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我回家 作者:窦红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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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我回家 作者:窦红宇-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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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的时候,还是赵美美忍不住,先开口了。
    金平,你是不是不管我了? 你是不是成天就想着顾红燕你就不管我了? 赵美美的脸上,依旧挂着昨晚的惊恐。
    郭金平就笑笑,流出了眼泪。
    金平,要不咱们回家吧,反正,在哪儿不是个活。赵美美哭了起来,说,金平,你知道吗? 你不能在这里出啥事的,你不能跟城里人闯祸的。你要是出啥事了,你叫我怎么活呀! 郭金平呆呆的,不知道他是想起了赵美美说的家,还是想起了顾红燕留下的恨。
    3
    第二天一早,郭金平趁着赵美美进厨房煮面条的工夫,悄悄拉开客厅的柜子,揣上了那把刀。当他把刀放进怀里的时候,他问自己:你要干什么? 郭金平摇摇头,我不知道。郭金平只是觉得,只有揣上刀,在这个城里,他才知道自己是谁,是怎么回事。
    赵美美抬着一大碗面条出来的时候,跟他说,金平,你要是觉得身上没劲,就歇上几天,反正,我不会让你闷着。
    郭金平眼睛看着别处,说,不歇了,我有劲了。
    这时,明明闹了起来,明明说他不吃面条,要吃牛奶和面包。赵美美立刻分了心,没再注意郭金平了。
    郭金平顺利地出了门。走在去工地的路上,他在想,今天无论如何要找着那个真的顾红燕了。他在想,他现在是多想见见那个顾红燕呀,陌生的人,熟悉的恨。他只要一见到她,刀一亮,不愁她不把事情说出来! 他在想,那个真的顾红燕长什么样他是见过的,好找,可他现在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样子了。她的脸?她的眼睛? 她的鼻子和她的嘴巴? 反正,见着了就知道了。反正,见着了,就什么都明白了。郭金平在大街上“吭哧吭哧”地走着,那把刀在他的胸前一下一下磕碰着他,就像一下一下地抓着他的痒。
    可是,事情到了郭金平砌到第三路砖的时候却变成另外一件事了。郭金平砍下一块砖的余头,刚往上抹了一层沙灰,就听见郭金柱仰着头在下面喊,金平哥,你快下来,家里出大事了! 郭金平回头看了一眼,在心里骂,出你爹的事! 你不是又唤我下去挨顿打吧。他把那块砖对齐了线,严丝合缝按上去,使劲敲了敲,又瞄瞄缝,用灰刀刮了刮,才慢慢顺着踏脚的地方,从脚手架上爬下来。
    什么事? 郭金平抠着手上的泥,问。
    家里的水库塌了! 水库塌了! 五个水库全塌了! 郭金柱看上去就要哭。
    郭金平一听见郭金柱这样说,跟着就塌了下来。
    他问,你说啥? 你再说一遍! 还没等郭金柱再说一遍,郭金平拉着他就朝外走。走到门口,郭金平才问,水库塌了? 嗯! 五个全塌了! 周围的村子,地,全冲了!你们家我们家全冲了! 人呢? 郭金平吼。
    人没事。我们村在山脚,上面塌的时候,人全跑出来了。你们家我们家都没事。可是,可是地没了! 粮正要收,也没了! 我就是来找你商量商量,这怎么办? 这可到底怎么办? 郭金平撇下郭金柱就跑,边跑边说,商量个球,弄钱去! 郭金平跑回了家。他“吭哧吭哧”上楼的时候,那把刀又在他的胸前一下一下磕碰着他,这一回,像是把他的疼一点一点地磕出来了。
    推开门,赵美美也在,一见郭金平,赵美美站起来就冲他慌叫着,金平! 家里出事了! 郭金平闭了闭眼睛,才说,我知道了,人呢,你家的人呢? 都出来了。我们村跟你们村差不多,没伤着人。
    可是,房没了,地没了。赵美美看上去又要哭。
    郭金平这才松了松,一屁股蹲了下去,捂住脸,骂,这狗日的水库! 他们都知道村里的水库,因此,他们都知道水库塌了是怎么回事。那都是三四十年前的工程了。水库依山而建,一共五个,一个水库挨着一个水库,一个水库在一个水库的上头。他们的村子也是依山而落,一个村子挨着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在一个村子的上头。这样,他们的地也是一块地挨着一块地,一块地在一块地的上头。这不扯淡吗?郭金顺他爹仗着搞了十几年的工程,前些年这样在村里嚷过一嗓门。郭金顺他爹说,这不等于在咱们头上悬了一把刀! 这要是上面的水库塌了,那不得跟着一个水库一个水库地塌! 那时,村里的人还说他是乌鸦嘴,说怎么可能? 这国家花了那么多钱建的水库都浇地浇了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你说塌就塌了呢? 这乌鸦嘴! 回吧? 郭金平说。
