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作者:贾平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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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作者:贾平凹 -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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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倚床而坐,让人扶着,将校样一一看过,神情安静,气色盈和。末了,满把握笔,签上“李××”三字,忽然仰身大
笑:“我无愧矣!”随声气绝。
    消息传到上海,陈正整理稿件,便以笔作香,伏案痛哭失声。出版社派陈为代表,去南京参加追悼会,会上追忆书
稿一事,全场哭声一片。又二十天,样书印出,陈复携书到南京,在李坟上以书作纸钱焚之,时正值李“三七”忌日。
《赶海集》发行于世,大受欢迎,再次刊印,仍供不应求。
    堂兄与陈系早年同学,关系笃厚,常偕一帮作者去他家,陈每每谈起此事,不免热泪长流。他从此更热心编辑,手
书“以文章会朋友,举事业为性命”于案头作座右铭。
    1984年
 
陋室
    陕西平民志之四推开一扇黑门,就进入一个世界了。一墙之外的阳光挺好,却也有风,是从旁边的高楼下过来的,
压缩了的,无形而尖硬;这门就随身紧关,一切复沉沦于黑暗了。
    主人是玩墨的,这黑屋大致也和谐。“爱乌及屋”嘛,眼睛看墨的颜色多了,便从门缝里斜射进来的三根五根的光
线,光线的一切的生动里,也能欣赏出这一处墨用得匀,用得活,有其亮色和韵味。
    屋的开间是三米,入深也是三米,三三得九,如果再有一点纵横,一切就好了,是一个囫囵数字的平方。再如果主
人是一个无所为的人,一张桌子上置一个花瓶,插几枝假花,玻璃下压几张影星美人图,一个书架上放几排油瓶,醋瓶,
酒瓶,那也就满足了,偏主人玩墨是玩在纸上的,这桌上桌下,书架里书架外,全堆放了纸卷,一屋子易燃之品。那么,
锅盆碗盏,衣物用什就寸土必争,竟然能巧妙地放下三个沙发:一个大沙发,白日迎宾待客,夜里供儿子安眠,鬼知道
儿子却能在沙发上长就那么高个子!两个小沙发,永远是夫妇享受的地方了,而且恰到好处,沙发前可以放一个永不熄
灭的火炉。人以食为本,火炉上的水壶日夜是醒着的。醒着的是难受的,所以总唠唠叨叨。
    主人常常在沙发上坐了,取笑水壶不旷达。
    当然,始终不醒的是另一个房子,长沙发紧边的地方,有一个门洞。门洞没有帘子,好了,这正是黑帘子,永远于
所有来客是一种神秘。如果有一只猫进去,放大了瞳孔,就知道这是主人的卧屋,七平方米的,妙在安一张双人床,不
松不紧。而又是从床上到床下,是书是报是纸卷。一个黑封了的窟,最宜于入静,因此主人一直未失眠过。
    蜈蚣有一百条腿,但并未嫌弃过腿多,云鹤有两条腿,但也并未抱怨过腿少,甚至它落下来,还喜欢一腿独立!实
在没有地方让家具立脚,因为人腿太多了。惟高高的乱纸堆上,明亮亮是一台小小的座钟,座钟里有一猫头鹰,怪眉怪
眼。猫头鹰是夜之魂,能在这里最好,满屋有了一种庄严感。
    脸一日洗几遍,脸还是不干净,眼一生不洗,眼永远是亮的。空余的地方发挥不了拖把和扫帚的功能,也就不去花
那份钱,反正人是活动的,是天生的避尘珠。奇怪的是空气没有因空间狭小而稀薄,为了看清人之呼吸,就以香烟为有
形的空气,吸进一口,吐出三口,袅袅扶摇到屋顶,祥云笼罩大可在俯察品类之盛后,再可仰观宇宙之大了。
    主人的不修边幅,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也。
    但卧屋里挂有一把胡琴,外室里悬有一柄长剑;胡琴被尘土封住,又没弹,但它响动的是一首无声的音乐,长剑被
尘土封住,但它舞动的是一幅无形的英姿。当屋垂吊的一盏电灯,视认为一轮太阳,门后挂着的一片圆镜,视认为一轮
月亮,太阳永不落,月亮永不缺。儿子说:还有八颗星星,两颗在他脸上,两颗在妈妈脸上,四颗在爸爸脸上,因为老
子有一副眼镜。夜里或许断电了,炉火光亮,人之初是善的,人之影却诡变,在四面墙上忽大忽小,忽长忽短,自己常
常为自己吃惊和感动。
    工作了一天,身心都十分疲倦了,进入这个世界,窄小却温暖,昏暗而安妥,无害人之熬煎,亦无被害之惶恐。男
的有妻,女的有夫,夫妻有子,有酒且饮,无酒清谈,随形适意,其乐无穷。夫妇又坐在两个小沙发上了,看芦苇顶棚
上老鼠打架,打得那么激烈,结果就一只掉下来,不免说一声“有什么过不去的!”然后观起西墙上的裂缝。裂缝好宽,
斜斜下来,有分有合的图案,看做是一棵秃树,也看做是一个枯笔字,更多的看做是抽象的画,常看常新。最得意的,
也最欣赏不够的是东南墙角上的蜘蛛网,大若雨帽,经纬高超,尘烟熏迷,丝粗如绳,那是人工所不能及的艺术品啊!
