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11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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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11 作者:李敖-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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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 黄:(笑)万岁,万岁,这两个字是专门为喊“蒋总统万岁”用的吧?
  龙 头:这可说来话长。“万岁”本来是中国老百姓喊自己的。老百姓说应酬话,有一些用“万”开头的字,像“万福”“万幸”等,“万岁”也是其中之一,多在喝酒庆祝时候用。后来这两个字,太好了,被统治者皇上看中了,于是,在后汉的时候,就有人出面把“万岁皇家化”了,他们就不许老百姓用了。到了七世纪的六九六年,武则天甚至用“万岁登封”、“万岁通天”做年号了。到了唐朝末年,根本没人再敢自己用了。演变的结果,万岁就是皇上、皇上就是万岁,也就是万岁爷。皇后也借光,称万岁娘娘或万岁爷娘娘。正因为被喊“万岁”喊得这么爽、这么风光,所以皇上身边掌权弄权的人,也就不得不享受近似待遇,其中最有名的是明朝宦官魏忠贤。他被喊作九千岁、九千九百岁,从九千岁到九千九百岁,已经直逼“万岁”了。但是九千岁也好,九千九百岁也罢,究竟还不是“万岁”,还是不过瘾。记录上就有过像国民党那样的知识分子拍魏忠贤马屁,魏忠贤走过来的时候,大家磕头,大喊“九千岁”,魏忠贤还理都不理。魏忠贤不理的原因之一,可能觉得九千岁不过瘾。九千岁不过瘾,在太平天国就发生过。太平天国对天王洪秀全喊“万岁”,对东王杨秀清等喊九千岁。东王杨秀清不过瘾,要人喊他“万岁”。天王洪秀全质问他说喊你“万岁”,我这“万岁”该怎么说?杨秀清说喊你“万万岁”吧!后来太平天国内讧,杨秀清被杀,追究起来,争的就是这一千岁。虽然事实上,两个小子,加在一起,也只活了一百多岁。
  胡牧师:呀,老黄,你看龙头多有学问,你碰他一下,谈到“万岁”两个字,他的学问就冒出一大串。
  龙 头:就像你们基督教中的保罗,他学问太大,使自己发疯了。不过,我究竟还和保罗不同,我学问太大,但我自己不发疯,我使别人发疯。刚才老黄谈到喊“蒋总统万岁”,使我想起一件事。国民党的秘书长谷凤翔到美国访问,美国人问他说你们的蒋总统慢慢老了,现在他专制,一切一把抓,等他死了,会不会乱?你猜谷凤翔怎么回答?他瞪着眼睛说:“我们的蒋总统是不死的。”可见他真的相信老王八蛋是万岁的吧?“千年王八万年龟”,真是王八蛋才能活那么久啊!
  余三共:这样看来,喊“老王八万岁”应该不犯法了。
  龙 头:(握拳举起右手)老王八万岁!
  余三共:(握拳举起右手)老王八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笑起来。)
  龙 头:三共,你是共产党,你不“毛主席万岁”一下吗?
  余三共:我们共产党不搞个人崇拜。
  龙 头:我讲个“毛主席万岁”的故事给你听。陆军一等兵王印,台中后里人,农家子弟出身。他家中人口众多,单靠种几分水田,入不敷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初中还没毕业,就改行学木工了。后来到了兵役年龄,被拨交到一个步兵师。部队长根据人事资料,晓得他会木匠手艺,于是不叫他出操打野外,叫他替师部各级官长家庭服役。师长家的门窗坏了,他去修补;参谋长家的沙发旧了,他去换装。由于经常和少将、上校级的高级军官接触,王印眼界大开,对于连上的排长、指导员、干事之流的低层军官,渐渐不放在眼里,结果惹出祸来了。有一天,师长集合全师官兵训话。训完话,循例高喊呼口号。刚喊完“蒋总统万岁”,一位年轻的保防官匆匆跑上司令台,对站在台上的政战部主任低声说了几句话。主任脸色一沉,立即把总值星官叫上台来交代一番。师长走后,总值星官下令各部队带回,却蹊跷的把排尾一角约二三十名士兵留下,这一动作颇为反常。等部队走完,政战部主任、保防官,还有“反情报”队的干员走到这二三十人面前。保防官表情严肃态度愤怒的说:刚才喊口号的时候,有人喊“毛主席万岁”,声音来自这一角落,希望喊的人坦白站出来。众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吓成一团。保防官突然一伸手从人丛中把王印揪了出来,高声问道:“王印,是不是你喊的?照实说!”王印吓得直抖,摇头否认。但保防官不理会这些,吩咐:“把他带走”。反情报队人员立即遵命将王印押上吉普车,其他人随后也被带到反情报队分别接受侦讯。保防官威胁、恐吓而带有预设性的暗示问:“你听清楚了,知匪不报与匪同罪,王印喊毛主席万岁,你听到了没有?”有人吓得配合:好像有听到,但不能确定是他喊的。这下子好了,只要有人“好像有听到”,便是铁证,有了证据便不怕王印不招。果然王印在不堪刑求下,承认喊了。这位保防官端的听觉可真敏锐,他能在几千人一起喊“蒋总统万岁”声中,分辨出一句“毛主席万岁”的不同声音及方位,简直是练过武侠小说的“千里传音”。何以这位保防官一指就指出是王印呢?原来他找王印帮他做一张孩子睡的双层床,而又不提供木料,教王印到构筑军队工事的仓库中去偷偷拿木料,王印拒绝了,保防官认为王印“大小眼”,看不起他,于是就降福毛主席,毛主席也万岁了。结果呢,王印以“为匪宣传”的罪名被判刑五年。
  老 黄:哎呀!真倒楣!
