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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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5期-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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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臂搂着身子,呆呆地坐在床上。何廷业吃一惊,跳开身回到客厅,乱着脚步踱来踱去。踱了一会儿,脚步引着他又来到小屋门前。门缝里边,见梅仍一动不动地坐着。何廷业吸一口气,推开门进去。见梅身子晃了一下,没有抬头。她的目光硬硬的,固定在跟前的一个地方。何廷业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到了床上的一摊红。何廷业心里一慌,说:“见梅。”见梅不吭声。何廷业想一想,想不出什么话,又说:“见梅。”见梅木着脸,固执地盯着前面。何廷业再瞧一眼床单,发现那摊红的形状像一颗心脏。是的,像一颗心脏,只是小了一些。 
  何廷业愣了半晌,想到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他转身去了自己卧室,拿回来一件干净床单,说:“见梅,咱们把床单换了。”顿一顿,又说:“换过了,你就可以安心休息了。”说着伸手去扶见梅,被见梅一摇肩膀甩开。但她没有再执拗,慢慢挪动身子离了床,只是不动手,站在那儿看着何廷业撤下原来的床单,换上干净床单。 
  何廷业拿着脏床单走到阳台,扔进洗衣机里。正要合上盖子,他的手怔住了。他想自己从没洗过床单,今天突然反常,只怕会引起夏冰疑心。这种疑心往前走一步,就会变得不可收拾。但不把血迹洗掉,这床单塞到哪儿都不好,甚至扔掉也是不放心的。何廷业捡起床单回到客厅,一时不知道搁在哪里,就抱在胸前踱步。他走过去,又走回来,忽然念头一闪:可以把床单剪掉!这个想法让他舒了一口气。 
  何廷业在抽屉里找到一把剪刀,比了比,觉得太小,又翻一翻,找到一把大的。这把大的剪刀尖尖的,看上去很锋利,往床单上一试,果然应手。何廷业动着手指,很快让床单一分为二,二分之一又变成四分之一。当挨近那块心脏似的血迹时,他停住了。他眼睛死死盯着血迹,心里一阵颤动。他突然想,我为什么不把这块东西剪下来。又想,把这一小片布夹在一本书里,谁也不会知道。这样想着,手中的剪刀已围住那块血迹整齐铰下——方形的布片上缀着一颗好看的心脏。 
  正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把这片布给我。”何廷业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见梅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边,直直地看着自己。何廷业心里一下子虚了,脚步听话地走向见梅,刚把布片递出去,脑子里猛地跳出一个问号:她要这个干什么?这个问号让他醒来,他一伸手又把布片拽回来,嘴里讷讷地说:“见梅,这布片不能留着的。”说着转身走回去,拿起剪刀三下两下把布片剪碎,同时也把布片上的心脏剪碎。随后他抓着碎片奔向卫生间,丢进抽水马桶。马桶里的水一边响着,一边打着旋儿把碎片吞下去。这时,他抬头望一眼见梅。见梅仍站在门旁,脸上空空荡荡的,找不到表情。 
  见梅又在床上躺着。她从上午躺到下午,从下午躺到夜里,从夜里躺到天亮。她整整又躺了一天。 
  第三天,她起得跟往常一样早,洗漱干净,又去做了早饭。她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只是脸上留着些苍白。夏冰见了她,放下心说:“起来了就好。你来这么久时间,有权利生两天病的。” 
  见梅也与何廷业说话,但她的言语淡淡的,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似乎带点儿挣扎后的安定。她不再跟着何廷业出门遛花什么的。她不去,何廷业也不去了。两个人呆在客厅里,一时用不了那么多空闲时间。见梅便回到小房间,懒懒地站在窗口,看天上云朵的游移,看树叶被风吹动的样子。有时下雨了,雨丝飘飘扬扬的很撩人。见梅就取了雨伞下楼,在雨中慢慢走上一会儿。 
  见梅的状态让何廷业定心。见梅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他的心情有点站不稳的样子,悠悠晃晃的。见梅好了,他也跟着好了。起先他还有些猜不透,觉得见梅过于平静。后来他知道她的平静是经过斗争的,想透了的,有些认命的意思。毕竟是年少女孩,心思再深也是浅的,藏不了太多烦事儿。明白这一点,何廷业心里不仅轻松了,还蠕动着一种感激,那种对生活的莫名感激。他甚至想,拿下首仗多么重要,别看她现在有些拘谨,用不了几个回合,就能让她彻底归顺了。 
  一天上午,见梅对何廷业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何廷业说:“不知道。”见梅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十六岁生日。”何廷业说:“你才十六岁?我还以为你十八岁了呢。”见梅说:“我有那么老吗?”何廷业说:“不是老,是老练。”见梅说:“中午我想多烧两个菜。”何廷业说:“你烧吧。”见梅说:“我还想穿上新衣裳。”何廷业说:“你穿吧。” 
