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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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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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问道:〃夫人,今日何故不乐?〃夫人回道:〃我有一件事恼心。〃太尉便问:〃有甚么事恼心?〃夫人见问不过,只得将情一一诉出。太尉不听说万事惧休,听得说了,怒从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儿,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阁泪汪汪,不敢回对。太尉左思右想,一夜无寐。
  天晓出外理事,回衙与夫人计议:〃我今日用得买实做了:如官府去,我女孩儿又出丑,我府门又不好看;只得与女孩儿商量作何理会。〃女儿扑簌簌吊下泪来,低头不语。半晌后;扯母亲于背静处,说道:〃当初原是儿的不是,坑了阮三郎的性命。欲要寻个死,又有一个月遗腹在身,若不寻死,又恐人笑。〃一头哭着,一头说:〃莫若等待十个月满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阮三后代,也是当日相爱情分。妇人从一而终,虽是一时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断然再不嫁人;若天可怜见;生得一个男子,守他长大,送还阮家,完了夫妻之情。那时寻个自尽,以赎站辱父母之罪。〃夫人将此话说与太尉知道,太尉只叹了一口气,也无奈何。暗暗着人请阮员外来家计议,说道:〃当初是我闺门不谨,以致小女背后做出天大事来,害了你儿子性命,如今也休题了。但我女儿已有一个月遗腹,如何出活?如今只说我女曾许嫁你儿子,后来在闲云用相遇,为想我女,成病几死,因而彼此私情。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犹有许嫁情由,还好看相。〃阮员外依允,从此就与太尉两家来往。
  十月满足,阮员外一般道礼催生,果然生个孩儿。到了一岁,小姐对母亲说,欲持领了孩儿,到阮家拜见公婆,就去看看阮三坟墓。夫人对太尉说知,惧依允了。拣个好日,小姐备礼过门,拜见了阮员外夫妇。次日,到阮三墓上哭奠了一回。又取出银两,请高行真僧广设水陆道场;追荐亡夫阮三郎。其夜梦见阮三到来,说道:〃小姐,你晓得风因么?前世你是个扬州名妓,我是金陵人,到彼访亲,与你相处情厚,许定一年之后再来,必然娶你为妻,及至归家,惧怕父亲,不敢察知,别成姻眷。害你终朝悬望,郁郁而死。因是风缘末断,今生乍会之时,两情牵恋。闲云庵相会,是你来索冤债;我登时身死,偿了你前生之命。多感你诚心追荐,今己得往好处托生。你前世抱志节而亡,今世合享荣华。所生孩儿,他日必大贵,烦你好好抚养教训。从今你休怀忆念。〃玉兰小姐梦中一把扯住阮三,正要问他托生何处,被阮三用手一推,惊醒将来,嗟叹不己。方知生死恩情,都是前缘风债。
  从此小姐放下情怀,一心看觑孩儿。光阴似箭,不觉长成六岁,生得清苛,与阮三一般标致,又且资性聪明。陈太尉爱惜真如掌上之珠,用自己姓,取名陈宗阮,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到一十六岁,果然学富五车,书通二酉。十九岁上,连科及第,中了头甲状元,奉自归娶。陈、阮二家争先迎接回家,宾朋满堂,轮流做庆贸筵席。当初陈家生子时,街坊上晓得些风声来历的,兔不得点点搠搠,背后讥消。到陈宗阮三举成名,翻夸奖玉兰小姐贞节贤慧,教子成名,许多好处。世情以成败论人,大率如此!后来陈宗阮做到吏部尚书留守官,将他母亲十九岁上守寡,一生未嫁;教子成名等事,表奏朝廷;启建贤节牌坊。正所谓:贫家百事百难做,富家差得鬼推磨。虽然如此,也亏陈小姐后来守志,一床锦被遮盖了,至今河南府传作佳话。有诗为证,诗曰:
  兔演巷中担病害,闲云庵里偿冤债。
  周全末路仗贞娘,一床锦被相遮盖。
  第五卷 穷马周遭际卖缒(食旁)媪
  前程暗漆本难知,秋月春花各有时。
  静听天公分付去,何须昏夜苦奔驰?