  龙 头:还有另外一场倒楣呢。王印在牢里碰到一位曾任教于花莲高工的陈长坤老师,闲来无事,教他念书,可是好景不长,监狱里要拆这个换那个,又把他找去做木工了。五年刑期满了,临出狱时,他礼貌性的隔着铁门向陈长坤老师道谢告别。陈老师讬他带封家信给太太。那知信才接到手,被看守逮个正着,监狱官着鸡毛当令箭,马上扣住他的开释状,不放人了,下令徹查其中阴谋。天晓得什么阴谋,陈老师信中所说,不过是告诉太太能守则守,不能守就早点改嫁,免得耽误了青春。调查了两个月,幸好监狱长念他帮监狱做了不少工,不无微劳,不再追究了,虽是一场虚惊,但王印杠上开花,多坐六十多天的黑牢,一个毛主席,一个陈老师,断送他五年两个月的青春。可见傅胖子喊万岁会出事,王木匠没喊万岁也会出事,这就叫作上帝弄人。
  牧师:(有点失望)这和上帝有什么关系?
  龙 头:当然有关系,上帝造人,他是万能的,却造出一大堆坏人来害好人,这是什么意思?既是万能的,就可以不造坏人全造好人呀!
  胡牧师:神的意旨不是我们人所能了解的,尤其不是你们不信神的人能了解的。龙头啊,等你先信了基督教,你自然就了解了。
  龙 头:别忘了蒋介石和他老婆也信基督教,就凭他们信了基督教,我就不会信,你留着你的基督教给别人吧!
  胡牧师:你龙头这么优秀的人,不信教太可惜。
  龙 头:我信了才太可惜。
  胡牧师:你信了教就会得救,跟政府的关系也会和谐一点。
  龙 头:(有点火)和个屁谐!告诉你一个和谐的例子吧。有个人叫冯叔康,笃信基督教。他在中部一所礼拜堂当职员兼工友,常常自费印制单张或张贴标语,劝人信耶稣。有一次,他在台中写了一项标语去张贴,标语这样说:“全国同胞都信耶稣,反攻大陆才会胜利。”调查局台中市调查站立即把他抓到台北,疲劳讯问他四天四夜,逼迫他供认是“为匪宣传”,甚至他自己就是匪。他坚决不承认。送到警总军法处,坐了将近四个月冤狱,军事检察官才宽大处分他不起诉,却又严厉警告他:“以后传教,不准涉及政治,否则就要起诉判罪!”这是为了寻求“反攻大陆胜利”之道,而被以“叛乱”罪嫌抓去的唯一滑稽案例。虽然获得不起诉处分,但那四个月的黑牢,难道是别人坐的,他跟政府真和谐啊!
  胡牧师:只坐了四个月就出来了,坐那么短,还不和谐吗?
  龙 头:和谐?和他妈的谐!问问你的耶稣吧。我秀几段你们的《圣经》给你:《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说:“……大祭司就撕开衣服说:他说了僭妄的话,我们何必再用见证人呢?这僭妄的话,现在你们都听见了。你们的意见如何?他们回答说:他是该死的。他们就吐唾沫在他脸上,用拳头打他,也有用手掌打他的。说:基督啊!你是先知,告诉我们打你的是谁?”《马可福音》第十四章也说:“……大祭司就撕开衣服,说:我们何必再用见证人呢?你们已经听见他这僭妄的话了,你们的意见如何?他们都定他该死的罪。就有人吐唾沫在他脸上,又蒙着他的脸,用拳头打他,对他的说:你说预言罢!差役接过他来,用手掌打他。”《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又说:“巡抚的兵就把耶稣带进衙门,叫全营的兵都聚集在他那里。他们给他脱了衣服,穿了一件朱红色袍子。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他头上。拿一根苇子放在他右手里,跪在他面前,戏弄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又吐唾沫在他脸上,拿苇子打他的头。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袍子,仍穿上他自己的衣服,带他出去,要钉十字架。”《马可福音》第十五章也说:“兵丁把耶稣带进衙门院里,叫齐了全营的兵。他们给他穿上紫袍,又用荆棘编作冠冕给他戴上。就庆贺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唾沫在他脸上,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上他自己的衣服,带他出去,要钉十字架。”和谐吧?你的耶稣,最后和谐到十字架上去了。
  胡牧师:哎呀!龙头啊!你念书念得成精了,我念不过你,原来你背的《圣经》,比我这牧师还熟,我真服了你!好吧,你说得对,跟政府关系不要和谐了,那你龙头一表人才,你一生的计划是什么?
