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的最终归所,成为一代一代学者争论的话题,并为那些皓首穷经的学者提供了终生的职业。他们循着时间的暗示,寻找丢失的线索。日渐清晰的线索使真相更显扑朔迷离。仿佛进入事先埋伏的圈套,所有的研究都遁入一场环环相扣、永无止境的循环之中。如同仓央加措死于青海湖的推断受到他最终死于阿拉夏(今内蒙古阿拉善旗)的说法的挑战,在他“死”于阿拉夏以后,人们又从南藏发现了他的足迹。与此同时,牙含章在《达赖喇嘛传》中指出,仓央嘉措被送到北京之后,又被带到山西五台山观音洞闭关静坐,最终在那里坐化,并从“十三世达赖到山西五台山朝佛时,曾亲自去参观六世达赖仓央嘉措闭关静坐的寺庙”的史实中找到旁证……
此刻,这个踪迹飘忽的游僧就在我的面前。在他死去三百年后'9',我跟随着大批的游客来到布达拉宫,我爬上高高的台阶,像风一样穿越迷宫般相互贯通的走廊,经过通红的漆柱、细密的木雕和精致的彩绘,在上师殿(喇嘛拉康),终于找到了六世达赖喇嘛的塑像金身。在3700米高度上的疾走使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酥油和藏香的混合气味又令我感到略微的晕眩,我在墙上靠了一会儿,才悄然走进供奉着达赖喇嘛的殿堂。这座殿堂主要供奉着西藏著名上师的塑像,佛龛中尚有吐蕃王朝赞普像、贤者像等数千尊和佛塔上百座,其中也包括历代达赖喇嘛的塑像。从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1391年降生于后藏霞堆地方至今,六百多年时光飞逝,在这里,我经历了一次神奇的共时性阅读,六百年的时光,十三位达赖喇嘛生命的递次轮回转世历程,同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辩认着仓央嘉措,终于,我从游人们黑压压的缝隙里,看到了他永远年轻的表情。我慢慢地靠近他。令我意外的是,那张面孔对我竟然毫不陌生,我觉得我曾经见过他,不知是在拉萨灯火初明的街衢里,还是在青海湖畔的想象里。
布达拉宫里矗立着五世达赖以及七至十三世达赖的灵塔(穿过那些由金刚杵围绕的五扇门板,我就可以目睹并参拜那镶嵌着各种珠宝的灵塔),却惟独不见六世达赖的灵塔——他的真身不知最终埋葬在哪里'7',不知在那莫名的远方是否有人为他建起一座灵塔,不知他虔诚的信徒是否能够找到他的头发和舍利。我若有所失地步出神殿,阳光一下刺痛了我的眼。在布达拉宫里的游历像是做了一场奢华的梦,我猜想仓央嘉措在步出布达拉宫的最后一刻也有同感,他把被俘当作一种解救——如同任何一个子民,他用歌声和苦行将草原、雪山与河流联系起来,在超度的路上,没有死亡,只有灵魂的飞翔。
二OO三年十二月二十一至二十二日写
二OO四年一月二十九日至二月一日改
'1'《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第316页,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2'据《青海史》,第7页,松巴堪布著。
'3'《仓央嘉措秘传》,见《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第488页。布达拉宫初建于公元7世纪吐蕃王朝松赞干布时期,但没有保存下来。公元1645年,五世达赖重建布达拉宫,三年后建成白宫。五世达赖逝世后,第巴桑结嘉措主持修建了红宫及五世达赖灵塔等,后经历世达赖扩建,方形成布达拉宫今天的规模。
'4'《西藏喇嘛事例》清钞本。
'5'《六世达赖秘传》。
'6'仓央嘉措去世以后,已经册封了拉藏汗所立的伊喜嘉措为六世达赖的康熙皇帝,在西藏人民的压力下,亦不能不改弦更张,改封藏人们视为“仓央嘉措后身”的格桑嘉措为七世达赖,此为西藏宗教史上的孤例。
'7'位于贺兰山中,建成于1757年。
'8'人们通常认为仓央嘉措于公元1707年(藏历火猪年,康熙四十六年),死于青海湖畔。而《仓央嘉措秘传》记载他圆寂于阿拉夏(今内蒙古阿拉善旗)的时间是公元1746年(藏历火虎年,乾隆十一年),仓央嘉措终年64岁。
佛光
一
在众多的僧人中间,我分辨着哪个是大昭寺的第一位僧人,哪张面孔一千三百多年前曾经在这里出现过。殿堂里被朝拜者抚摸得浑圆的古柱使我产生了时间的恍惚感。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他,以为翻越雪山走向大昭寺的那个最初的背影,会突然向我转过脸来。
