喝了一口把碗放下了。 
  老陶一脸的不高兴。他同杨家品说了几句苗族话,出去了。 
  几个战士问:“他说什么?” 
  杨家品说:“没说什么。你们今天歇一晚上,明天一早就回去吧!” 
  “不行!中队长,”几个战士说,“我们要负责你的安全。” 
  “嗨,去年沈希堂带了十几个人也没有把我抓去,现在这里已经是我们自己的地盘了,还怕什么?回去吧!” 
  四名战士走了以后,两个朋友天天在一起喝酒。陶正发一街子也就是六天进城一次,用一背篮草药换十斤酒回来。又先后杀了一头猪和一条狗。好草药和好饮食,使杨家品的腿伤很快就痊愈了。 
  临走的头天晚上,两个人又喝得酩酊大醉。杨家品有心劝陶正发参加红军。他说: 
  “兄弟,跟我一起走吧,我们不会亏待你。” 
  “我不去。”老陶举着酒碗说,“管他什么人,不抢我的酒碗,我不同他干架。沈希堂来抢我们两兄弟的酒碗,所以我跟他干架!” 
  “叭!”他把酒碗往地下一摔,砸得粉碎。他的老婆出来,一声不响地把碎片扫了。 
  “再说……”老陶眯着眼睛看着金秀,“我也舍不得老婆。” 金秀说:“听说红军不准喝酒……” “不去,不去!”老陶说完,就睡下了。 
   
  14 
   
  陶正发在年轻的时候,他每次进山,从来没有空着手回来的时候。他猎取野物,大到野猪、麂子,小到兔子、破脸狗,都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是后来森林逐渐缩小,野物就越来越少了,他也年纪越来越大,就很少到森林里去了,用他的话来说,猎枪都快要生锈了,这一天进山打猎,完全是给他女儿的老师覃家相和我这个远方的不速之客面子。 
  尽管我们放弃了猎取一只怀孕的麂子,尽管因为这一放弃令人垂头丧气,但是我们并没有就此往回走,我知道覃家相不愿让我扫兴,老陶也记挂着今天晚上的下酒菜。 
  “总不能让我吹葫芦笙给你们下酒,总得打到点什么……”老陶嘟哝着。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树冠之上的高天,不知什么时候,万里无云的天空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棉絮似的云彩,太阳依然明亮,但不像中午那样地刺眼了。被阳光晒热乎了的晚霭,像大地母亲慈爱的温暖的怀抱,她将每一个活着的动物,每一株树,以及每一棵小草揽在怀里,抚慰它们,然后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把它们送进梦乡…… 
  “把枪给我!”覃家相说。 
  我非常乐意地把枪给了他,我觉得自己承担不了一定要打着一点什么的重任,尽管是和老陶一起承担。 
  覃家相换了一个地方,同样地在一株大树下蹲了下来。这个地方是一小片林中的浅草地,这片草地一直铺展到一个缓坡上去,缓坡上面又是密密的树林。 
  老陶却仍然守在那个地方,把枪抱在怀里,背靠着大树,胸有成竹地等待着机会的来临。 
  背负着夕辉的鸟儿们,在树林间盘旋着,在寻找自己的夜宿之巢,有的鸟儿不时像飞机似的俯冲下来。在草地上觅食最后的晚餐。一阵轻风吹过,草地就像水面一样,掀起一片鳞浪。我忽然发现一个灰色的东西在草里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提醒覃家相,他的枪已经响了。那东西好像发出了一声哀鸣,随即翻到草面上来,原来是一只灰色的野兔,它并没有被打死,跳起来,向前奔去。我,覃家相,还有老陶拔腿就追。野兔在草地上同我们周旋了大约几秒钟时间,连跑带跳地逃进树林里,不见了。但是我们在草地上发现了它的血迹,像细碎的落花似的,撒在绿色的草叶上,这些血迹把我们带到了它的藏身之所。可是正当我们悄悄地走近它,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捕获它的时候,它忽然一跃而起,向森林的深处逃去。它在草丛中,茂密的树林里如鱼游水地奔逃,我们则在后面紧追不舍。我跑在最前面,口里像覃家相第一次参加战斗那样,“哦,哦”地吼叫着,有好几次,我都几乎抓到了它,但由于它灵活,都从我的手下脱逃了,我觉得同这只负了伤的野兔捉迷藏很好玩儿。老陶年纪大了,覃家相则腿脚不灵,他们只能跑在后面,但是他们保证了野兔不能跑回头路,只能一个劲往前跑。最后,它跑进了一片树木稀疏的开阔地,我三下两下捕获了它。 
  我抓住野兔的一只后腿,高高地把它拎起来。它的腹部剧烈地起伏着,血从它的另外一只腿的腿根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把一片点缀着稀疏的野草的土地染红了。 
  “你打中了它的大腿。”老陶说。 
  老陶说这个话的时候,覃家相已经转身走开了,我从他一瘸一瘸的背影上,看出了他的忧伤。 
  往回走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兔子在我的手里,还没有走出森林就死了。回到家已是上灯时分。 
  金秀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接过我手里的野兔,进厨房拾掇去了。 
  陶花接过覃家相肩上的枪,一面说:“老师累了,快坐下吃饭!”一面把枪挂到墙上去。 
  “支麻呢?”老陶问。 
  “我在这里。”支麻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炸鹧鸪。支麻和老陶是好朋友,只要家里有客人来,他们都会把对方喊过来一起喝酒。用马尾织连环套捕捉鹧鸪,是支麻的拿手好戏,据说他是跟杨家品学的。有一天下午,杨家品到陶正发家来,老陶愁家里没有肉招待他,杨家品从身上掏出一捧马尾,说:“我有办法。”包谷地的上空,多得是来偷啄青包谷的鹧鸪。他在包谷地边上的树林中布下连环套,不到两个小时,就捕到了三只鹧鸪,够他们三人下酒了。从此支麻也学会了做连环套捕鹧鸪。 
  金秀的豆腐也做好了,用一只深色陶钵端上来。牛奶色的豆浆里,浮着一朵一朵棉絮一样的豆腐,豆腐里夹杂着一些野菜,这些野菜是艰难岁月的一种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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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0年转业的时候,杨家品在部队里的职务已经是副团长。云南宣布和平解放,安排他在我们县当了副县长。 
  杨副县长从许多别人介绍的女人中,选了一个叫袁芳的汉族女人做老婆。他带着老婆到老熊寨去了一次。老陶杀了一只狗,隆重招待他们夫妇俩。但袁芳不会吃狗肉。她后来对老杨说:“狗是吃屎的动物,怎么能吃!”项金秀拈了一块狗肉在她的碗里,老杨怕得罪老陶夫妇,强迫她吃了下去。她一吃下去,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老陶的眉头皱起来了。 
  袁芳在陶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一亮就闹着要走。她一夜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嘟嘟嚷嚷。 
  杨家品问:“你说什么?” 
  袁芳说:“虼蚤虱子叮。” 
  “有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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