  未到中午,见梅已烧好菜,并穿上那套衣裙套装。新衣服让见梅的脸鲜亮起来,她说:“何叔,今天我特别想喝点酒。”何廷业说:“我陪你喝。”见梅高兴了,给两只杯子斟上酒。俩人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何廷业挺想说点儿什么,却不知说啥好。过一会儿,见梅说:“何叔,你脸红了。”何廷业说:“别说我,你的脸也红了。”见梅笑一下说:“是吗?”就站起来去卫生间照镜子。她走动的时候,裙子里的屁股一翘一翘的,饱满得令人难受。何廷业也站起身,跟着走向卫生间。 
  现在,两个人同时站在镜子前,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镜子里的对方,相互都不说话。这时的不说话多么像一种默契,何廷业从背后慢慢贴向见梅,见梅一动不动。何廷业再次看向镜子,镜子里见梅的脸淡淡的,自己的脸则浮起征服的欲念。 
  何廷业猛地弯下身,拦腰捞起见梅。十六岁的见梅不算重,也不算轻。但眼下何廷业身上长满了力气,他的脚步在自己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冲动地迈向见梅的小房间。 
  何廷业把见梅的身子放在床上,发现自己的呼吸已变得又短又粗。他翻身上马,跨在见梅的上方。这时,他向下瞥见见梅的胸脯猛烈地起伏,脸上透出明显的害怕。何廷业知道必须安慰她,就找一句话说:“别怕,我这人就这点好,不会让人怀孕。”见梅慢慢闭上眼睛。何廷业说:“见梅,我帮你脱衣服。”见梅弹开眼睛说:“不,你先帮自己脱衣服。”何廷业点点头,听话地撩起自己的衣服,他的胖肚立即袒露出来,他的胸膛也袒露出来——他胸膛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接着,他的眼睛一片黑暗,他的脑袋被衣服暂时包围了。忽然,他听到见梅怪异地哼一声,同时自己的胸膛一冰,心尖上一阵剧痛。何廷业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弄糊涂了,心想怎么啦怎么啦,还没想明白,身体已失去力气,沉重地瘫向床铺。他的手在空气里抓几下,碰到了心口戳着的东西。在最后的一刹那,他嘴巴动了动。他想说:“原来你已准备了剪刀。” 
   
  七 
   
  第二天,见梅出现在家乡县城里。 
  她走进公安局院子,来到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门口。门开着,里面有一个人,却不是胖子警察刘国梁。一问,那人挥挥手说,刘国梁已搬到隔壁,他现在是中队副了。见梅就走到隔壁,把虚掩的门推开。屋内果然坐着胖子警察刘国梁。 
  刘国梁见到见梅,差点没把她认出来:“你是见梅吗?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大姑娘?”见梅说:“我是见梅。”刘国梁说:“让我猜猜你来干什么。我想起来了,你要找你爸的心脏。你找到了吗?”见梅说:“我找到了,是在省城。”刘国梁说:“那个幸运的家伙是什么人?”见梅说:“他是个胖子。”刘国梁呵呵笑了,说:“跟我一样胖吗?眼下怎么到处都是胖子。”见梅说:“他跟你不一样,他是个坏心眼的人。”刘国梁说:“装上新的心脏还坏心眼吗?”见梅点点头说:“是的,所以我杀了他。”刘国梁说:“你说……你杀了他?不会吧,怎么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见梅说:“我真的杀了他,我就是来报警的。”刘国梁说:“如果你杀了人,那你不是报警,而是自首。”见梅说:“那我自首来了。”刘国梁说:“见梅,我是警察,你不能跟我乱开玩笑。”见梅说:“我没有开玩笑。我本来不想这样做的,我应该把他送到刑场上毙掉,但那样的话子弹会打在心脏上。这次我爸没做坏事,凭什么要替他挨枪子?”见梅说:“所以我自己用剪刀捅了他。他是个胖子,力气比我大,我怕弄不了他,只好又捅了心脏。”见梅说:“刘警察,你别这样看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2004年5月完稿于鲁迅文学院 


锦瑟无端五十弦
李国文 
  李国文:新时期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短篇小说集《危楼纪事》、《没意思的故事》等。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获首届茅盾文学奖。其小说较早地以时空交错的宏大结构反思“文革”历史,反映改革开放。近年致力于读史随笔写作,见解精辟独到,笔锋犀利传神,深受读者好评;最近新出版有《中国文人的活法》一书。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这首《锦瑟》,是中国诗歌史上最美丽、最引人入胜的谜。 
  这首约作于公元858年的绝唱,虽只八句,恰是诗人“坎终身”(《旧唐书·本传》)的命运写照。 
  他没有料到,在写作这首诗的时候,死神已经在门外恭候着了。 
  那年,他47岁,被罢盐铁推官。其实丢掉这芝麻绿豆大的官(约相当于如今县政府里手工业局的局长或者党委书记一职),应该不至于当一回事的。可他,曾经做过侍御史,至少是局级干部,曾经补过太常博士,说不定享受副部级待遇,最后,职位剥夺,俸禄取消,成了无所傍倚的平头百姓,对诗人来说,实在够郁闷的。回到郑州的荥阳老家不久,心劳成疾,凄苦辞世,中国文人的命,也真是脆弱啊! 
