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11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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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11 作者:李敖-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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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装了一具窃听器。从那时起,俺心里想什么,你们监狱里的人都知道了。用这么卑鄙龌龊的手段来耍弄俺,俺为什么不恼火?”监狱官说:“没那回事,肚子里不可能装着窃听器;就算装了,心里头想的话,没有声音,窃听器也录不出来。”可是,王继祖不吃这一套,他举出很多事实,证明凡是他心里所想的,都被监方偷听去了。他举证历历,搞得监狱官答不出来,只好说道:“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们就把你再送去开一次刀,把你说的那个‘窃听器’拿出来算了。”可是,王继祖更火了,他厉声叫骂说:“俺才不要哩!妈的,再开一次刀,把旧的窃听器拿出来,再装一个新的进去,性能更好,录得更清楚。反正那时候俺已经打了麻醉剂,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们再多装几个进去,俺也不会知道的。”接下去,就是干、肏、日、妈、娘的,乱骂一通,没有一个人的妈和娘能幸免,监狱官也没法罚他了,你能拿一个发神经的火车头怎样呢?
  华老师:你说的这些精神病例子都太吵了,就没有安静一点的精神病吗?
  龙 头:谁说没有啊?就在我们十一房斜对门,就有一个啊。斜对门是小房间,最右边是三房,你听过三房有声音出来吗?
  华老师:你这一提,好像真没听到过三房有什么声音。
  龙 头:三房没有任何声音,有一个人单独住在里面,他大陆籍,平头,黑黑的,面目瘦弱。他的最大特色就是不说话,也不看书、写字,也不出来放封,也不提出任何抗议和要求,对外界的一切,一概不理。他每天没有一点声音的活着,像个鬼似的,令我十分好奇。我对他的任何关切,如送食物、用品给他,他也一概不理。有一次寒流来了,监狱官加发毯子,沿房开门,问寒问暖,问到这位第三房的怪人,也全无反应。我比照古代不说话的“息夫人”的故事,把这怪人取名为“息先生”。他这种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囚犯,为我生平仅见。我想他一定是受了人生最大的刺激,因而看破红尘,宁愿自闭的。这样子与“鬼”为邻好一阵子后,我们往往忘了第三房还有一个人在。听说他早就服刑期满,只因为只身在台,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找不到保人,因而不能出狱。我想他最后会被送到火烧岛“候保队”。
  华老师:什么“候保队”?
  龙 头:做了政治犯,判你十年,你以为坐牢坐十年就出狱了吗?你错了,坐满十年要出狱,得办出狱手续,手续有许多道,最重要一道是要有保人保你出来,你出狱后,一切行为唯保人是问。你是政治犯,谁敢保你啊?没人保,坐满十年也没用,调到火烧岛“候保队”,就是等候保人出现的队,保人何时出现,天知道。有个政治犯叫王诚,坐了七年牢,却在“候保队”候了八年,才熬到一位乡亲表哥看不过去,把他保出来,判七年,却坐了十五年的牢才出狱,这还算好的呢。有个政治犯叫李国安,无亲无友,在“候保队”苦等,他拚命做贝壳画,就是用海边捡到的五顔六色小贝壳粘在一起做成的土里土气的所谓民间艺术,希望赚点钱来买个保人保他,结果钱没赚够,人就病死了,买保的积蓄,最后变成魂断孤岛的丧葬费了。我看我们的邻居,三房的“息先生”,早晚也要魂断孤岛了。
  华老师:这叫什么七年啊、十年啊、十五年啊有期徒刑,没有保,判一年也等于是无期徒刑啊!
  龙 头:你真会换算,事实就是这样。
  华老师:记得法律不是明明规定执行期满者,应该在期满后的“次日午前”放人吗?
  龙 头:你怎么老是在无法无天的地方谈法律!
  华老师:保人那么难找吗?
  龙 头:中国古话说:“不做公、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怕惹麻烦本是中国小市民的传统,何况保个政治犯,做了保,说不定什么时候滾进“国特的逻辑”中,你就自己也坐牢了。
  华老师:有这么严重?做保也要冒险?
  龙 头:为什么没有?不要说做保,连做律师都要冒险。律师林颂和在《自由中国》杂志案时参与辩护,被暗中记了一笔,后来又替涉匪案的姚勇来辩护,被抓起来算总帐,刑求时连脚趾甲都给拔掉了,理由是:“你一定是个匪谍律师,你如果不是匪谍,为什么要替姚勇来辩护?”这就是我说的“国特的逻辑”。你一滾进这种“国特的逻辑”,你不但跳到黄河洗不清,并且一边洗一边哭笑不得。
  余三共:“国特的逻辑”?
  龙 头:“国特的逻辑”。国民党特务的逻辑。这种逻辑,花样百出。再举个例,与姚勇来同案的李世杰,被抓后反问国特,凭什么证明他有罪?国特说:“台湾一千五百万人口,我们不抓别人,只抓你,这就是你有罪的证明!”
