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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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9-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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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便滑出恼怒和焦灼。掏黄宝的话,只有让他的忍耐达到极限,彻底崩溃。吴响也怕耗,他强迫自己拿出全部耐性。已经蹚到河中心了,必须咬牙走过去。吴响笑笑,咱俩轮着睡,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黄宝一头躺倒,可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滚,滚到半夜,眼皮刚碰住,吴响拍拍他,该我了。黄宝气呼呼地说,你讲不讲理,这可是我的床。吴响说,咱们商量好的,你可不能耍赖。黄宝嘟嘟囔囔地起来,拽出鱼泡一样的哈欠。哈欠还没落完,吴响已扯出鼾了。黄宝气不过,故意搞出很大的声音,吴响依然睡得死死的。 
  白天,吴响拿个凳子靠在门口,打量着过往行人。他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城里的,哪些是刚从乡下来的。城里人也长不出三只眼,女人穿的露点儿,男人肚子挺点儿罢了。困了闭会儿眼,听到声音,冲屋里喊一声,有人。黄宝便出来了。到了吃饭时间,黄宝就领他去小馆子。吴响体恤地说,自个儿做吧,这么吃馆子太浪费。黄宝骂,吃他个狗日的。夜里还是轮着睡。熬了几天,黄宝毛了,夜里清醒得像水洗过,一到白天就犯困。他给吴响租了间房,让吴响搬到那儿住。 
  那屋子也就小半间,一张床,一卷行李。待住下,吴响的心忽然就沉了。黄宝竟然给他租房,这是要拉开架势打持久战了。黄宝宁可破费也不肯讲那句话。究竟有什么复杂的原因,让黄宝惧怕到这个程度?他畏惧毛文明,还是畏惧别的?吴响难以想象。吴响嘴上硬,心里也很急。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个阴沉沉的日子,一位妇女领着一个小女孩买了二斤杏。吴响盯着妇女的背影,一下感伤起来。活了半辈子,什么事都没干成。没娶过女人,没弄个像样的家,干的事都是别人让他干的,自己想干的没有。现在,他想按自己的意思干一件,一件简单的事,竟是这样困难。 
  徐娥子就在吴响阴郁的思绪中撞进他的视线。 
  吴响的目光抖了抖,想,怎么像徐娥子呢?她笑着过来,真是徐娥子。吴响一阵惊喜,但他控制住自己,淡淡地说,你怎么来了? 
  徐娥子说,我来找你。 
  吴响飘出一丝冷笑,又摆什么宴席了? 
  徐娥子脸色暗下去,可她的嘴巴依然那么快,吴响,就是有天大的仇,你也不能在大街上砍我的头吧。 
  吴响把徐娥子领到租住的小屋。他不能把她晾在街上,毕竟俩人好了近二十年。徐娥子打量着——其实一眼就看遍了,你就住这儿?吴响说,有地儿住就不错了,总比坐牢强。徐娥子歉疚地说,我对不住你,当时……唉,说啥也没用了,我今儿来,任你打任你骂。吴响说,我哪敢呀。徐娥子猛地抱住吴响,你受了委屈,我也难过呀。吴响推推她,这可是县城,警察随时都会闯进来。徐娥子的声音铮铮硬了,吴响,我知道你不是小肚量男人,要不也不敢来找你。我后悔了,后悔透了,我由你罚,你还想怎样?你不理我?算我贱!吴响一下抱紧她。说得没错,他不是小肚量男人,不记仇。说到底,他还恋着她。 
  徐娥子住了一夜,第二天走的时候,掏出两千块钱,她说这是你的,还给你。吴响让她拿回去,到三结巴酒馆结一下账。三结巴两口子每天不知吵几架呢,吴响可不想让他俩反复嚼他。徐娥子问吴响什么时候回去,其实夜里已经问好几遍了。吴响明白她的意思,再次说,等弄清楚就回去。徐娥子说,我还赶不上一个死人?吴响说,这是两码事。徐娥子叹口气,提醒他多长个心眼儿,别再撞进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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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娥子的话让吴响想到了毛文明。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为什么没人找他的碴?揪他的辫子?是黄宝没再通报,还是毛文明已经不再把他当回事?这个谜底——如果算谜底的话,几天后解开了。 
  那天,吴响经过医院门口,意外地碰上了毛文明。毛文明正住院呢。见吴响疑惑,毛文明解释,没啥大病,就是肝出了点儿问题,喝酒喝的。毛文明问,听说你还在调查那件事?吴响点点头。毛文明摇头,你的脑子真有问题了。吴响说,我还没到住院的份儿上。 
  到了晚上,吴响忽然想去医院看看,顺便探探毛文明的口风。他从来没问过毛文明,为什么不问问他? 
