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奥德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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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奥德赛-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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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意象:
  尽管有一个神和他的重重大海  尤利西斯已回到了祖国,他王后的身边,  尽管有一个神和他的灰暗的  风,还有阿瑞斯的轰鸣。
“尽管一个神”之句在这一节里重复出现两次。第一次指海神波塞冬的愤怒和他的阻扰,致使奥德修斯在海上飘泊历险。“尽管有个神和他的重重大海/尤利西斯已回到了祖国,他王后的身边”。强调了德修斯(博尔赫斯诗中的尤利西斯为奥德修斯的拉丁名)历经磨难之后的成功回归。第二次的再次出现则含义深邃。除了进一步强调上面一层意思之外,还有另一层隐秘的含义——最终战胜了神的阻扰,从某种程度上说,奥德修的能力已经接近了神。“唯独波塞冬,一直心怀怒气,/ 怒那近似神的奥德修斯,直到他踏上故土。” 荷马在《奥德赛》的第一卷中也这样说。所以,第二个“尽管有一个神”之句,在表面上喻指波塞冬之外,还暗指奥德斯。
 “他的灰暗的风”是隐喻,同样表上指波塞冬的阻扰,他掀起的风暴让奥德修斯的船历经磨难,暗则含有奥德修斯最终回到家乡时不能立刻与家人相认,必须还得伪装成一个留着灰暗长胡子的老乞丐;还有“阿瑞斯(战神)的轰鸣”,指波塞冬的愤怒之外,也暗指奥德修斯与妻子团聚之前必须经历的一场战争——后宫里的厮杀,将那求婚者全都杀死。在一句诗中将两种含义熔铸在一起,其高超的凝练手段可见一斑。博尔赫斯是少数几个能在十四行诗中融入史诗法的诗人。
  对整首诗,博尔赫斯采用的是先扬后抑的方法,先是赞颂“神样”的奥德修斯的骁勇与智慧,然而再发出他那有力的疑问:
  曾经日夜飘零,像狗一样  在世上流浪的人,那个  曾经叫无人的人如今又安在何方?
  博尔赫斯不惜采用嘲讽的口吻。“那个曾经叫无人的人”,指奥德修斯曾被困在一个山洞里,他用智谋与挡在山洞口的身材高大的库克洛普斯野人波吕斐摩斯周旋,他进献烈酒给波吕斐摩斯,待他醉醺醺时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无人”,然后用烧红的木炭刺瞎了他的眼睛,待其他库克洛普斯人应声前来救援时,波吕斐摩斯叫道“无人用阴谋,不是用暴力,伤害我”,那些库克洛普斯人则把“无人”理解为“没有人”。博尔赫斯最后一句疑问:“如今又安在何方”正是对应“那个曾叫无人的人”,其讽喻意味十足。
   在此,我们可以获知,博尔赫斯对奥德修斯的成功并不以为然。博尔赫斯只是把奥德修斯历经的磨难与飘泊过程,当作一种象征——所有人都在途中。
   博尔赫斯疑问背后——他所特意挑选出《奥德赛》第二十三卷含义加以诘问,是要强调奥德修斯飘泊的意义要大于他荣归故里。因为生命正是一次在时间中的飘泊!