    主人是搞艺术的人,人亦成了艺术。这艺术真美。
    主人是谁,说出来我知道,你知道,而且在这个唐都古城里的差不多的有职有位的更知道。因为在他们宽敞明亮豪
华的住宅里,挂满了通过各种渠道得来的行、草、隶、篆字幅,且常常对来访者介绍说:“瞧,这字绝吧,我们这儿杰
才济济,这便是著名的书法艺术家薛铸写的呀!”
    草于1986年1月9日夜
 
荒野地
    这原本是庄稼地,却生长了一片荒草。荒草一人余高,繁荣得蓬勃健美。月夜下没有风,亦不到潮露水的时分,草
的枝叶及成熟的穗实萧萧而立,但一种声息在响,似乎是草籽在裂壳坠落,似乎是昆虫在咬噬,静伫良久,跳动的是体
内的心一颗。扮演着的是《聊斋》里的人物,时间更进入亘古的洪荒,遥遥地听见了神对命运的招引。
    月亮在天上明亮着一轮,看得清其中的一抹黑影,真疑心是荒野地的投影,而地上三尺之外便一片迷。夜是保密的,
于是产生迟到的爱情。躲过那远远的如炮楼一般的守护庄稼的庵架,一只饥渴的手握住了一只饥渴的手,一瞬间十指被
胶合,同时感受到了热,却冷得索索而抖。
    一溜黑地淌过,松软如过草滩,又分明是脚上穿了宽松的鞋。可怜的农人种下了这一溜洋芋,四周的荒草却使它们
未能健长,挖掘过的地上没有收获到拳大的洋芋。肥沃的土地上明日的清晨却能看到两行交织的脚印。
    已经是草地的中央了,失却的则是东南西北的方向。境界幽幽。心身在启示着坐下来,恰好有两块石头,等待这石
头是多少个年月,石头也差不多等待得发凉了。天地之间,塞涌的是这荒草,人也是荒草的一棵,再有一棵。说话的是
眼睛,说尽着唐诗宋词的篇章。头顶上的月亮丰丰满满。需要有点风,风果然而至。草把月划成了有条纹的物件,且在
晃动不已。不知名的昆虫在呻吟着,散发着那特有的气味。待到死过去几次,又活过来几次,一切安静了,望月亮又如
深下去的一眼井水,来分辨那里面的身影了。
    佛殿一样的地方,得到的是心身的和谐,方明白那一溜松软的黑地是通往未来的甬道,铺着毡毯。
    生长庄稼的土地却长满了这么多荒草,这是失职的农人的过错吗?但荒草同样在结饱满的果籽,这便是土地的功能。
失职的农人或许要诅咒的,而娇弱无能的庄稼没有荒草这么并不需要节令、耕作、肥料而顽强健壮啊!
    因为草、人归复了原本的形态,这个月下夜晚是这么苍茫壮阔。
    生之苦难与悲愤,造就着无尽的残缺与遗憾,超越了便是幽默的角色,再不寄希望于梦境和来世,就这么在荒野地
中坐下,坐下如两块石头。或许坐上百年上千年,或许很短的一别,但已够了。
    走出了荒野地,另一处草浅的地方,仍发现了曾是长过瓜果的,是南瓜或是西瓜,肯定的也是未收获到要收获的东
西,瓜田早废了,瓜叶腐败为泥,而绳一样纵横的瓜蔓却还发白的将也已为泥的印缀在地上。踏着这白绳的空格走,像
是游戏。突然就会想起月亮上的那一株桂树,还有那一位勇敢的却砍不断树身的吴刚。
    而毕竟有这么一块荒野地。
    1988年冬
 
哭三毛
    三毛死了。我与三毛并不相识但在将要相识的时候三毛死了。三毛托人带来口信嘱我寄几本我的新书给她。我刚刚
将书寄去的时候,三毛死了。我邀请她来西安,陪她随心所欲地在黄土地上逛逛,信函她还未收到,三毛死了。三毛的
死,对我是太突然了,我想三毛对于她的死也一定是突然,但是,就这么突然地将三毛死了,死了。
    人活着是多么的不容易,人死灯灭却这样快捷吗?
    三毛不是美女,一个高挑着身子,披着长发,携了书和笔漫游世界的形象,年轻的坚强而又孤独的三毛对于大陆年
轻人的魅力,任何局外人作任何想像来估价都是不过分的。许多年里,到处逢人说三毛,我就是那其中的读者,艺术靠
征服而存在,我企羡着三毛这位真正的作家。夜半的孤灯下,我常常翻开她的书,瞧着那一张似乎很苦的脸,作想她毕
竟是海峡那边的女子,远在天边,我是无缘等待得到相识面谈的。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九九O年十二月十五日,我
从乡下返回西安的当天,蓦然发现了《陕西日报》上署名孙聪先生的一篇《三毛谈陕西》的文章。三毛竟然来过陕西?