  毛文明正看电视,看见吴响也不意外,点点头,让他坐。过了一会儿,毛文明关了电视,问,找我有事?吴响稍一迟疑,干脆不绕弯子了,我还想问问。毛文明笑笑,我猜你就会来,好歹你在我手下干过,我不计较你,你不用再折腾了,我全告诉你。尹小梅确实是发病死的,送往医院途中就不行了。这不是秘密,也没想瞒谁,人死就按死的处理,依你还能怎样?吴响说,我不信,她是病死的,为什么焦所长也在现场?毛文明火了,你什么意思,怀疑是我整死的?你去调查吧,没人拦你,看你能调查出什么?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你一个农民能把黑白颠倒了?我不过可怜你,你倒上脸了! 
  吴响悻悻离开。他调查与否,毛文明似乎已不太看重。果如毛文明说的,是他胡乱猜疑?还是毛文明已经看出,吴响再折腾也溅不起水泡?吴响琢磨着毛文明的话,突然想出个主意,何不诈诈黄宝?在这次事故中,真正的主角是吴响和黄宝。只有他俩因尹小梅的死而留下了阴影,只不过黄宝掩盖住了。黄宝绝不可能像毛文明那么坦然,吴响再用把劲儿,黄宝没准就吐出来了。 
  黄宝已经睡了,他嘟嘟囔囔地打开门,又歪在床上。吴响大声说,我知道尹小梅怎么死的了!黄宝打个激灵,猛地坐起,紧张地盯着吴响。吴响迎视着他,我见到毛文明了,我刚从他那儿来,他住了院,把什么都告诉我了。黄宝的脖子抻长了,眼球渐渐变硬,哆嗦着问,她怎么……吴响激愤地说,你凭什么问我?事情早就过去了,毛文明都说了,你这个胆小鬼,还想烂在肚里,亏你和尹小梅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还给她编排出一个心脏病。黄宝红着眼催促,你倒是说呀。吴响冷笑,想考我?我偏不说。黄宝的头耷拉下去,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没见上她的面,医生说啥我就信啥,我心里也犯嘀咕,可不敢问,我害怕问。我以为处理完,事儿就过去了,等你找来,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从你来那天我就做噩梦,我不是怕你,我是怕……如琴弦突然崩断,余音不绝。 
  吴响目瞪口呆。没想到是这样。黄宝不是不告诉他,而是不清楚。他的躲闪和惊慌是因为再无法糊涂下去。吴响很恼火,因此没告诉黄宝刚才的话是编的,让黄宝折磨自己吧。 
  吴响走时,黄宝依然反复念叨,我怕呀,我是怕呀…… 
  第二天,吴响起晚了些。尹小梅的死,怕是再也搞不清了。他心情灰暗,就像暴雨将至的天空。吴响不想再折磨黄宝了,得告诉黄宝,夜里是诓他。黄宝愿意糊涂就糊涂吧。只是,吴响总有些不甘心。 
  果品店门敞着,黄宝不见踪影,几只苍蝇倒是忙活得飞出飞进。吴响等了半天,还是不见黄宝。胡乱猜疑一番,直到半上午才听说,黎明时分,一个男人在大桥上撒了一大把钱,然后跨过栏杆跳下去了。吴响的心迅速沉下去,冲到大桥上。正是雨季,混浊的河水如野马脱僵,滚滚而去。但愿那个人不是黄宝。尹小梅的死,已把吴响压得喘不过气,如果黄宝再出事,吴响会被碾成碎末。 
  吴响沿着河边疾走,目光是焦急的,而心是忧伤的。他只想问个清楚,没别的意思;难道,他真的错了? 
  原刊责编 谢 欣 
   
  【作者简介】胡学文,男,1967年生,大学毕业。著有长篇小说《燃烧的苍白》、《天外的歌声》,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秋风绝唱》等。中篇小说《婚姻穴位》被改编成电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河北省张家口市文联工作,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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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北方
夏天敏 


  一 
   
  在老城墙根儿的一座大杂院里,我见到了舅奶奶。 
  这是一座怎样的大杂院啊,走过一段长长的通道,就是天井,天井里堆满了坟似的煤堆,天井就杂乱成一座乱坟园了。这是小城的一道风景,那时煤紧缺,每家弄了煤,忙着屯积起来,这种煤是面煤,和了水和泥,堆成山头,山头上有鸡盘旋,有鸡卧晒,也有鸡在引颈长鸣。我和祖母走过的时候,一只鸡正刨着什么,煤灰和鸡毛飘了我一头一脸,一粒煤沙掉进了我的眼,我立即看不见东西,狠命地揉起眼来。祖母在煤堆的通道里停下来,她气呼呼地轰鸡,那鸡却不怕,在煤堆上仇视着她。红红的小眼很有鄙夷的味道。祖母蹲下来,用手掰开我的眼,很细心地吹起来,沙终于吹掉了,流了一阵泪,我却能看见东西了。祖母叹口气,这哪是人住的地方。 