    回啥? 赵美美说,家里现在不缺吃饭的,只缺钱,咱们回去,只又多了一张嘴。
    提到钱,郭金平就没有了话,只管低着头,作不得主。
    这时,赵美美轻轻叹了一声,说,金平,我想好了,我这里有五千块钱,我再去找人帮帮忙,凑一点,咱们俩平分了,赶紧寄回去。
    不回了? 郭金平问。
    我想过了,回去没用。房我听说政府已经管了,这两天都在搭棚子。咱们回去,除了伙着他们吃,啥用也没有。我想过了,咱们还是赶紧把钱寄回去,先救着急,然后,咱们再想办法把冬天的口粮钱挣上,等过年了,再回去。你说,行吗? 赵美美皱着眉,一副要愁出病来的样子。
    郭金平“嗖”一下站起来,说,我不用你的钱! 赵美美愣了愣,问,那,那你怎么办? 我找金大虾去! 我用我的工钱。郭金平说完就出了门,下楼的时候,赵美美追了出来,说,金平,你别去要了,你才干了几天,你的工钱不够! 郭金平停了停,说,管它呢,先救着急! 郭金平朝工地跑。远远地,他看见工地前的沙子、石头和水泥像风一样的在飘,他看见有一粒沙子飞起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亮晶晶的光。他就觉得自己也飞起来了,自己带着亮晶晶的光飞进了那家酒店的大堂。
    可是,大堂里的景象又让他变成了一块突遭暗算的石头,重重跌落在地上。不是他跌落在地上,是满眼睛的脚手架都跌落在地上。脚手架塌了! 脚手架塌了! 就在郭金平跑进来前一锅烟的工夫,脚手架像山洪暴发一样塌了下来,所有那时站在脚手架上的人都像洪水冲过后的泥一样敷在了地上。
    郭金平看见了一摊一摊的血,郭金平听见了一声一声的呻吟。救护车刚到,一大群手忙脚乱的保安、医生和警察正忙着往外抬人。郭金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屁股下,是一根刚刚塌下来的钢管,可此时,郭金平却觉得它软得没有一点筋骨。
    我就说,接头损了! 我就说,接头要换了! 郭金平说完了这句话,又一屁股站了起来,忙着去扒钢管,往外拉人。
    他扒着扒着就扒到了王朝贵,王朝贵还被三四根钢管压着,一脸的血和土,看见郭金平,王朝贵朝外吐了一口,冲他笑笑,说,他娘的摔下来的时候老子以为活不成了,可他娘的老子只昏过去一钉子眼又活过来了! 值了! 郭金平把王朝贵拖出来后又碰上了朱三,朱三的腿被一根钢管压着,动不得。朱三也冲他笑笑,指着一大群人说,我的腿断了,但没啥球事,你快去瞧金柱,他摔下来肚子戳在一根钢钎上,怕是不行了。
    郭金平就忙朝那一大群人跑,他挤进去的时候,郭金柱已被人抬在了担架上,郭金柱的肚子上真的插着一根两指粗的钢钎,郭金柱还用手扶着,看不见血,只看见郭金柱的眼睛。郭金柱还睁着眼,对郭金平说了一声,你帮我找金大虾,叫狗日的把我工钱寄回去。接着,就闭上了眼睛。
    郭金平就说,你怎么还在这儿,老子叫你去找钱去老子都跑出去了你怎么还留在这儿! 你留在这儿不是找死吗! 他忙着去找金大虾,那个时候,他觉得他拐一个弯走到金大虾的那间卫生间旁的工程指挥部要用一辈子,他觉得他拐了一辈子的弯。
    可是,金大虾不见了。
    4
    金大虾从那个时候起就再也不见了。郭金平后来一直觉得,金大虾就是从那满地的破钢管缝里消失的。随着他消失的,还有他们的工钱。随后的几天,郭金平一直在找他,郭金平一直找到连他都快想不起金大虾长什么样子了,可他就是相信他找得到他,他就是相信他找到金大虾后金大虾会跟他诚心诚意地说一句,兄弟,不是我金大虾不给你们工钱,我金大虾像那样的人吗? 兄弟,你大哥真的是遭难了,没有办法了,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了! 兄弟,等你大哥缓过劲来有了办法了你大哥我不仅要给你们工钱,你大哥我还要带着你们干工程,干他娘好多好多工程! 赚他娘好多好多工钱! 要是那样,郭金平就会笑着跟他说,我就说,接头损了! 我就说,接头要换了! 郭金平找着找着金大虾就找乏了,就想回家了。
    这个时候,他是多想回家呀。他是多想回家去看看呀。他想起了爹和娘,他想起了他出来的时候娘紧紧拽着他的那双手,还有娘浑黄的眼睛。他想起了他出来的时候爹紧紧跟在他身后的脚步,还有爹一声一声的喊。起码,他想,他可以回家看看他们被大水冲了后的样子。还有地,他想起了他家的那些青色的大片大片的包谷地,那些沉默的石头,那些阳光以及阳光下静静散发出来的芳香。还有云,那些低垂的云层下的那些开满野花或遍布松林的山坡。还有静,还有在静的蓝色或灰色的天幕中静静站立的目光。起码,他想,他可以回家看看它们被大水冲了后的样子。