  话说大唐贞观改元,太宗皇帝仁明有道,信用贤臣。文有十八学士,武有十八路总管。真个是:鸳班济济,鹭序彬彬。凡天下育才有智之人,无不举荐在位,尽其抱负。所以天下太平,万民安乐。就中单表一人,姓马,名周,表字宾王,博州往乎人氏。父母双亡,一贫如洗;年过一旬,尚未娶妻,单单只剩一身。自幼精通书史,广有学问;志气谋略,件件过人。只为孤贫无援,没有人荐拔他。分明是一条神龙困于泥淖之中,飞腾不得。眼见别人才学万倍不如他的,一个个出身通显,享用爵禄,偏则自家怀才不遇。每曰郁郁自叹道:〃时也,运也,命也。〃一生挣得一副好酒量,闷来时只是饮酒,尽醉方休。日常饭食,有一顿,没一顿,都不计较;单少不得杯中之物。若自己没钱买时,打听邻家有酒。便去瞳吃。却大模大样,不谨慎,酒后又要狂言乱叫、发风骂坐。这伙一邻四舍被他联噪的不耐烦,没一个不厌他。背后唤他做〃穷马周〃,又唤他是〃酒鬼〃。那马周晓得了,也全不在心上。正是:未逢龙虎会,一任马牛呼。
  且说博州刺史姓达,名奚,素闻马周明经有学,聘他为本州助教之职。到任之曰,众秀才携酒称贸,不觉吃得大醉。次日,刺史亲到学官请教。马周几自中酒,爬身不起。刺史大怒而去。马周醒后,晓得刺史曾到,特往州衙谢罪,被刺史责备了许多说话。马周口中唯唯,只是不能使改。每通门生执经问难,便留住他同饮。支得傣钱,都付与酒家,几自不敷,依据曰在门生家喝酒。一日,吃醉了,两个门生左右扶住,一路歌咏而回。恰好遇着刺史前导,喝他回避,马周那里肯退步?喧着双眼到骂人起来,又被刺史当街发作了一场。马周当时酒醉不知,次日醒后,门生又来劝马周,在刺史处告罪。马周叹口气道:〃我只为孤贫无援,欲图个进身之阶,所以屈志于人。今因酒过,屡被刺史责辱,何面目又去鞠躬取怜?古人不为五斗米析腰,这个助教官儿也不是我终身养老之事。〃便把公服交付门生,教他缴还刺史,仰天笑,出门而去。正是:此去好凭一寸舌,再来不值一文钱。自古道:水不激不跃,人不激不奋。马周只为吃酒上受刺史责辱不过,叹口气出门,到一个去处,遇了一个人提携,直做到吏部尚书地位。此是后话。
  且说如今到那里去?他想着:〃冲州撞府,没甚大遭际,则除是长安帝都,公侯卿相中,有个能举荐的萧相国,识贤才的魏无知,讨个出头日子,方遂乎生之愿。〃望西迤逦而行。不一日,来到新丰。原来那新丰城是汉高皇所筑。高皇生于丰里,后来起兵,诛秦灭项,做了大汉天子,尊其父为太上皇。太上皇在长安城中,思想故乡风景。高皇命巧匠照依故丰,建造此城,迁丰人来居住。凡街市、屋宇,与丰里制度一般无二。把张家鸡儿、李家犬儿,纵放在街上,那鸡犬也都认得自家门首,各自归家。太上皇大喜,赐名新丰。今日大唐仍建都于长安,这新丰总是关内之地,市井稠密,好不热闹!只这招商旅店,也不知多少。