  余三共:这就好像你家里被偷了,你去报警,警察说:“小偷不偷别人,就偷你,这就是你家被偷的原因。”
  龙 头:对了,你真是神童,你学会“国特的逻辑”了。其实,这种令你哭笑不得的逻辑,在国民党内是全面的。以中国石油公司的工程师韩大梁为例,他被判了十五年,理由是匪谍,案子屈打成招的细节不必说了,判决书中有一段话是一个加工业务,“被告韩大梁竟能将应于十天才能完成之工作,在不眠不休之三日夜内完成,足证被告已深受共产党精神之熏陶,盖只有共产党精神才能为人所不能为之工作。”这种判决书,你说妙不妙?国民党的军法官,竟能创造出这种逻辑,国特又算老几呢?
  余三共:愈来愈精彩了!
  龙 头:还有更精彩的逻辑呢!那就是国特的祖师爷的逻辑。蒋介石把台湾省党部副主任委员枪毙,逻辑性强极了。那是一九五一年十一月的一天,国民党台湾省党部改组,当场军乐队开始吹奏进行曲,这是蒋介石由后台进场前的讯号。蒋介石在乐曲中走出来了,紧绷着一张脸,他有许多次生气的样子,这次最难看。他一上台,就左手扶着讲台,右手往旁边猛挥(学蒋介石手势),大喊:“出去!出去!”也不知道他要叫谁出去。大家吓坏了。经他补充命令之后,大家才知道他受不了乐器的反光,是要乐队出去。然后,蒋介石喝了一口水,拿起新任省党部委员名册,停住不动。这一连串动作产生了相当的镇懾效果,台下每个人都屏气凝神,静待他开口。“李友邦。”这是他的第一句话,李友邦应声肃立起来。他接着说:“李友邦,你能骗得过别人,就可以骗得过我吗?你太小看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奸匪吗?宪兵,带走,带走!”蒋介石一边说着,一边以手势(学蒋介石手势)派命坐在前面的宪兵司令将李友邦架出去。然后,蒋介石开始训话:“你们什么人叫他当副主委的,你们统统不认识敌人,敌人就在你身边,你们却不知道他就是奸匪,像你们这样麻木不仁,怎么会成功?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知道,奸匪就在你身边!”最后,他替自己的讲话下了一个结论,就是:“你们要知道,丈夫是奸匪,太太不一定会是奸匪;但是,反过来,太太是奸匪,那么丈夫就一定是奸匪。”原来李友邦的太太说是匪谍,照蒋介石的逻辑,李友邦一定是知匪不报,妙的是,太太即是匪谍,只判了十五年,而丈夫知匪不报,反倒判了死刑。李友邦是台湾省人,这是蒋介石立威,刚来台湾就先宰个台湾人给你们看!
  余三共:蒋介石的犬子蒋经国不立威吗?
  龙 头:怎么不立?当时国民党内发生内斗,省主席吴国桢被斗垮了,他手下的财政厅长叫任显群,人非常能干,也跟着垮了。任显群私下跟朋友说:“吴先生精通外科、老人科、内科,就是不通小儿科。”朋友不明他的意思,任显群又解释说:“吴先生和美国的关系良好,夫妇俩与蒋介石先生、夫人的关系也不错,就是和蒋经国先生的关系没搞好。”任显群知道吴主席跟蒋介石的小儿蒋经国搞不好,而他任显群自己,却更要命的,竟同蒋介石的小儿蒋经国打主意的国剧名伶顾正秋小姐搞得好起来,跟小儿科争风吃醋,这下子大祸临头,任显群立刻变成了知匪不报,判了七年,军法官宣判以后,当庭告诉他,你不服可以上诉,任显群一脸谦卑,双手下垂、两掌平放两腿上,向法官鞠躬说:“不敢!不敢!”(学任显群姿势)任显群所以被罗织成知匪不报,因为治安人员先把他叔叔打成匪,判决书说:“查被告任显群曾受高等教育,历任政府要职,竟不明‘大义灭亲’之义,明知匪谍而不告密检举,依法衡情,应处以高度之刑,以资儆戒。”就这样子,任显群也变成匪了。其实任显群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匪,只是长了一根“匪屌”而已。
  (全房大笑。)
  余三共:是那根“匪屌”连累了全身。
  龙 头:也不能这么说,蒋经国的原案是想人不知鬼不觉的消灭情敌的全身。有一次任显群在办公室,忽然被一形跡可疑的人行刺,结果行刺未成,刺客被扭送警察局刑警总队。任显群派他的主任秘书等两人去了解,刑警队长请他们等一等,结果等到晚上十一点,才告诉他们说刺客已经跳楼自杀了;至于刺客的身份背景和行刺动机,只说很复杂,内情却不透露,这不是很奇怪吗?并且,刑警总队侦讯室窗户外面都有铁栏杆,人怎么跳得出去啊?
