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诗意的安居(当代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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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诗意的安居(当代文学评论)-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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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曰:“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娇柔状束之态”,所言极是。今日读沈从文先生《边城》一著,不禁萌生同感。叹其中言情写景之工,浑归璞玉。小说充溢无所不在的诗意,读后不免醉人耳目,痴人心肠,于浮躁之中长出几丝宁静的向往与思索。 
                  
  《边城》中的诗意,首先表现在地方特点上。边城偏于中国西南一隅,四周环有武陵山、雪峰山与云贵高原。其中水酉水等河流也汇集于此。青山,绿水,如此自然环境,本身便是诗意盎然。与世隔绝,更增添了几分诗意的神秘。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说《边城》有“牧歌情调”,“不仅如废名之具有陶渊明式的闲适冲淡,而且具有屈原《九歌》式的凄艳幽眇。”的确,《边城》虽是现代文学作品,可字里行间又无一不显露着古典的诗歌美。文中“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些”,难道不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境界吗?“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的明明白白”,又何尝逊于“池塘生春草”的精巧?边城是与都市相对的乡村社会,这里拥有的是淳朴、自然、宁静的生活,每个人都安于现状,满足自己的生活,正如《诗经》中的“适彼乐土”。沈从文自己也说“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这点纯粹的诗即是《边城》中表现出来的诗意——和平,自然与宁静。 
                  
  其次,诗意还体现在人物性格上。地方有了诗意,如何表达出来,这时需要的就是各式各样的人物了。假若地方充满诗意,人物却肮脏卑鄙,那么这些诗意也会显得单薄甚至多此一举。沈从文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能容忍自己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有一丝龌龊与硝烟,于是《边城》中的人物便就此感染着诗意,共同创造着边城这一诗意的神话世界。翠翠这个人物是最完美的诗意结晶,她依水而生,傍山成长,“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的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她明慧温柔,体贴乖顺,“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这些淳朴性格轻盈纯洁,像一首不忍凌辱的诗。就连她心中的爱也无不充满诗意,自从见到二老之后,便让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甚至摆渡也不时想起遇见二老的场景,挂念着,如桨下的水流哗哗而动,似“不见君子,忧心忡忡”;见到二老之后,故意装作不在意,其实心中怦然而动,又似“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还有翠翠的祖父,终生摆渡,毫无倦意,不收人的钱财,就是收了也将钱买些茶叶,砌茶让渡船人解渴解疲。他深深的关心着翠翠,希望她可以有个好的归宿,然后他自己才可安心的死去,这样充满人性的形象又何尝不是一首美丽的诗。除此之外,《边城》中的其他人物也或多或少的包含着几些诗性,沈从文先生更是在文中明确写出二老具有“诗人性格”,什么是诗人性格?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在于还乡”。二老土生土长于乡间,习于水性,染于山情,在自己的故乡安守乐土,从无大都市的天真幻想,对于爱情更是一如既往毫无邪念,这便是他的“诗人性格”。正是这种诗人性格,才造就了边城中的人性美,才吸引了翠翠那颗透明的心。 
                  
  值得注意的还有《边城》中的妓女。沈从文并没有反映出她们的罪恶与淫乱,相反倒多了几分同情与欣慰。她们不唯财是首,也不水性扬花,更多的是“浑厚”,“感情真挚的,痴到无可形容”。作者在文中写到: 
                  
  “她们生活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 
                  
  从这里,不难读出这些妓女们的痴心与天真,她们越过道德的边境,走过爱的禁区,勇敢执着的天性,分明是一首风骨俱秀的诗。不欢快,不轻柔,却也像极了青山绿水,富含情愫。 
                  
  老子《道德经》云:“上善若水”。水是至善的代表与象征。读完《边城》,感觉全文前后到处都浸染着清水,润了肌肤,湿了心田。这种水便是《边城》中又一诗性的代表了。沈从文说:“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关系”。由此可见,作者在小说中无时不写水,也是极有寓意的。文中渡船、溪水、深潭、浪滩,宛然如一张淡抹素描的山水画,其中人物当然也因袭了山水一样的美。水的本质是流动、柔韧与包容,又兼之谦和、低下,却又极具韧性,这又何尝不是《边城》中人物真实写照呢?从翠翠到祖父,从二老到水手们,无一不是如此。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知者乐山,仁者乐水”的道理,《边城》山水环依,竹翠树郁,习惯都市习性的读者,又怎忍心说翠翠他们“不知”、“不仁”呢? 
                  
  最后,我将《边城》中人物的生存形式也理解为一种诗意。《边城》描写的是一个乡村式的民间世界,其中的生活状态或者寂寞,或者落后,何以有一种诗意呢?不妨引用海德格尔的一段话: 
                  
  “其实,在这里(乡村)体会到的不是寂寞,而是孤独。大都市中,人们像在其他地方一样,并不难感到寂寞,但绝对想象不出这份孤独。孤独有种特别原始的魔力,不是孤立我们,而是将我们整存在抛入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 
                  
  海德格尔在这里提出了一种“乡村孤独”生存,“孤独”本身也是一个诗意十足的词汇,忍受不了孤独的诗人不算是个完整的诗人。沈从文说“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你还有个你自己”。正是如此,农民在孤独中认识了自己,由此便派生了不悖乎人性的生存形式。一如《边城》中的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过节时欢乐,求爱时投入,对每件事都怀了不可言说的铭记。兴许,农民的记忆天生便有其明确永志不忘的忠实性。作品中翠翠对二老的记忆,兄弟二人对翠翠的钟情,以及祖父对翠翠母亲的难忘与妓女对水手的等待,都有一种人性的美丽与诗感。就连其中的求爱方式也是如此,《边城》中的爱没有世俗中的性爱,那里的爱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是淳朴、山歌式的。文中二老夜晚唱歌给心上人听,难道不是一种诗意的表达吗?在那里,人们似乎有所不为,然而正是这种无为,才创造了简单与自然,才有了文中的“逍遥游”。《庄子》中“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道出此中真义也。 
                  
  但是,诗意又是否意味着一切皆是亮丽美好的呢?当然不是。诗意除却浑厚淳朴,自然也夹杂着一丝忧郁的感伤。只有这样,才算是完全的诗意。倘若全文都是欢快亮丽的,那就不是诗意,而是唱赞歌了。《边城》中最具有感伤情调的莫过于翠翠父母的爱情与死亡。自古爱与死便是许多文学作品的主题,为爱而死,向死而生,其中伤感自然有之。翠翠母亲是苗族人,父亲是汉族人,两人的爱情悲剧其实也暗示着苗汉文化的不对等与冲突。后来,祖父很担心翠翠也会走上和它母亲同样的道路,这在作品中时时感觉的到。最终,翠翠没有和二老顺利结合,留给她的只是一个漫无边际的等待,这个等待是孤独的,是惆怅的。读到这里,诗意中的忧伤呼之即出。然而,读者并不会感觉这有碍于文中美的表达,反而更增添了另一中难言的美,增添了诗意,增添了心中的希冀与向往。 
                  
  中国是山水画之乡。读《边城》,不妨将它看成是一幅山水画,里面的风俗美,人情美,可一一细品。读久,便会怀上一种莫大的欢喜,仿佛吹着一支牧歌,在都市之外的桃花园里诗意地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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