  龙 头:我一生的计划是想整理所有人类的观念与行为,做出结论。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种类太多了、太复杂了,我想一个个归纳出细目,然后把一个个细目理清、研究、解释、结论,找出来龙去茫U獠幌袷且桓鋈俗龅昧俗龅煤玫拇蠊ぷ鳎墒俏胰聪胍桓鋈送瓿伤U馐俏乙簧舾死唷⒘舾泄说淖畲罄裎铮蛭杂腥死嘤兄泄艘岳矗姑挥泄桓鋈耍芄磺钜簧涣Γㄐ恼硭腥死嗟墓勰钣胄形拿恳晃侍狻H死嗟墓勰钣胄形庋囊环笄逅悖岜涞们宄⑶逍眩郧巴居写蟀镏
  胡牧师:你做的,好像是最后审判?
  龙 头:不一样,最后审判是人类的愚昧已经大功告成、已经无可挽回,只是最后由上帝判决而已。我做的,却是一种期中结帐。期中结帐以后,人类变得清楚、清醒,可以调整未来的方向和作法。所以我做的,跟上帝做的不一样,我们只是分工合作。上帝从最初造人类开场,从最后审判落幕,他只管首尾两头,我却管中间,在人类历史走到五千年的时候大声疾呼,要清清场,检讨一下上半场的一切。所以,上帝最后可以审判我,但在最后没到以前,我要检讨一切,包括上帝先生在内。
  胡牧师:(笑)噢,我的上帝!
  龙 头:(笑)噢,我的我!
  胡牧师:(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这屋檐下,你是龙头,我低头。
  龙 头:不论低头抬头,告诉你一个你们教友的故事给你参考。陆军中士王经典,山东即墨人。其为人也,优点是刻苦耐劳,勤奋向学,乐于助人;缺点是固执倔强,喜管闲事,好抬死杠。小学程度的他,参加军中随营补习,学业大有进步。最后被政工系统看中,被提升为“政治战士”。王经典是基督徒,信教信得迷,和你阁下一样。一九六○年代,军中暴行频传:自杀者有之,杀害别人然后自杀者亦有之。蒋经国希望藉宗教的力量化除戾气,于是准许基督教派牧师到各部队里传教。有一天,有位年轻的牧师至澎湖宣讲福音,当场赞扬蒋总统是虔诚伟大的基督徒、“反共的先知”时,王经典忽然要抬杠了,他站起身来,抗议说:“蒋总统伟大,举世同钦,但他不配称先知。先知是上帝的使者。自耶稣基督降世而后,上帝已不再派先知临凡了,所以不能称蒋总统为先知。”如果该牧师是位称职而有修养的布道人,哈哈几句就没事了,但该牧师自恃自己是辩才无碍的神学士,根本没把王经典这名大兵放在眼里,于是两人顶起牛来。从教义之争到意气之争,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王经典愤怒指责牧师说:“你简直是毛泽东派来的。”此话一出,事态扩大,该牧师告上一状,王经典以“为匪宣传”的罪名被判刑五年,基督徒成了政治犯!滑不滑稽?被关进监狱的王经典先是大声呼冤、痛哭流涕,继之整天喃喃自语。他受不了这一打击,精神失常了。过了不久,他不再喊冤了,自称得到圣灵的启示,说这些冤屈、折辱都是上帝对他的试炼,他决心要做“现代的约伯”。于是日夜高声祈祷,大唱赞美诗。就所谓叛乱罪而言,五年算是轻刑。王经典在部队里素以苦干实干闻名,人缘不错。部队长有意调他服外役,不想送他去台东泰源感训监狱服刑。但他日夜唱歌祷告,吵得其他在押人作息难安,就不得不送他去台东了。到了台东,王经典祷告唱歌如帮,监方软的劝、硬的上脚镣手铐,这家伙甘之如饴,还说:“约伯当年所受的痛苦灾难比我还多,任凭你们如何粗暴的折磨我,我还是要赞美上帝我的主。”监方无奈,备妥一纸公文,将他送往收容军中精神错乱的玉里养护所。蒋介石当年裹胁老兵来台湾,说“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结果都是空头支票,回不去了,老兵想家,精神失常者比比皆是。蒋经国怕这批人在部队里影响士气,就以“医疗”为名,把他们集中隔离,并调派宪兵去管理。起初宪兵认为整天和精神病为伍,是件苦差,都不愿去。后来发现大有油水,又视作肥缺了。原来所谓治疗,就是给患者服一种食后即昏睡的药,让他们不再吵闹。有个别具有暴力攻击倾向的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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