我却一点不知道!将那文章读下去,文章的后半部分几乎全写到了我:三毛说,“我特别喜欢读陕西作家贾平凹的书。”
她还专门告我普通话念凹为(āo),但我听北方人都念凹(wā),这样亲切所以我一直也念平凹(wā)。她告诉
我,“在台湾只看到了平凹的两本书,一本是《天狗》,一本是《浮躁》,我看第一篇时就非常喜欢,连看了三遍,每
个标点我都研究,太有意思了,他用词很怪可很有味,每次看完我都要流泪。眼睛都要看瞎了。他写的商州人很好。这
两本书我都快看烂了。你转告他,他的作品很深沉,我非常喜欢,今后有新书就寄我一本。我很崇拜他,他是当代最好
的作家,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他的书写得很好,看许多书都没像看他的书这样连看几遍,有空就看,有时我就看
平凹的照片,研究他,他脑子里的东西太多了……大陆除了平凹的作品外,还爱读张贤亮和钟阿城的作品……”读罢这
篇文章,我并不敢以三毛的评价而洋洋得意,但对于她一个台湾人,对于她一个声名远震的作家,我感动着她的真诚直
率和坦荡,为能得到她的理解而高兴。也就在第二天,孙聪先生打问到了我的住址赶来,我才知道他是省电台的记者,
于一九九O年的十月在杭州花家山宾馆开会,偶尔在那里见到了三毛,这篇文章就是那次见面的谈话记录。孙聪先生详
细地给我说了三毛让他带给我的话,说三毛到西安时很想找我,但又没有找,认为“从他的作品来看他很有意思,隔着
山去看,他更有神秘感,如果见了面就没意思了,但我一定要拜访他。”说是明年或者后年,她要以私人的名义来西安,
问我愿不愿给她借一辆旧自行车,陪她到商州走动。又说她在大陆几个城市寻我的别的作品,但没寻到,希望我寄她几
本,她一定将书钱邮来。并开玩笑地对孙聪说:“我去找平凹,他的太太不会吃醋吧?会烧菜吗?”还送我一张名片,
上边用钢笔写了:“平凹先生,您的忠实读者三毛。”于是,送走了孙聪,我便包扎了四本书去邮局,且复了信,说盼
望她明年来西安,只要她肯冒险,不怕苦,不怕狼,能吃下粗饭,敢不卫生,我们就一块骑旧车子去一般人不去的地方
逛逛,吃地方小吃,看地方戏曲,参加婚丧嫁娶的活动,了解社会最基层的人事。这书和信是十二月十六日寄走的。我
等待着三毛的回音,等了二十天,我看到了报纸上的消息:三毛在两天前自杀身亡了。
    三毛死了,死于自杀。她为什么自杀?是她完全理解了人生,是她完成了她活着要贡献的那一份艺术,是太孤独,
还是别的原因,我无法了解。作为一个热爱着她的读者,我无限悲痛。我遗憾的是我们刚刚要结识,她竟死了,我们之
间相识的缘分只能是在这一种神秘的境界中吗?!
    三毛死了,消息见报的当天下午,我收到了许多人给我的电话,第一句都是“你知道吗,三毛死了!”接着就沉默
不语,然后差不多要说:“她是你的一位知音,她死了……”这些人都是看到了《陕西日报》上的那篇文章而向我打电
话的。以后的这些天,但凡见到熟人,都这么给我说三毛,似乎三毛真是我的什么亲戚关系而来安慰我。我真诚地感谢
着这些热爱三毛的读者,我为他们来向我表达对三毛死的痛惜感到荣幸,但我,一个人静静地坐下来的时候就发呆,内
心一片悲哀。我并没有见过三毛,几个晚上都似乎梦见到一个高高的披着长发的女人,醒来思忆着梦的境界,不禁就想
到了那一幅《洛神图》古画。但有时硬是不相信三毛会死,或许一切都是讹传,说不定某一日三毛真的就再来到了西安。
可是,可是,所有的报纸、广播都在报道三毛死了,在街上走,随时可听见有人在议论三毛的死,是的,她是真死了。
我只好对着报纸上的消息思念这位天才的作家,默默地祝愿她的灵魂上天列入仙班。
    三毛是死了,不死的是她的书,是她的魅力。她以她的作品和她的人生创造着一个强刺激的三毛,强刺激的三毛的
自杀更丰富着一个使人永远不能忘记的作家。
    1991年1月7日

再哭三毛
    我只说您永远也收不到我的那封信了,可怎么也没有想到您的信竟能邮来,就在您死后的第十一天里。今天的早晨,
天格外冷,但太阳很红,我从医院看了病返回机关,同事们就叫着我叫喊:“三毛来信啦!三毛给你来信啦!”这是一
批您的崇拜者,自您死后,他们一直浸沉于痛惜之中,这样的话我全然以为是一种幻想。但禁不住还在问:“是真的吗,
你们怎么知道?”他们就告诉说俊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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