  走过煤堆,祖母牵着我的手,爬上了一道陡陡的石阶,石阶已残损,却看得出当年的气派。在石阶上,又是一排房子,南方的房子都有深深的檐,这座房子的檐也是深深的。檐下有两口巨大的石缸,据祖母说是栽荷花的,现在却装满垃圾。檐前立着几架打草席的架子,地下堆满稻草和草绳,顺着墙边立着一排已经打好的草席,一群穿着裤衩的娃娃在草堆里胡闹,几个女人一边吆喝一边不停地打草席。看见我们来,有人说北方婆,你亲戚来了。我们穿过打草席的人,走进堂屋侧边的门,在黑黑的门前站了一会儿,才看清有个女人正佝偻着腰在搓草绳,祖母说淑娴,你孙子看你来了。女人悠悠地抬起头,然后站起来,她缓缓走过来,快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步伐快了起来,几乎是小跑,她一把搂过我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搂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闻到了一股难以说清的味道,既是酸臭的又是微香的很奇妙的味道,接着,这个我叫舅奶奶的女人蹲下来,两眼紧紧地盯着我看,看了一阵,长叹一声,她在我脸上亲了又亲,粘了很多涎水在我脸上,弄得我很不舒服。 
  祖母和舅奶奶让我出去玩儿,她们坐在幽暗的稻草上说着什么。我不愿出去,我怕这个杂乱肮脏的环境,我在稻草的另一角坐下,低着头寻找稻草上残留的谷粒,我看见祖母和舅奶奶拉着手小声地说话,她们的话幽幽的,缥缥缈缈的,游丝一般的细微。她们讲一阵哭一阵,她们讲的声音是模糊而又轻微的,哭的声音更小。几乎是哽咽,肩臂一抽一抽的,在幽暗的光线里,像是两个幽暗的鬼魂。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惊慌不安的,隔一阵,舅奶奶要去瞅一瞅,我弄不明白她们为啥如此胆怯。大杂院里的人讲话都是高喉大嗓、夹枪带棒的。坐了一阵,祖母要走了,她把装有我的衣服的包放下,说舅奶奶,猴儿就托付给你了,他不听话你就打,小孩子心疼不得的。祖母又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讲要听舅奶奶的话,别惹舅奶奶生气等等,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来走了。舅奶奶送到门口就站住了,她的眼睛总是惊恐的,掩了门,又在门缝看了一会儿,才返身回来。 
  晚上,在幽暗的房间里,舅奶奶烧了一大盆热水要给我洗澡,我怎么也想不到洗澡这事,我的父亲在乡下的供销社做事,母亲又随着人们大炼钢铁去了,家里一大堆孩子,别说洗澡,连脸也是经常不洗的,身上的汗和泥结成了泥垢,摸着像摸洗衣板似的。我怕洗澡,舅奶奶温和地哄着我,说小孩子要讲卫生,要爱干净,要养成良好的习惯,舅奶奶的话真好听,她的话温柔、纯正、软软的、柔柔的,就像一把毛刷在心里轻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用这种语言讲话,这种语言把她和周围的人完全地隔离开来,使她变得陌生,变得神秘,变得像雾一样虚幻,一样难以捉摸而又令人十分想走进这种虚幻之中去。我知道她讲的是普通话是读小学之后的事,教我们的那个女教师声称她是用普通话来教学的,而她的普通话在我听来却十分难受,她讲得疙里疙瘩不说,还常常冒出许多方言,方言和普通话一糅合,怪话就出来了,就使人听了一身鸡皮疙瘩,比不说还难受。我是一进门就听见祖母和她讲话的声音的,我听着她的话,就像听山泉的流淌声一样清晰。 
  我知道,舅奶奶是北方人。至于是北方什么地方的人,祖母没说,我也不知道,其实,当时我对地名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说了也白说。 
  舅奶奶为啥从遥远的北方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我只是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地听到大人们的一些话,知道舅奶奶是随舅爷爷一起来的,来的那天城门口聚集了许多人,有店员,有学生,有政府官员,也有打了赤脚的农民,他们举着小小的三角旗,口里喊着欢迎之类的口号。城门口洞开,奶奶说城门是经常关着的,我们这地方闹土匪。洞开的城门上高悬着大幅标语,祖母说那斗大的字是周先生写的,周先生字极好,远近有名,却不轻易写字,就是拿白花花的大洋也不写。写欢迎舅爷爷进城的标语,他却是写得极认真的,走三步,退三步,左端详、右端详,直到满意为止。据说那字当晚就被人揭去了,有收藏爱好的人雇人下的手。鞭炮不停地炸着,浓浓的硝烟味就像刚和土匪打了一仗。舅爷爷骑着高头大马,马头上挂着硕大的绣球,舅爷爷身上也挂着脸盆大的绣球,他穿着草绿色毛呢的军服,衣服笔挺,脚上是一双锃亮的马靴,夕阳在上面闪烁着金色的碎花,舅爷爷气宇轩昂,神气活现,方正的、英俊的脸上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气。他没有理由不神气,打了八年的仗收复了国土,英雄美女相伴,各方欢迎、欢呼雷鸣,人生得意也不过如此。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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