  47岁身亡,死得也太早了些,《全唐诗》中,我们还能看到崔珏的《哭李商隐》:“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为他抱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按照托尔斯泰“情场得意,赌场失意;赌场得意,情场失意”的事无双赢定律,文人太得意了,通常就写不出什么好东西的。相反,所谓“穷而后工”,所谓“文章憎命达”,对诗人作家而言,倒是想写出好东西的一条绝对真理。古人且不去说他了,就我认识的知道的听说的那些同行,一旦屁股冒烟,有了座驾,文思也就跟着肠梗阻,连想放个响屁,也是难上加难的。 
  因此,休看李商隐活得痛苦,死得惨怛,但是,文学史记住了他,读者记住了他。那些当时将他踩在脚下的衮衮诸公,神气活现过的,不可一世过的,侯门深似海,把我们这位诗人晾在大门外干着过的,如今再也无人提起,可李商隐和他的诗,却永远鲜活地存在着,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公平。 
  说起来,很失敬,我对这位大诗人,是在我成为人所共辱的贱民以后,才熟悉起来的。以前读玉溪生的诗,觉得离我很远。直到1958年的春天,戴上右派帽子,手里捏着户口粮食关系,被逐出北京,发配到新线铁路工地,才有可能重读大师。 
  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落脚的地点,适在河南省的博爱县。而据当地文史资料,这里正是诗人的原籍故里。 
  这种鬼使神差的安排,一下子拉近了我与大师的距离,想不出来究竟是偶然呢,还是必然。也许古往今来,为文人者,倒霉的多,不倒霉的少,“同是天涯沦落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机会碰上的。尽管那时,对其知之甚少,统共也背不出他的十首诗,但我却知道他是个“坎终身”的人,因此,落魄的我,能有幸视他为同类,不禁感到鼓舞。尤其,一想到巨人尚且被侏儒踩在脚下,身为右派的我被人蹂躏,也就差可自安了。 
  博爱原属沁阳,从这个县名,大致可知民国年间,才设县另治的。《旧唐书》和《新唐书》均称:“李商隐,字义山,怀州河内人。”怀州,即怀庆府,现为新乡专区。那年春天,我从北京坐火车到新乡,再转车焦作,然后又到博爱县的九府坟,编入刚招募来的当地民工队伍,沿着丹河,步步攀高,翻山越岭,往太行山深处的新线工地走去。 
  丹河逶迤出山处的平川地带,人烟稠密,物产富饶,自流灌溉,水肥地美,是著名的怀山药、怀生地的重要产地。而顺着河谷,蜿蜒而进,到达只有大白天里公然出没的狼,只有夜里令人心悸的寒号鸟,只有一出门就撞鼻子的大山,只有超负荷的强体力劳动的新线工地,惟见山高坡陡,地寡人稀,荒芜贫瘠,一片凄凉,真是心寒透顶。也许春风得意的人,读不大进去李商隐。那几年里,随身携带的清人沈德潜的《唐诗别裁》,其中选他的40首诗,曾是我得以寄托的精神绿洲。 
  山里的春天来得晚,山里的太阳也得十点钟以后才露面。在这深山老林里,那些一无去处,二无消遣的民工们,劳动之余,也只有抽旱烟,喝闷酒,兴致上来,扯开嗓子,哼几句梆子腔消磨时间。久而久之,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我也渐渐地听惯了乡民们所唱的,略不同于正宗豫剧的“怀梆”。 
  那时没有样板戏,因而唱过野台班的老于此道的李商隐乡党,工余之暇,断不了串上几出,作为消遣。若不去考究说雅不雅,说俗不俗的半吊子唱词,只是倾听,欣赏、品味其声调,这些业余演员,唱到投入时,来劲时,也是蛮能煽情的。怀梆苦戏较多,如泣如诉的悲哀,呜咽缠绵的伤心,一唱三叠的感叹,愁肠百结的情思,那苍凉、委婉、幽怨、深沉的唱腔,着实令我为之回肠荡气,胸臆共鸣。而且,最奇怪的,总能使我想起李商隐,想起他那首谜一般的《锦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不也同样如此么?那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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