  马周来到新丰市上,天色己晚,只拣个大大客店,踱将进去。但见红尘滚滚,车马纷纷,许多商贩客人,驮着货物,挨一顶五的进店安歇。店主王公迎接了,慌忙指派房头,堆放行旅。众客人寻行逐队,各据坐头,讨浆索酒。小二哥搬运不迭,忙得似走马灯一般。马周独自个冷清清地坐在一边,并没半个人睬他。马周心中不忿,拍案大叫道:〃主人家,你好欺负人!偏俺不是客,你就不来照顾,是何道理?〃王公听得发作,便来收科道:〃客官个须发怒。那边人众,只得先安放他;你只一位,却容易答应。但是用酒用饭,只管分付老汉就是。〃马周道:〃俺一路行来,没有洗脚,且讨些干净热水用用。〃王公道:〃锅子不方便,要热水再等一会。〃马周道:〃既如此,先取酒来。〃王公道:〃用多少酒?〃马周指着对面大座头上一伙客人,向主人家道:〃他们用多少,俺也用多少。〃王公道:〃他们五位客人,每人用一斗好酒。〃马周道:〃论起来还不勾俺半醉,但俺途中节饮,也只用五斗罢。有好嘎饭尽你搬来。〃王公分付小二过了。一连暖五斗酒,放在桌上,摆一只大磁瓯,几碗肉菜之类。马周举匝独酌,旁若无人。约莫吃了一斗有余,讨个洗脚盆来,把剩下的酒,都倾在里面;骊脱双靴,便伸脚下去洗灌。众客见了,无不惊怪。王公暗暗称奇,知其非常人也。同时岑文本画得有《马周濯足图》,后有烟波钓叟题赞于上,赞曰:
  世人尚口,吾独尊足。
  口易兴波,足能涉陆。
  处下不倾,干虽可逐。
  劳重赏薄,无言忍辱。
  酬之以酒,慰尔仆仆。
  今尔右忱,胜吾厌腹。
  吁嗟宾王,见趁凡俗。
  当夜安歇无话。次日,王公早起会钞,打发行客登程。马周身无财物,想天气渐热了,便脱下狐袭与王公当酒钱。王公见他是个慷慨之士,又嫌狐袭价重,再四推辞不受。马周索笔,题诗壁上。诗云:
  古人感一饭,干金弃如展。
  巴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
  我饮新丰酒,狐裘力用抵。
  贤哉主人翁,意气倾间里!
  后写往乎人马周题。王公见他写作俱高,心中十分敬重。便问:〃马先生如今何往?〃马周道:〃欲往长安求名。〃王公道:〃曾有相熟寓所否?〃马周回道:〃没有。〃王公道:〃马先生大才,此去必然富贵。但长安乃米珠薪桂之地,先生资釜既空,将何存立?老夫有个外甥女,嫁在彼处万寿街卖弹赵一郎家。老夫写封书,送先生到彼作寓,比别家还省事:更有白银一两,权助路资,休嫌菲薄。〃马周感其厚意,只得受了。王公写书已毕,递与马周。马周道:〃他日寸进,决不相忘。〃作谢而别。
  行至长安,果然是花天锦地,比新丰市又不相同。马周径问到万寿街赵卖缒家,将王公书信投递。原来赵家积世卖这粉食为生,前年赵一郎已故了。他老婆在家守寡,接管店面,这就是新丰店中王公的外甥女儿。年纪虽然一十有余,几自丰艳胜人。京师人顺口都唤他做〃卖缒媪〃。北方的〃媪〃字,即如南方的〃妈〃字一般。这王媪初时坐店卖缒,神相袁天罡一见大惊,叹道:〃此媪面如满月,唇若红莲,声响神清,山根不断,乃大贵之相!他日定为一品夫人,如何屈居此地?〃偶在中郎将常何面前,谈及此事。常何深信袁天罡之语,分付苍头,只以买缒(食旁)为名,每曰到他店中闲话,说发王媪嫁人,欲娶为妻。王媪只是干笑,全不统一。正是:姻缘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缘莫强求。