   可是人们往往把人生旅途看作一次远征,最终想要达至一个(或多个)目标。然而若以时间来衡量,又有多少愿望可以留存?时间淘洗了一切。“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
   这首诗犹如《棋》一样,博尔斯另辟蹊径,为我们打开了另一番景象。这种“殊异性”恰是诗歌的魅力所在。哈罗德·布鲁姆曾说   我认为,最伟大的诗歌……有一种普遍和本质的难度:它是扩展我们的意识的真正的模式。达到这一点依靠的是我借鉴别人而称之为“殊异性”(strangeness)的东西。欧文·巴菲尔德是几位提出把“殊异”作为诗歌标准的批评家之一。对他和他之前的沃尔特·佩特来说,是浪漫派赋予美的“殊异性”:作为这个统的一部分,华莱士·史蒂文斯让他诗中一位佩特式的人物高呼,“在那里,我更真实地发现了更怪异的自己。”巴菲尔德说,“它一定是一种意义上的殊异性”。(哈罗德·布鲁姆《读诗的艺术》)
   博尔赫斯在诗中流露的思想,我想,诗人们大都会赞同。这是因为诗人目光所投向之处总是更加遥远——以远远超越出几代人的眼光去看待历史和世界。他们心中存有的是一个大时空。在这样的时空里,个人的成就会显得微不足道。德瑞克·沃尔科特——这位加勒比海的圣卢西亚岛上诗人的一首诗,似乎就是站在博尔赫斯相同立场上的:
   在这句子的结尾,将开始下雨。 在雨的边缘,是一片帆。  慢慢地那帆将望不见群岛; 整个种族对港口的信仰将进入  一片雾霭。 十年战争结束了。 海伦的头发,一簇灰云。 特洛伊,一个白灰坑 在细雨蒙蒙的海边。 细雨像竖琴弦般绷紧。  一个眼神犹豫的男子捡起雨丝,  弹奏起《奥德赛》的第一行。  ——《新世界的地图之一·群岛》(傅浩 译)
   我曾经把这首诗看作是抒情诗的一个典范。至今我依然十分喜爱它。这首诗清新自然,描写细致优美,手法复杂而新颖。
  在这句子的结尾,将开始下雨”。这是仿拟预言者的口,以此确定诗人的立场,他仿佛站在远处看待所发生的事。诗人,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先知。“拉丁文Vates(预言家)一词兼有先知和诗人之意。”(卡莱尔《论英雄、英雄崇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
   “慢慢地那帆将望不见群岛”,像是电影镜头的运用,帆船渐渐远离群岛,驶向大海深处。但视角是飘忽不定的。“帆将望不见群岛”,视角似乎是来自上,人在船上看着群岛渐远。然而从此句口吻上判断,作者又像是隐藏在云层中俯视,看着帆船驶离群岛后在水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波纹,犹如一句感慨。因此,接下来两句就变得顺理成:“整个种族对港口的信仰将进入/一片雾霭。”这是迁徙,可能是整个种族被迫离开岛,就像维吉尔继《奥德赛》之后,在《埃涅阿斯纪》中描述的那样,特洛伊被希腊联军攻陷后,埃涅阿斯带领整个族群被迫迁移。“慢慢地那帆将望不见群岛/整个种族对港口的信仰将进入/一片雾霭”。同时,沃尔科特的有感而发也是针对自己身世的,圣卢西亚岛属于西印度群岛,那里人种混杂,他父是英国人,母亲为非洲裔,种族在他血液里形成的冲突成为他一生的困惑。
  “海伦的头发,一簇灰云。/特洛伊,一个白灰坑/在雨蒙蒙的海边。”从时间来看,当初的征战与荣耀全都烟消云散。这和博尔赫斯的感慨不谋而合。一切都处在虚无之中。
   于是,“一个眼神忧郁的男子捡起雨丝,/弹奏起《奥德赛》的第一行。”这一个眼神忧郁的子,即可以看作是荷马,也可以看作是诗人自
   我喜欢这首诗的原因,是因为它在自然之中交织着复杂的情感,诗歌清澈透明,但折射出的却是交汇的光亮,诗人将遥远的吟诵对象与自己的内心嵌合在一起,产生多义却又水乳交融的效果。《新世界的地图之一·群岛》不像博尔赫斯《奥德赛,第二十三卷》那样沉郁,但却伤怀感人,优雅委婉。