那时我正迷失在大昭寺的佛堂里,寻找着向上的楼梯。转经的人们与我擦肩而过,在转经道上逐一转动着经筒的木轴,于是我看到无数金黄的旋涡——人们手中的转经筒、转经道上灿烂的黄铜、衣着艳丽的朝佛的人流,沿着同一方向转动着。我看到无数圆圈,飘忽晃动,犹如天空中的星辰,有着从不变更的轨道。大昭寺里有一圈大转经筒,木柄被虔诚的僧人、肮脏的穷人和芳香的贵族抚摸过千遍万遍,上面浸满了汗液、酥油、香料、皮革以及牛粪的气味。信徒们常常用一只手转动着手中的小转经筒,另一只手转动着大转经洞的木柄。它们有着不同的旋转周期,显然,手里的小转经筒旋转得快捷而灵活,而大转经筒则笨重而缓慢,出现在这两种旋涡中间的,是信徒们有条不紊的双手,和无比虔敬的面孔。人和法器在念经声中周而复始地运动,它们的旋转轨迹组成一幅神秘的星图,转经、转寺、转城、转山、转湖……在藏地,各自不同的旋转半径记载着功德的差异。那些泛着金属光泽的圆圈仿佛大大小小的齿轮,分布在西藏的各个角落,彼此咬合带动,使西藏成为一台饱含激情的永动机,从不停歇。
曾经在巴荒的文字里见到过到每天最早到大昭寺转经的人们:“凌晨里踩着露水走上街头的就是那些城市里最早起身的转经人,整个城市在雾气笼罩的寂静中还没醒来,站在通往大昭寺的大街西头,就能听见刚刚转弯入东头的转经人行走传出的朦胧步声,他们多半是上了岁数的人。早醒的狗喜欢窜出来对发出声音或显出黑影的地方狂吠几声,但从来不伤人,我也成了它们打招呼的对象。等我理解了拉萨凌晨的秘密,走在无人的街中心不再恐惧黑暗的沉寂中突发的任何声音时,自己也像一个平静而专注的转经人。”'1'
我在城里的酒巴逗留到子夜过后,凌晨四点,如同一个诡秘的梦游者,我来到了大昭寺外面的八廓街,等候着转经者最初的脚步。在拉萨的每一天,轻度的晕眩都令我产生一种梦游感,而《百年孤独》里描述过的那种不眠症又让我混淆了黑夜和白天。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隐去,只剩脑袋和双脚,只有它们与道路与寺庙同在。我不知大昭寺有着什么样的魔力,能够让人们在黑暗中如约而至。我相信朝佛者比时针还要敏感的时间感受,只要既定的时刻一到,第一个转经者就会准时出现在预定的地点。大昭寺像一个巨大的恒星,吸引着天宇中杂乱的尘屑,并把它们归纳到一种有规律的运行之中。
听到朝佛者的第一声脚步,我的内心充满激动。我看不到他的面孔,只能听到他掌心的木板撞击地面的声音,仿佛被接通的电极,那有节奏的声响在黑暗中传递的隐约的密语。他身影如幽灵般在月光下一点点清晰地浮现,在磨得发亮的石板地上,有着一个完全对称的影像,如同他本人一样逼真,只是体温中透出石头的冰凉。我听到他口中反复念诵着六字真言,空洞的八角形街道如回音壁一般把他的嗓音加工成一种神奇的磁性效果,仿佛给声音镀上一层金属,在暗夜里闪烁不定。
拉萨所有寺庙里的僧侣差不多同时开始了他们的早课。当我在高墙外的寒夜里想象大昭寺正在一一燃亮的酥油灯时,哲蚌寺里叫早的僧人也摸黑爬上主殿最高处,击掌三声,然后用沉宏的胸音呼喊:“米米泽哇德庆坚热司!”'2'接着传来一位小喇嘛用柔嫩清亮的童音:“顿巴——当嘎——晓!”'3'它们的呼喊仿佛轻盈的骑兵,突然出现在夜的后方。
扎西喇嘛向我讲述过曾哲蚌寺早祷的场面——有上万名喇嘛涌向“措钦”大殿,如酥油灯般有序地排列,他们身上被映得通红的“达岗”'4',使僧侣们几乎成为火苗的一部分。在身体和火焰之间,是经文的温度——“工却松曲巴帕”'5',“工却松曲巴帕”,浑厚的和声拍一轮一轮地拍打着古旧的石墙,而巨大的殿堂,则成为拉萨最大的共鸣箱和传声器,把寺庙深处的诵经之声送到空寂的街道上,在每个人梦境上方盘旋不已。
我无法进入大昭寺观看僧人们的早课,庄严的场景会使好奇的闯入者显得形迹可疑,尽管神圣的寺庙从不在僧侣与俗众间划出界限。在喧哗的白昼,我们将看到各种身份的人们在大昭寺前匍匐下谦卑的身体,飘扬的发际随着磕头之声在空气中如海潮般此起彼伏。这时一个细心的人可以把耳朵贴在地上,他便会谛听到拉萨密集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埋藏在岩石深处的器官,低沉有力地跳动。站起身时,他会清晰感觉血液在身体里迅疾的流速。
这一切都起源于走向大昭寺的第一位孤独的僧人。在他的身体的前方,有荒野和沼泽的迷宫,以及刚刚落成的古怪建筑——仿佛没有血液的血管,那里矗立着一座尚无一名僧侣的空寂神殿。
二