  却说王媪隔夜得一异梦,梦见一匹自马,自东而来到他店中,把缒一口吃尽。自己执箠赶逐,不觉腾上马背。那马化为火龙,冲天而去。醒来满身都热,思想此梦非常。恰好这一日,接得母舅王公之信,送个姓马的客人到来;又与周身穿自衣。王媪心中大疑,就留住店中作寓。一日一餐,殷勤供给。那马周恰似理之当然一般,绝无谦逊之意。这里王媪也始终不怠。灾区耐邻里中有一班淳荡子弟,乎曰见王媪是个俏丽孤孀,闲常时倚门靠壁,不一不四,轻嘴薄舌的狂言挑拨,王媪全不招惹!众人到也道他正气。今番见他留个远方单身客在家,未免言一语四,选出许多议论。,王媪是个精细的人,早己察听在耳朵里,便对马周道:〃践妾本欲相留,亲孀妇之家,人言不雅。先生前程远大,宣择高校栖止,以图上进;若埋没大才于此,枉自可惜。〃马周道:〃小生情愿为人馆宾,但无路可投耳。〃
  言之未己,只见常中郎家苍头又来买缒。王媪想着常何是个武臣,必定少不得文士相帮。乃向苍头问道:〃有个薄亲马秀才,饱学之士,在此觅一馆舍,未知你老爷用得着否?〃苍头答应道:〃甚好。〃原来那时正值天旱,太宗皇帝谣五品以上官员,都要悉心竭虑,直言得失,以凭采用。论常何官职,也该具奏,正欲访求饱学之士,请他代笔,恰好王媪说起马秀才,分明是饥时饭,渴时浆,正搔着痒处。苍头回去察知常何,常何大喜,即刻道人备马来迎。马周别了王媪,来到常中郎家里。常何见马周一表非俗,好生钦敬。当日置酒相持,打扫书馆,留马周歇宿。
  次日,常何取自金二十两,彩绢十端,亲送到馆中,权为贽礼。就将圣旨求言一事,与马周商议。马周索取笔研,拂开素纸,手不停挥,草成便宜二十条。常何叹服不己。连夜缮写齐整,明日早朝进皇御览。太宗皇帝看罢,事事称善。便问常何道:〃此等见识议论,非卿所及,卿从何处得来?〃常何拜伏在地,口称:〃死罪!这便宜二十条,臣愚实不能建自。此乃臣家客马周所为也。〃太宗皇帝道:〃马周何在?可速宣来见联。〃黄门官奉了圣旨,径到常中郎家宣马周。马周吃了早酒,正在鼾睡,呼唤不醒。又是一道旨意下来催促。到第一遍,常何自来了。此见太宗皇帝爱才之极也。史官有诗云:
  一道征书络绎催,贞观天子惜贤才。
  朝廷爱士皆如此,安得英雄困草莱?
  常何亲到书馆中,教馆童扶起马周,用凉水喷面,马周方才苏醒。闻知圣旨,慌忙上马。常何引到金銮见驾。拜舞己毕,太宗玉音问道:〃卿何处人氏?曾出仕否?〃马周奏道:〃臣乃往乎县人,曾为博州助教。因不得其志,弃官来游京都。今获勤天颜,实出万幸。〃太宗方喜。即日拜为监察御史,钦赐袍笏官带。马周穿着了,谢恩而出。仍到常何家,拜谢举荐之德。常何重开筵席,把洒称贸。
  至晚酒散,常何不敢屈留马周在书馆住宿。欲备轿马,送到令亲王媪家去。马周道:〃王媪原非亲戚,不过借宿其家而己。〃常何大惊,问道:〃御史公有宅眷否?〃马周道:〃惭愧,实因家贫未娶。〃常何道:〃袁天歪先生曾相王媪有一品夫人之贵,只怕是令亲,或有妨碍;既然萍水相逢,便是天缘。御史公若不嫌弃,下官即当作伐。〃马周感王媪殷勤,亦有此意,便道:〃若得先辈玉成,深荷大德。〃是晚,马周仍在常家安歇。
  次早,马周又同常何面君。那时勒虏突撅反叛,太宗皇帝正道四大总管出兵征剿,命马周献乎虏策。马周在御前,口诵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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