   也许,再往前溯源,我们可以找到济慈的十四行诗《初读贾浦曼译荷马史诗》:我游历了很多金色的国度, 看过不少好的城邦和王国  还有多少西方的海岛,歌者都已使它们向阿波罗臣服。  我常听到有一境域,广阔无垠,  智慧的荷马在那里称王,  我从未领略的纯净、安详,直到我听见贾浦曼的声音  无畏而高昂。于是,我的情感有如观象家发现了新的星座, 或者像科尔特斯,以鹰隼的眼  凝视着太平洋,而他的同伙 在惊讶的揣测中彼此观看,  尽站在达利安高峰上沉默。
   济慈在谈到初读荷马时的惊异感受,先用了一个普通而又强烈的比喻有如“发现了新的星座”;紧接着又用了一个奇怪的比喻:像科尔特斯(Hemando Cortes,1485…1547,16世纪西班牙探险家、殖民地开拓者)那样站在达利安高峰上突然眺望到他一生想要寻找的太平洋那样,“在惊讶的揣测中彼此观看”。这究竟是一种么样的感受呢?有新世界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激动,但在惊叹之余,还有油然而生的自我渺小感,一种面对大自然的自我不相称的意识。紧随其后,济慈又叠加了一个比喻:“以鹰隼的眼/凝视着太平洋”,并在诗的最后用“高峰”与“沉默”意象涵盖。这究竟要传达一种怎样的意图呢?我们只要看他写于同时期的《咏阿丽莎岩》就可知道: 你一生是两个死寂的永恒:  一端伴着鲸鱼,在海的深渊;  另一端在巨鹰翱翔的空中!   除非是地震把你拔上青天,  谁能将你巨大的躯体唤醒!
  岩面对的是两个永恒的死寂:一个是大海的深渊,一个是巨鹰翱翔的天空。“以鹰隼的眼/凝视着太平洋”之句,正是暗中呼应这一景象。这是济慈在惊异之中体验到的巨大的虚幻感。最后他才会这样说:“尽站在达利安高峰上沉默。”这种庄严肃穆的感受,只有感到时间的邈远与自然的永恒,才会生发出如此敬畏的神情,相比之下个体的征服与辉煌就显得如此地微不足道。如济慈在另一首诗中所言: 在这广大的世界的岸沿 我独自站定、沉思, 直到情、声名,都没入虚无里。——约翰·济慈每当我害怕》
   真是令人惊异!面对英雄业绩,博尔赫斯、沃尔科特与济慈的反映是如此一致——却刚好与常人愿望背道而驰。这是因为,好诗从洞见中来;优秀诗人具备另外的光,能看到另外的景象。
   然而,我并非在此最终要肯定一种生命的虚无意识,而是要强调他们诗中的否定意义,由此暂时跳出人生的迷雾,接通悠远的时空,眺望一下洞穴外的景象。因为,要道,不是生命虚妄,而是我们多数的愿望虚妄!
   四月的夜晚,安详而宁谧。我随手翻阅堆在身旁的各种诗集。这是一次偶然的启程,却把我带向了无可名状的远方。哦,四月的奥德赛! 文/刘苇     来源:文景  
   我像是陷落在漫长的无所依凭的冥想中,一些不相关的意象在我阅读程中朦朦胧胧地跳跃而出:奏鸣曲;破残的拱门;旅人在陌生之地漂泊;夕阳中湖面上漾开的波纹的反光;倾覆的大理石雕像旁的落叶,随风旋舞;遗落在水下的古城……它们与我内心的某一处汇集,以似曾识而又遥不可及的方式映现。这些意象可能来自我所阅读的诗歌,但它们所散发出的气息在暗示着一些曾迷恋而又久已疏远的记忆,类似象征,或暗自涌动的旋律,带着些微的震颤,仿佛有一个边界将要被打破,如奥德修斯样跋涉向不可预知的远方……
   此时,另一位英语诗人的诗句正从我的记忆深处飘起。我头脑中回响起一片苍茫而又辽远的钟声——
  风雨飘摇的古老的望塔上 一位瞎眼隐士把钟点敲响 ——叶芝《象征》 (裘小龙 译)
   我捕捉着诗的意象。它是如此萧瑟和悲凉!我倏然觉得,叶芝的这两句诗正应和着荷马古老的歌吟。这双体诗句像是荷马六音步诗的一个回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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