  (外面有脚镣声,牢门咔嗒开了。欧卡曾进来,左脚戴着脚镣,脚镣另一端,却戴在一个青年人脚上。)
  士官长:(对华老师)华老师,你要换个房间,请收拾行李。(对龙头)龙头啊,抱歉要把这两个小混混放到这房里。两个小混混居然在监狱官面前争吵,还却起手来,我们的法子就是谁和谁吵架动手,就两人挂在一起,让你们吵个够打个够。龙头啊,对不起,来的人太多了,只好把你的房间也挤一挤。
  龙 头:没关系,没关系,“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让我也见识见识人间万象。尤其这房间里多了这么多戴脚镣的,拖拖拉拉、哗啦哗啦,使我想起中国古代砍掉脚或脚趾头的刖刑。就是《孙庞斗法》故事中那个“孙膑”的“膑”字那种刑。孙膑被老同学庞涓陷害,砍去了脚,他虽然最后得到了胜利,可是却失掉了名字,大家都叫他“孙膑”,谁也不知道他的本名了。古人用刖刑整人,范围很宽,偷车的,刖;跳城墙的,刖;向统治者扯谎的,刖。《韩非子》记楚人和氏璧故事,和氏得了宝玉,向统治者拍马屁,可是统治者不识货,先后被“刖其左足”又“刖其右足”。他哭的时候,人家还告诉他:“天下之刖者多矣!”可见这种整人法多普遍。《左传》、《晏子春秋》、《孔子家语》、《说苑》、《庄子》等古书里,到处都有刖的记录,举不完的。我们现在说“踊跃参加”的“踊跃”,不知道“踊”字就是被刖的人所穿的鞋,普通人穿的鞋叫履,古书里有“踊贵而履贱”的话,意思是说:没脚的比有脚的流行。今天,戴脚镣的比不戴脚镣的流行了。
  士官长:不瞒龙头说,我是神仙、老虎、狗。为什么?我一看到老婆,就是神仙;我一看到囚犯,就是老虎;我一看到长官,就是狗。我们是奉命办事,请龙头包涵。
  龙 头:(大笑)士官长真会说话。
  士官长:不过我一见到你龙头,我就是人了。因为龙头是真正的人,我们虽然披上了这层皮,但在制服底下,还是佩服龙头佩服得不得了。
  龙 头:多谢士官长抬爱。借问一句,士官长要把我们的华老师送到那儿去呀?
  士官长:换个房间、换个房间,你们十一房共产党太多了,哈哈!
  华老师:(抱住行李)好了,各位保重了,尤其多谢龙头的照顾。
  龙 头:那里的话,华老师保重了。我有一个朋友说:“我过去逃难逃久了,全部家当,一背就走。所以今天养成习惯:我的全部财产,只要一背就走那么多。”另一位朋友说:“这有什么稀奇!我的全部财产,只要一提就走那么多,我比你的习惯还要好。”我在旁边听了,忍不住想,真的,一提就走的速度,的确高于一背就走;一提就走的重量,的确低于一背就走。他们都是逃难专家,他们逃得心有余悸,他们不再有“恒产”了,因为他们没“恒心”了。他们的“恒产”只在一提一背之间,他们随时准备仓皇就道,因为他们午夜梦回,耳边经常有炮声一响。如今华老师的全部财产,也称得上一提就走了,不必午夜梦回,只要日正当中,只要耳边有士官长一声令下,你就准备换房了。
  华老师:(苦笑)坐牢的人不说再见,多谢了。没想到一辈子逃难,最后逃到牢里来了。
  龙 头:(笑)你逃难于先,自然难逃于后,人生一世,坐坐牢也不错呀(拍华老师肩膀)!早睡早起,一日三餐,有梦就醒,有房就搬,没大没小,没洞可钻,虽有阴毛,不能通奸。
  (全房大笑,士官长带华老师下,牢门咔嗒又关了。)
  余三共:欧卡曾,这小子叫什么?
  欧卡曾:他也姓王,叫王八蛋。
  余三共:不要胡说。怎么两人打起来了?
  欧卡曾:他跟我不同案,他是流氓。我们在外面认识,有点小梁子,刚才一见忘了是在牢里,就打起来了。
  余三共:(对新进房的青年)你叫什么?
  王九胆:我叫王九胆。七八九的九,胆子大小的胆。
  欧卡曾:他叫王九蛋,说他王八蛋还抬举他呢。
  余三共:八九不离十,有没有王十蛋?
  欧卡曾:他弟弟就是王十蛋。
  王九胆:就是你!
  欧卡曾:你!
  王九胆:你!
  欧卡曾:你!
  王九胆:你!
  余三共:好了,都给我闭嘴,不要吵了,坐下来。欧卡曾,刚才监狱官叫你出去干嘛?是不是打老子们小报告?
  欧卡曾:(抬头,伸出右手食指,向天花板一指窃听器)有这个东西,还要我小报告?一切它都报告上去了。
  余三共:那找你出去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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