    可是,他是回不去的。就像赵美美说的,你回去干什么,你回去只又多了一张嘴。
    那么,就只剩下钱了。寄钱。但钱没有了,钱被金大虾的脚手架塌进了地里,塌进了地上那一摊一摊的血里,钱被金大虾的那些锈了损了的接头损在了大堂那一阵一阵的疼和一阵一阵的呻吟里。
    这个时候,郭金平才彻底感到了自己的无用。
    你无用得你自己的钱都找不回来了! 你无用得只会靠女人的钱来过日子了! 你无用得连一个女人的冤都没法伸了! 你无用得你自家的仇都没法报了! 他在街上走,他看见了街旁的树,就对自己说,你无用得连一棵树都不如! 他看见了一张飘飞的纸片,就对自己说,你无用得连一张纸都不如! 他看见了一根枯死的草,就对自己说,你无用得连一根草都不如! 他看见了一段残败的老墙,就对自己说,你无用得连一堵墙都不如。最后,他跟着对自己说,你无用得连一块砖都不如,你无用得连一把钳子都不如,你无用得连一把灰刀都不如。
    一路上,郭金平走得极为仔细,他像一头贪吃的牛不放过身边的任何一棵草一样仔细地走着。路过了一个商场,他就想,这是我在这儿等钟秀明的车开过来的地方。路过了一个路口,他就想,从这儿进去就可以到顾红燕她们停着车吃饭的地方了。路过了一条小巷,他就想,顺着这条小巷就可以走到顾红燕她们那条小巷了,顾红燕她们那条小巷有一个烧烤摊、还有四五个卖花的小姑娘,有一条缝,他常在里面站着,有一段路,他和赵美美在那儿坐过。路过一条笔直的大道,他就想,从这儿就可以通向市委大楼了。
    他就想,再从市委大楼拐个弯,就可以看见赵美美的理发店了,就可以看见理发店后面的那个小区了,就可以看见这几天他和赵美美一齐住过的那个家了。那么,再往前面的一个路口走出去是哪儿呢? 再往前面的一个路口走出去,一直顺着那条大路走出去,就走到从前的那个工地上去了,工地的旁边,有一幢高楼,高楼上的一个窗口,就是妹妹摔下去的地方。那么,前面的那条路呢? 那条路上是不是有无数的书店,那条路上的书店里,是不是就放着无数本自己当年挤进去买不到的小画书……
    郭金平就这样走着,如数家珍。郭金平就这样走着,似乎这辈子已经走到了头。
    这时,一辆卡车在郭金平身旁“吱”一声停了下来,水泥灰也“吱”一声腾起来,呛得郭金平退了几步。卡车司机摇下车窗,一脸的毛胡子,冲郭金平大喊,兄弟,在城里混好了吧,瞧你这一身新崭崭的衣服! 瞧你这一双神气的皮鞋! 怎么样?还回去吗?三十块,这一回,你不用站车兜里了,驾驶室里没人,舒服着呢! 郭金平一愣,终于想起了什么,就使劲拿着卡车司机瞧。瞧啊瞧,瞧得卡车司机早就开着车走了,瞧得卡车屁股后喷出的水泥灰都一团一团在地上落踏实了,他才喃喃地说,你别笑话我,这衣服是赵美美买的。你别笑话我,我回不去了。
    5
    叶小丫要走了。
    机场是一条巨大的通道,它让每个人的起点和终点都在这儿匆匆闪过。机场是一扇巨大的门,它让每个人的欣喜和悲哀都在这儿打开和关闭。对于叶小丫来说,机场已是一块永远拧不干眼泪的手帕,它将在她的每一个起起落落间,擦拭她的眼睛。
    叶小丫走到余雷和高辉的跟前,笑了笑,说,我走了。
    余雷就咧咧嘴,说,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阴,有雨.我一想惨了,别今天来送你,还闹个凄凄切切。
    可一早起来,天是晴的,太阳还老辣! 看来,这天气预报也有看花眼的时候。
    对。叶小丫说,天再阴,只要自己晴就好。
    高辉就眨眨眼睛,说,叶小丫你怎么不剪短发了? 剪什么短发? 你不记得有一次喝酒,你说,要是你有一天能去法国了,就剪成短发。你说那样子炫。
    用不着了。叶小丫低头动了动脚,问,高辉你知道这两天顾红燕在哪儿吗? 不知道,给她打手机也不接,反正,挺神秘的吧。
    你去找找她吧。我知道,她需要人帮助。
    是吗? 是的,你一定去找找她,最好,这几天吧。
    叶小丫走到在一旁站着的安大泉跟前,接过他手里的那个紫色的旅行箱,放在地上,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安大泉看着她笑,笑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了低头,动了动脚,问,机票带好了吗? 叶小丫一下搂住安大泉的脖子,眼泪贴着他的脖子根往下流。她说,对不起,我要走了。她说,对不起,我爸爸就只有你照顾了。她说,对不起,我太让人担心了。
    说完,她又忙擦干眼泪,放开安大泉,拖起自己的箱子,头也不回朝登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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