由唐玄宗亲自选定的洛阳白马寺释加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出现在大昭寺里。'6'作为一个陌生的客人,佛祖在最初受到冷遇。很多年中,大昭寺成为秃鹫栖身的场所。我没有查到第一位抵达拉萨的僧人的法号,层层叠叠的黑夜遮蔽了他的面孔。他屹立于我们想象的尽头,任凭高原的寒风扑打他粗砺的面庞。他轮廓模糊,他的僧袍被时间撕扯得千疮百孔,但他不会在时间深处神秘消失。在我们无法目测的远方,他永远站在那里,他身后如层叠的祥云般涌动的僧侣和信徒证明了他的存在。在许多种因果关系的起点上,他永不消失。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成公主也是一位苦行僧,尽管她有着大唐皇室的尊贵身份,她随行的车辇载满了珍珠玛瑙,但它们显得不能使公主的远行变成一次豪华旅游,在那条布满陷阱的道路上,埋伏着战争、抢劫、报复以及自然灾害,再昂贵的代价也不可能购买到舒适的快程车票,相反,所有的奇珍异宝在苦旅中都成为无法摆脱的重负,成为向强盗发出的邀请函。我不知道一个年龄大抵相当于现在的中学生的女孩子如何面对这一使命。她是否后悔过,暗自哭泣过,是否萌生过逃离的念头?多年前,我曾放弃过一次重走唐蕃古道的机会,为此,我曾痛悔不已。此时沿青藏线进藏,在青海日月山下,我终于找到了那条古道,它由地图上一条若有若无的细条变成粗犷坎坷的事实,那条在唐代无比繁忙的交通要道在冰雪下已显得无比冷寞,偶然出现的探险者不会唤起它的丝毫热情,它已由一个动词变成名词,由生动的场景变成冷寂的图画。无论我站在怎样的高度上,都不可能再望见文成公主的背影,这使我前往拉萨大昭寺的旅程变得更加焦急,我渴望在她早已抵达的终点,与她相遇。
为装载释迦牟尼佛像,文成公主专门订制了一辆木轮车。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平移,它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奇迹,那不知停歇的车轮使得那尊始终端坐的佛像获得了速度,在到达那片无瑕的土地之后,它仍将不知疲倦地行走。它的身影可以同时出现在雪域的各个角落,仿佛阳光,可以在同一时间分成无数个化身,无限散开,或者交织重叠。佛的到来使得大地的史诗拥有了一个永不更改的至高无上的主语。
三
作为人与神的中介者,文成公主在西藏一直扮演着半人半神的角色——她不是退化的神,而是进化的人。西藏的许多事物缘于她的法力,人们将自身极限之外的能力都归功于她,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法力并非来自她身体内部,而是来自人们的欲望,来自世俗与欲望间的距离,来自凡俗生活中太多想象和不可能。她用无所不能的双手为人们的欲望进行总结,晶莹玉润的指尖里积蓄着众人传递的力量。这使这位不平凡的二八佳丽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佛国的烟岚扰乱了史实与神话的边界,史实只是神话的一部分,而神话,则是另外一种史实。
据说文成公主的能够从四个方向同时进入拉萨,松赞干布迎亲的队伍不得不遍及城市四方。这样的历史很适合这个充满魔幻色彩的地方。我们从西藏的史记中读到了太多的文学笔法,让后现代的作家们有些自愧弗如。那时的拉萨还被称为“吉雪卧塘”,这个蓄满意象的名字背后,是一片荒芜的沼泽,与野狼、黑暗和死亡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文成公主能够听到大地深处魔鬼们密集的交通信号,于是藏王请她为自己的都城号脉。借用大山的形骸仰卧千年的罗刹女终于终止了她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公主明媚的目光下暴露了身份,卧塘正是她蓝色的血液汇集的心脏。
文成公主摊开八十种博唐及五行推算图,这份神奇图纸将大地变成一幅鲜活的人体解剖图,她从纷乱的群山中辨识出魔女的身体和样貌,从红山、铁山和磨盘山上寻找到她心窍上的脉络。拉萨在她的图纸中成为一个血肉相联的整体,而她先后在群山上修建的大小寺庙,则成为使肌体良性运转的关键器官。据说在文成公主之前,松赞干布的尼泊尔妃子赤尊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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